餓殍圖（3）作畫

　?。ㄈ?、作畫）

　　界身巷，齊云樓。

　　“王生，王生？”五娘輕聲喚著王孟希。

　　王希孟猛地回過神來，忙道：“是小生失禮了。”

　　五娘遞給王希孟一盞酒，笑道：“無妨，王生一路風(fēng)塵仆仆，甚是辛苦，不妨先吃杯酒，略去些寒意?！?p>　　王希孟接過酒盞一飲而盡。說來也是奇怪，飲下這酒后，王孟希覺得自己的神識好像不再那么渙散了。聽到五娘說到“風(fēng)塵仆仆”，他想起來了，自己此番外出游歷采風(fēng)，是為了繪制大宋的千里江山圖。

　　因著崇寧五年的星宿異相，加之遼朝和西夏時(shí)不時(shí)地在邊境滋擾，官家內(nèi)心很是不安?？杉幢銉?nèi)憂外患，官家卻依舊每日醉心金石書畫，不理政事。近年來王孟希在禁中文書庫任職，日日跟在官家身邊，官家于他，亦君亦師。

　　王希孟雖然不贊同官家在政治方面的很多行為，但藝術(shù)上的惺惺相惜，又讓他對官家有著一種近乎崇拜的忠誠。該如何勸諫才能讓官家勵精圖治呢？那日在文書庫中，王希孟讀到戰(zhàn)國時(shí)鄒忌以琴音之道勸諫齊威王，心中豁然。

　　官家畫藝如此高超，如果自己能將大宋的錦繡山河繪制成畫進(jìn)獻(xiàn)官家，以書畫之道勸諫，或許官家也能如齊威王一般，從此勵精圖治，大宋便能四境安穩(wěn)、國泰民安了呢？

　　王希孟把繪制大宋千里江山圖的想法告訴了官家。官家聞言大喜，命他擇日出京游歷采風(fēng)，待他畫成之日，定要掛在文德殿中與眾臣一同品鑒。

　　想到這，王希孟對五娘道：“小生此番奉旨出京采風(fēng)，原是為了完成一幅畫。卻不料路途上耽擱了，回城后本想趕回畫院作畫，竟走到了齊云樓，真是叨擾了！”

　　五娘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王生這些年得官家親自指點(diǎn)，畫藝定然是更加精進(jìn)了。不知此番要畫的是何物？”

　　“大宋的千里江山圖。另外小生此番還打算再……”王希孟話還未說完，便聽見院子里傳來一陣焦急的詢問聲。

　　“呀！千里江山圖？在哪里？在哪里？”

　　棋妙拽著六郎忙沖進(jìn)了前廳，抬眼看見王希孟，疑惑道：“五娘，這是哪來的一個(gè)……”

　　“不得無禮，”五娘忙制止道：“棋妙，六郎，這是圖畫院的待詔王希孟先生。”

　　六郎倒是乖覺，一聽是圖畫院的先生，忙上前行禮問好。王希孟也客氣地回禮寒暄。

　　各自落座后，棋妙和六郎望著王希孟，那眼神既炙熱又焦躁，讓不明所以的王希孟很是不好意思。五娘怕這姑侄倆把王希孟嚇跑了，忙道：“你倆出去這一遭，可有請到張擇端先生幫忙？”

　　六郎無助地?fù)u了搖頭。

　　棋妙恨恨道：“那個(gè)畫癡，說什么清明汴河圖一日未完工，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畫別的。”

　　“姑姑，先生說的是清明上河圖?！绷尚÷曁嵝训?。

　　“哎，都一樣，都一樣，反正張擇端是指望不上了?！逼迕顭o奈地?cái)[了擺手，后又看著王希孟道：“剛才在院子里隱約聽見先生和我家掌柜的說什么大宋的千里江山圖，先生是要替官家畫千里江山圖？”

　　王希孟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六郎聞言，雙眼放光。一把上前握住王希孟的手：“求先生成全六郎！”

　　見王希孟一頭霧水的樣子，五娘便將六郎求親一事告訴了王希孟?！叭敉跎転榱衫L制一幅萬年不變色的千里江山圖，成全了他這段姻緣，五娘感激不盡，只是王生皇命在身，不知方便與否？”

　　王希孟面露難色道：“承蒙五娘和六郎信重，若只是繪制千里江山圖，那小生多畫一幅便是。可這丹青畫作，即便小心保存，也是紙壽千年絹八百，天長日久總會泛黃褪色，小生從未見過有能萬年不褪色之畫作呀！”

　　棋妙一聽，覺得有道理，便瞪著六郎道：“是了，我只知道寶石珠玉這些東西能亙古久遠(yuǎn)，可這紙上作的畫又如何能萬年不褪色？莫不是禱過山的瞿如一家沒看上你小子，存心刁難我們青丘？”

　　六郎羞紅著臉，只低頭不語。

　　倒是王希孟聞言，忽感心中一震，仿佛在一間混沌的屋子里摸索半天，突然推開了那扇窗。他看著棋妙激動道：“棋妙姑娘，你方才說什么？”

　　棋妙有點(diǎn)懵，道：“我……我說他們刁難我們青丘。”

　　“不是，頭一句呢？”

　　“我只知道寶石珠玉這些東西能亙古久遠(yuǎn)……”

　　五娘看著王希孟激動的神情，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問道：“王生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嘗試著在顏料方面下功夫？”

　　“嗯?！蓖跸Ｃ蠄?jiān)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五娘望著眼前的少年，他是那么年輕，那么執(zhí)著，那么自信，這是他的緣法。遂笑道：“既如此，王生不若在齊云樓住下，需要什么原料只管說，我們?nèi)?zhǔn)備。待千里江山圖畫好之后，我與你一道進(jìn)宮面圣獻(xiàn)圖，豈不更便宜？”

　　王希孟此刻內(nèi)心隱隱有一種直覺，他將在這齊云樓中，繪制出一副超越歷代青綠山水畫的不世之作。

　　自打進(jìn)了圖畫院后，王希孟每日除了要練習(xí)人物、山水、鳥獸、花竹、木屋等實(shí)物的繪畫技巧外，還要學(xué)習(xí)《說文》、《爾雅》、《方言》、《釋名》等典籍，以提高自身的文化素養(yǎng)和藝術(shù)氣質(zhì)，做到內(nèi)外兼修。他知道，我朝的青綠山水畫，大多借鑒了唐風(fēng)的雄渾、穩(wěn)健、輝煌的筆墨語言，此次若想以書畫之道勸諫官家，定要更注重寫實(shí)景、追古意、出新境方能成事。

　　王希孟想著，這卷千里江山圖，一定要有絢麗的色彩、工細(xì)的筆致，方能顯示出我大宋的錦繡山河。所以在用色上，需得在單調(diào)的藍(lán)綠色中求變化，雖以青綠為主色調(diào)，但在施色時(shí)注重手法的變化，色彩或渾厚、或輕盈，間以赭色為襯，這樣方能使畫面層次分明，色如寶石，光彩奪目。

　　念及此，王希孟向五娘道：“小生想請五娘幫我準(zhǔn)備些石青中的頭青和四青、石綠中的頭綠和四綠，另外還要一些赭石、石黃、蛤粉、墨、孔雀石、藍(lán)銅礦、藍(lán)寶石和硨磲，嗯，若是方便的話，請盡量多備一些硨磲。”

　　五娘聽后，點(diǎn)頭道：“這些東西，巢云閣中想來應(yīng)該都有。待會兒讓墨明尋出來，便給先生送過來。我記得之前北海的蚌祖送過一些千年硨磲來，想來應(yīng)該夠先生作畫之用了?！?p>　　棋妙不解道：“這些硬邦邦的東西能用來作畫？”

　　王希孟解釋道：“當(dāng)然可以，不過不能直接使用，得將這些原材料經(jīng)過敲碎、磨粉、篩細(xì)，漂清等多道工序，才能形成一點(diǎn)點(diǎn)顏料，再反復(fù)地清洗、沉淀、取色、烘干，方能使用。”

　　不多時(shí)，墨明便將各色原料從巢云閣里搬出來，依次擺好，其中就數(shù)那大硨磲最是奪目，看著光澤溫潤、靈氣逼人。

　　棋妙擼起衣袖，上前一掌一個(gè)，各色石頭瞬間碎成粉末。

　　王希孟驚道：“棋妙姑娘，你這是……”

　　棋妙拍了拍手，道：“方才聽先生說要將這些東西敲碎、磨粉，我覺得委實(shí)有些麻煩，便為先生直接拍碎了，先生請用，不夠我再拍。”

　　“夠用了，夠用了！真沒想到棋妙姑娘是如此驍……樂于助人！小生多謝了。”王希孟抖了抖眉毛，生怕自己說錯話了，也被棋妙一掌拍碎。

　　原料準(zhǔn)備好了，接下來王希孟要解決的便是這調(diào)色和上色的問題了。繪制千里江山圖的青綠之色，象征著天之色，此次借寶石之璀璨，固江山之顏色，想來應(yīng)該可以實(shí)現(xiàn)萬年不褪色。只是尋常繪畫上色用水調(diào)和顏料，雖方便卻不能很好的固色。該如何是好呢？王希孟閉上雙眼思索著。

　　突然，他想到了小時(shí)候日日對著的那副公孫大娘舞劍圖。當(dāng)年師父是用牛皮、鹿皮、阿膠等熬成膠把顏色畫在墻壁上，再用礬加以固色，所以那幅圖才會那般的顏色鮮亮、栩栩如生。如今，自己用此方法為千里江山圖固色，想來應(yīng)該也是可行的罷？

　　此后的數(shù)月，王希孟再沒有踏出過房間半步。

　　鋪開一匹整絹，王希孟先用水墨畫山水來打底，這個(gè)底叫作粉本。待水墨山水畫完成后，第二層上色時(shí)添加赭石，加紅色的赭石是用以襯托青綠，使整幅畫卷更加鮮亮。第三層時(shí)便是畫綠，這綠要畫很多遍，這一層用的是綠松石、孔雀石調(diào)成的石綠。畫綠完成后，這第四層便是要罩染，即在現(xiàn)有的顏色上進(jìn)行調(diào)色。王希孟對于顏色極其敏銳，這些顏料在他手中，竟可以調(diào)出這千變?nèi)f化的顏色來。最后第五層要做的，便是上青。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當(dāng)最后一筆“天之色”勾畫完成后，王希孟癱坐在地上，仿佛整個(gè)靈魂已融進(jìn)了畫里，再難掙脫。

　　兩幅千里江山圖是畫成了，但是，王希孟依舊緊握著畫筆。他望著旁邊堆放的硨磲，目光悲戚而凝重，他明白自己要做的事還未完成。

　　只見他掙扎著爬起來，嘴里不住喃喃道：“哀民生之多艱，哀民生之多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