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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與櫻花

第二十四章

刺槐與櫻花 楊允勇 5043 2018-08-27 07:45:47

  英子的祈盼終于實現(xiàn)了,在劉大壯陣亡通知書送到村里十天后,區(qū)里敲鑼打鼓給羅家送來羅二槐立功的喜報。羅二槐在黑山阻擊戰(zhàn)中表現(xiàn)英勇,堅守陣地作戰(zhàn)頑強,榮立個人三等功。

  英子手捧著立功證書,把上面的字一字不拉地念給全家人聽,念完了把立功證書交給大槐娘,喜不自勝地說:“娘,你看你的兒子多有出息,都成了戰(zhàn)斗英雄了?!?p>  大槐娘一愣:“你叫我啥?”

  英子也是一愣,隨即難為情地說:“我早該叫聲娘了?!?p>  “不叫婆婆了?”

  “不叫了,以后只叫娘。”

  羅杏朝哥哥擠擠眼睛,趴在英子的肩頭耳語道:“嫂子,怪不得我哥那么喜歡你,你凈干些出人意料的事兒?!?p>  英子也跟羅杏耳語:“那你好好學著點兒。”

  后來,羅二槐又在解放天津的戰(zhàn)役中榮立一次二等功,之后便沒有了消息。羅杏告訴英子,東北野戰(zhàn)軍已入關參戰(zhàn),一路勢如破竹,等全國都解放了就會有二哥的消息??梢恢钡鹊叫轮袊闪⒑笠矝]有羅二槐的半點消息,英子常常一個人端詳著羅二槐的立功證書,心里頭不停地念叨著:我的勇士,你在哪兒呀?

  羅二槐在一九五一年的春天回到了久別的家鄉(xiāng),一身嶄新的綠軍裝,斜挎著鼓鼓囊囊的軍用背包,大步流星興沖沖地行走在通往村子的山路上。

  遼闊廣袤的原野蕩漾著暖融融的春意,嚴寒中光禿禿的大地已被新鮮悅目的綠色所覆蓋,空氣中彌漫著土地蘇醒后草木蔥榮所散發(fā)出來的清新甘甜的氣息。天空潔凈高遠,幾只花喜鵲挺著白白的胸脯扇動著黑色的翅膀,嘰嘰喳喳地在田野的上空上下翻飛歡叫;幾聲黃?!斑柽琛钡暮鸾新曉谶h處回蕩,粗獷而悠長;田間勞作的人們彎腰弓背,盡情地在肥沃的土地上揮灑著汗水。

  羅二槐大口大口呼吸著家鄉(xiāng)甜滋滋的空氣,生機勃勃祥和安寧的人間美景讓他心潮澎湃熱血奔涌,寬大的額頭滲出層層汗珠,在戰(zhàn)火硝煙中摸爬滾打見過眾多殘酷與死亡的雙眼漸漸的濕潤柔和。腳下生風,恨不能一步便跳到親人的面前,享受久違的親人的撫慰和關愛。

  他參軍后的第一仗便是著名的“遼沈戰(zhàn)役”,劉大壯和同村的幾個青年人在這次戰(zhàn)役中相繼犧牲,他九死一生幸運地活了下來,立功受獎,之后隨著部隊一路南下,一直打到兩廣地區(qū)。全國解放后部隊休整,他在部隊里開始學文化,識得一些字后試著用歪歪扭扭的字體給家里寫了一封信,流水賬似的向娘和哥哥嫂子妹妹燕子依次問好,詢問家里的一切,一股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都濃縮在這粗淺的筆墨里。

  不久他收到了家里的回信,回信是嫂子寫的,嫂子告訴他家里一切都好,娘的身體沒有丁點兒的毛病,只是很掛念他;杏兒從劉大壯犧牲的巨大悲痛中走出來,今年過年時跟李東升結(jié)了婚,調(diào)到區(qū)里工作了,倆人的感情可好了;燕子長大長高了,經(jīng)常念叨叔叔啥時能回來,都不記得叔叔長啥樣了;鄉(xiāng)里成立了初級社,家里的土地和牲口都入了社,哥哥擔任了生產(chǎn)隊長,她也參加隊里的集體勞動。家里人都盼望著他能早些回來探親。

  收到嫂子的回信,羅二槐興奮得連著幾天睡不好覺,一遍一遍地看信,津津有味地回憶起嫂子當初如何走進融入異國的一個陌生家庭的那些細節(jié)和過程,回想起嫂子在窗戶的冰花上寫下他們兄妹三人名字時所帶給他的沖擊。那時他剛剛解除對這個日本嫂子的戒備之心,嫂子能寫字會算賬讓他羨慕不已,尤其是嫂子能跟哥哥一道吃苦操勞讓他萬分敬佩,暗下決心一定要保護好嫂子。

  參軍時嫂子說了一句分量極重的話:“二槐,是男人就不能當逃兵,要么戰(zhàn)死沙場要么建立功勛,傷殘了嫂子伺候你?!?p>  啥樣的女人能說出這等有氣魄的話?在激烈的戰(zhàn)斗間歇,看著犧牲戰(zhàn)友殘缺的軀體聽著受傷戰(zhàn)友痛不欲生的慘叫,嫂子的話語總能暖暖地撫慰他那顫栗的心激起他的豪情,無所畏懼地再次投身到無情的殺場之中。他一直弄不懂,為什么戰(zhàn)斗越是殘酷激烈越是容易想起嫂子來?

  嫂子并不比其他親人重要,在他的心目中跟娘和哥哥妹妹處于同等的地位,是什么讓嫂子長在自己的心里?直到解放戰(zhàn)爭全面結(jié)束新中國成立,他和戰(zhàn)友們高舉著武器歡呼“解放了、和平了”的時候,他才猛地明白,是嫂子那句看似平常話語中的精氣神注入了他的體內(nèi),讓他完成了從一個愣頭青到一名合格軍人的蛻變。那種精氣神跟他在部隊里所受到的教育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也有本質(zhì)上的差異,但卻能與他的血液相融交匯。他想再給家里寫信,一時卻不知寫什么好。

  沒想到嫂子的第二封信緊接著跟來了。嫂子在信中說,她把他的立功證書鑲在鏡框里掛在墻上,只缺一張他的照片,問他能不能照一張相寄回來。他戴上軍功章,照了一張全副武裝的相片寄回家。嫂子來信夸他英俊神武,像個真正軍人的樣子,還說她在本村和外村物色了幾個姑娘,就等著他回去相親。

  羅二槐還沒來得及給嫂子寫回信,他所在的部隊已奉命調(diào)回東北,駐扎在中朝邊境線上??姑涝蛄税肽甓啵瑩?jù)說打得十分慘烈傷亡很大,他所在的部隊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投入到朝鮮戰(zhàn)場上。部隊給了他一個星期的假,讓他回家找媳婦,了卻最后一樁心愿,他因此明白大戰(zhàn)在即,懷著再見親人一面的迫切心情踏上回鄉(xiāng)之路。

  翻過一道山梁,魂牽夢繞的村莊鋪展在他的眼前,甚至能清晰地望見自家的屋頂和院落,戰(zhàn)場上殘酷廝殺變硬的心腸抑制不住地強烈地顫抖激動,淚眼朦朧地眺望著熟悉親切的村莊和田野:我回來了,活著回來了!

  眼前的一切還是記憶中的摸樣,此刻在他的眼中卻增添了無窮無盡可親可愛的魅力,從東北到兩廣一路拼殺過去,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夠活著回到家鄉(xiāng),家鄉(xiāng)有他的親人有他的思念和盼望。他大踏步地走下山梁。

  半山坡上,一群女人背對著他排成一行在棉花地里拔草,此起彼伏喧鬧的說笑聲吸引了他的注意。綠油油的棉花伸展著寬大的葉片,女人們各種顏色的花圍巾浮動在層層疊疊的綠葉上,恰似一只只碩大的花蝴蝶在棉花田里飛舞。他很快便從眾多的背影和雜亂的聲音中辨別出了嫂子,話語雖然不多,但彎下腰便不會輕易抬起偷懶的健美的脊背為他指明了目標,他懷著惡作劇般快活的心情悄悄走過去。

  劉小美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他的到來,驚訝的剛要發(fā)聲,被他輕輕擺擺手制止了。女人們都直起腰來直勾勾地盯著他,他也因此看出嫂子與她們另一面的不同來,她沒有察覺出周圍出現(xiàn)的異樣,或者是察覺出而沒有去關注,依舊彎腰低頭專注于手頭的活兒。

  羅二槐走到嫂子的背后,腳后跟一碰“啪”地一個立正,高喊了一聲:“報告,羅二槐奉命向嫂子報到?!?p>  那個彎曲的脊背像是突然挨了一記重擊,一下子僵硬在那里,而后慢慢向上抬起,還沒有完全伸直便一個急轉(zhuǎn)身,把一張鮮活生動混雜著震驚、激動、興奮和喜悅的臉呈現(xiàn)在羅二槐的面前,細長的黑眉毛高高揚起,嘴巴張得大大的,嘴唇顫抖著,眼眶里已是熱淚涌動。

  羅二槐低低地叫了一聲:“嫂子,我回來探親了?!?p>  英子從驚愕中猛地醒轉(zhuǎn)過來,向前伸出兩只手臂朝著小叔子猛撲過去,像是擁抱又像是要狠狠地打他一頓,沖到近前卻粗魯?shù)匾话寻聪滤哪X袋,摘下他的軍帽查看他的頭部,見沒有什么異常又晃動他的胳膊拍拍他的大腿,最后在眾女人的注視下不害臊地掀起他的衣襟察看他的前后身。羅二槐微笑著保持立正的姿勢,任憑嫂子在他的身上拍拍打打。

  全身檢查完畢,英子長舒了一口氣,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淚水,朝著小叔子的前胸狠狠地捶了一拳:“你嚇死嫂子了,還以為你是從地縫里鉆出來的。一點沒受傷?”

  羅二槐自豪地說:“受過幾次小傷,輕傷都算不上,幾天就好了?!?p>  女人們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候探詢,唯獨劉小美站在一旁黯然神傷。劉大壯犧牲以后,她和她爹的關系并沒有得到緩解,反而更加痛恨:平日里作惡太多殃及子女,斷子絕孫這就是報應。看到羅二槐全胳膊全腿地回來探親,心中越發(fā)地想念弟弟,越發(fā)地感到凄涼和孤苦無依。

  英子挽著羅二槐的一只胳膊往家走,似攙扶又像是依偎,身后傳來女人們的哄笑聲:“英子,你跟小叔子太親熱了,小心你家大槐揍你。”

  英子扭身大聲回敬道:“二槐是個大英雄,大槐也是個敞亮的人,才不像你們,跟別的男人說上一句話,回家也能挨頓胖揍?!?p>  羅二槐開心地笑道:“嫂子,你的嘴巴變得不饒人了。”

  英子有些難為情地說:“都是被這幫臭老娘們逼出來的,她們一直欺負我是個外來人,不跟她們對著干,她們就會蹬鼻子上臉?!?p>  羅二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英子問他笑啥,他忍住笑說:“不知為啥,我一想起你剛來家里時的那個樣子出的那些事兒就想笑。”

  英子嗔怪道:“你還有臉笑,我剛來家里時,全家人都對我好,只有你把我當成仇人,把我恨得牙根直癢癢?!?p>  “你不會現(xiàn)在還記恨小叔子吧?”

  “記恨啥呀,我早把你當成自己親得不能再親的......親人。”

  羅二槐收起笑容問:“杏兒咋樣?我一直擔心她受不了那樣的打擊?!?p>  英子說:“杏兒很剛強,沒有被悲痛壓倒,她崇拜李東升,李東升也欣賞她,倆人就成了親。不過,杏兒心里一直裝著劉大壯,想起來就偷偷地落淚,怕是這輩子也忘不掉了?!?p>  羅二槐停下腳步看著英子說:“嫂子,有件事兒我不知該不該對杏兒說實話。嚴格地講,劉大壯算不上真正的烈士。我倆編在一個班里,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就是黑山阻擊戰(zhàn),很慘烈的,不次于塔山阻擊戰(zhàn)。敵人的第一排炮彈落在陣地上,很多戰(zhàn)友的胳膊腿兒都飛上了天,都零碎了。大壯嚇蒙了,幾次跳起來想跑都被我死死地按住。我也很害怕,炮彈一落下來山崩地裂,震得五臟六腑都好像錯了位。后來老兵告訴我,新兵怕炮是很正常的,多經(jīng)歷幾次就不怕了。當時,我恨不得把全身都鉆進土里,一把沒薅住大壯,他跳起來就跑,沒跑上三兩步就被炮彈撕碎了。我沒照顧好大壯,心里一直覺得對不住杏兒?!?p>  英子想了想說:“還是別對杏兒說為好,讓她在心里存?zhèn)€好念想吧?!睉?zhàn)爭,該死的戰(zhàn)爭!她詛咒那些發(fā)動戰(zhàn)爭的惡魔。她凝視著小叔子那透著英氣與剛毅的面龐說:“你立了軍功嫂子也跟著高興和自豪,你要保護好自己,別讓家里人為你擔驚受怕?!?p>  羅二槐爽朗地笑道:“放心把嫂子,我命硬,子彈見了我都繞著飛?!?p>  英子輕輕抻著小叔子的軍裝,撫平上面的皺褶:“你這身軍裝跟照片上的不大一樣,多了兩個兜。”

  羅二槐挺起胸膛說:“我現(xiàn)在是排長,帶著三十幾個弟兄?!?p>  英子高興地拍手贊嘆道:“我家二槐是排長了,將來一定能成為將軍?!?p>  英子天真快活的語氣和神態(tài)讓羅二槐感到親切溫暖和快慰。分別兩年多,嫂子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還是那么的率真漂亮充滿活力,這說明她對現(xiàn)狀很滿意,生活得快樂幸福,跟哥哥也沒有什么矛盾和爭執(zhí)。

  嫂子是個不幸的女人,是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直接受害者,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但有幸成為羅家的媳婦,成為新中國的一名普通公民,她有權利好好地活下去。他經(jīng)歷過數(shù)次殘酷的戰(zhàn)斗,見慣了尸橫遍野的慘烈,從中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和頑強,也因此對嫂子這樣一個有著特殊經(jīng)歷和身份的女人多了一份理解,多了一份柔情。

  英子依舊挽著小叔子的胳膊往家走,絮絮叨叨地說著家里的事兒,羅二槐感覺得到順著手臂傳遞過來的力度和熱度。部隊駐扎在廣東的一座城市時,經(jīng)常可以看到一對對年輕人手挽著手或挎著胳膊在大街上行走,戰(zhàn)友們說那都是城里的小夫妻或小情人,紛紛揣摩讓女人挎著胳膊是啥滋味?

  現(xiàn)在他體會到了,那是一種被信賴和被依靠的奇妙感覺,是一個男人頂天立地的象征。叔嫂間這種親密的舉動,在落后封閉的鄉(xiāng)間是很容易招惹是非讓人說三道四的,但他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嫂子本身就是一個獨特的女人,自有她表達快樂的獨特方式,這只是印證了她剛剛說過的話,她把自己當成了親得不能再親的親人。

  自己是個堂堂正正的軍人,死都不怕還怕別人說閑話?只是心中有個疑團一直困擾著他,不吐不快。他問英子:“嫂子,我有件事不明白,一直想問問你。你把我當親人,我相信你會跟我說實話?!?p>  英子說:“我知道你想問啥,我叫咱娘叫婆婆,其實跟上吊自殺是一碼事兒,都跟我以前受到的教育有關。我來家里有六個年頭了,燕子都四歲了,誰還能看出我是日本人?我早叫娘了,在信里你沒看出來?以前我以為叫一個中國人娘是件很困難的事,可有一天無意識地叫出來,我發(fā)現(xiàn)很順溜很親切。娘聽了高興得直拍大腿,她說英子啊英子,我以為等我進了棺材也聽不到你叫一聲娘?!?p>  羅二槐聽了大笑不止,英子也跟著舒心暢快地笑。當英子得知羅二槐只有幾天的假期,馬上表示明天就帶著他去相親,爭取在他回部隊前把親事定下來。羅二槐連連搖頭,部隊隨時都有可能赴朝作戰(zhàn),隨時都有犧牲的可能,咋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連累人家姑娘?

  英子擔心地問:“美國人可不好惹,他們有飛機有坦克還有原子彈,你們能打贏嗎?”

  羅二槐輕蔑地說:“我們有不怕犧牲敢打敢拼的大無畏革命精神,蔣介石幾百萬軍隊也是美式裝備,不是照樣被我們趕到了臺灣?”

  英子咬著牙恨恨地說:“美國鬼子最可恨最該殺,你們要把他們趕下太平洋,統(tǒng)統(tǒng)地殺死淹死。”

  如果不是美國人往日本本土扔下兩顆原子彈,自己就不會與親人離散,流落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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