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有一點好,罹患選擇性遺忘癥。不開心的事我轉(zhuǎn)眼就忘了,所以喜宴結(jié)束我是怎么回的臥房,我是毫不關(guān)心,只是約摸記得臨鳶本來夏荷清露的一張臉霎時有些烏云密布。
不出意外,洞房這日臨鳶并沒有來我房里。我也不會傻呵呵地等他來合巹交杯,夜里餓了便把“棗生貴子”吃了個干凈,沒得沐浴也將就著睡了一晚。
第二日盛京便流傳了一支歌謠,使我的名聲簡直壞到不能再壞了。歌謠是這么唱的,“司教坊,無鹽女,氣得相公不洞房;墨香閣,公子苦,見著妻室瘦三斤。司教坊,無鹽女,氣得相公不洞房;墨香閣,公子苦,見著妻室瘦三斤……”
無鹽,無顏。
我到底是有多丑,以至于臨鳶公子見我一面,竟然能惡心得吃不下飯消瘦三斤之多,我昨日描的妝也沒有那么差勁吧……但歌謠傳成這樣,心里難免對自己的“手藝”感到不自信,所以我暗自發(fā)誓今后再也不自行描妝了。
也許是因著我這個“無鹽女”的緣故,等我睡到日上三竿起身時,便被告知臨鳶公子出府了,去了哪里?何時回來?自然不會有人好心通知我。
我洗漱完畢,只將卷卷長長的青絲分出一半用一紅色緞帶束在腦后,不施脂粉,也無釵繯可戴。
一如往常,我的房里自然不會有人伺候,吃喝拉撒全憑自個兒本事。我自己本不會做飯,想吃什么自然只能憑“偷”字訣。不對,我現(xiàn)在可是臨府的主母,這哪里算是“偷”,只不過是“拿”而已。
然而可氣的是,我這個主母竟然寒磣到連一件換洗的衣衫都沒有,原來從司教坊穿來的那一件早就被某位手快的不知給扔到哪里去了。如今我能穿出去的衣衫便就這么一身嫁衣,這委實不叫話。我打定主意出府給自個兒置辦點兒行頭,沒有銀子,便將臥房一個硯臺藏在了廣袖之下。從前我的郡主府里好物件兒多得是,自然能認得出這房間里什么東西能兌銀子。
我這個人能屈能伸,出府十分順利,因為我走的是狗洞,自然不會有人攔我。
一襲紅妝走在街上,倒是惹來了許多眼光,委實不大方便。所以出府的首要任務,置辦一身衣衫。
一身淺藍色紗衣,肩上披著白色輕紗,微風吹過,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一頭卷長青絲散散披在雙肩上,略顯柔美。將綁發(fā)的紅緞帶也換作了白色。從前便就喜歡這樣隨性的打扮,只是那時礙著身份尊貴,必須著綾羅綢緞,戴釵繯步搖。如今沒了這郡主的虛名,倒是自在了許多。
“姑娘真漂亮!這淺藍色更稱得姑娘膚如凝脂,顧盼生姿?!?p> 老板很是會說大實話,這驅(qū)動著我很快地付了銀子。
換了身衣衫出街,結(jié)果惹來的眼光更多了些,這委實有些傷腦筋。只好撿僻靜的路行,就怕遇著熟人。我妙矢從前還是郡主的時候,就是橫行霸道沒少得罪人,如今落了難,不知有多少人揚著刀斧要殺要剮。就連我那個養(yǎng)父也狠心與我斷絕了父女關(guān)系。
剛出了巷子沒多久,因為好奇將路邊鋪子上的耳墜放在手里端看了一陣,便被賣耳墜的大媽攛掇著,“姑娘,你這么漂亮,要是再戴上這一對流蘇耳環(huán),必將更加傾國傾城。”
我將大媽的手輕輕拂下,歉聲解釋:“不好意思,我不戴耳墜,我就是覺得它漂亮,隨便看看?!?p> “這對耳墜我要了?!币晃还由斐鍪诌f了一錠銀子到大媽手里,問,“這些可夠了?”
大媽見著銀子連連點頭說“夠了夠了”,高興之余還不忘將那對耳墜遞到那位公子手里。
那位公子眉如墨畫,面如桃瓣,談吐自見非凡氣度,他立在那里,身姿挺拔猶如一棵勁松。
我看著他,卻發(fā)現(xiàn)他也看著我,時辰就這么停滯了一瞬。然后他才漸漸走近我,將一對墜子遞到我面前,語氣里有一種叫人如沐春風的親近感覺,“寶物贈佳人,這一對流蘇耳環(huán)雖不是上品,好在制作精巧,還請姑娘笑納?!?p> 他十分溫潤,又十分謙恭,叫人不忍心拒絕,然而我還是拒絕了。
我向后退出一步,將鬢發(fā)稍稍撩起,將未穿耳洞的耳垂露出,道:“聽人說兩瓣耳合起來看便是一顆心,打耳洞等于是一箭穿心,我又怎會因為一對墜子讓自己受了錐心之痛呢?”朝他福身道別,“公子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告辭?!?p> 我轉(zhuǎn)身離開,便聽到身后傳來,“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我腳下一頓,終究沒能說出自己的名字?!懊钍浮保@兩個字在盛京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旁人提到“妙矢”就免不了要聯(lián)想到司教坊。我與他本就是萍水相逢,我又何苦為自己多添一樁麻煩。
放養(yǎng)的日子不經(jīng)過,轉(zhuǎn)眼已到了月沉燈燼時,那座府宅上上下下雖都不待見我,到底也還有一間舒適的臥房屬于我,所以便又鉆回了狗洞。
我消失了大半日,似乎是沒人發(fā)現(xiàn)呢,我的臥房還是原來那般樣子,這更助長了我日后有事沒事兒就出府的習慣。
月至中天,旁人都撤燭歸臥了,我便又到了廚房當起了“老鼠”。卻不想這個時候竟還能在廚房里遇見另一只“老鼠”。
“小屁孩兒,你是哪家兒的,大半夜在這兒鬼鬼祟祟作甚?”我這屬于惡人先告狀。
小孩子約摸四五歲的模樣,圓圓嘟嘟的小臉兒似能掐出水來。他嘴里尚還有一口吃食沒能嚼完,我便忍不住上前掐了一把那張水水嫩嫩的臉。
豈知那小不點兒人沒多點大,脾氣卻是不小。朝我翻了個白眼,便拂開了我的魔爪。
這熊孩子!
如今我也算是臨府的女主人,這廚房自然是我家的廚房,這野孩子在我家后廚偷食兒不說,竟還長了這么大脾氣!今兒我就替他爹媽好好教育教育他!
我揮舞著“魔爪”朝他的小臉蛋兒再次靠近,他許是被我捏怕了,向后退了兩步,急道:“你別過來,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指著自己凹凸有致的身段,立馬回懟,“小家伙,年紀輕輕眼神就不大好了,你從哪里看出來我是君子了?!?p> 不理會他的掙扎,繼續(xù)靠近,剛剛才上手,他卻急了,眼看著他眶子里有一層濕氣氤氳,“你再欺負我,我就告訴帝君去。”
小不點兒開始搬救兵了,只不過他口里的帝君又是個什么人物?據(jù)我所知,整個盛京城內(nèi),似乎并沒有人用過這個稱謂。不過我若是把那小不點兒玩兒哭了,指不定要引來多少人,偷食兒的事兒可不能敗露。
我收起魔爪,半蹲在那小不點兒面前,盡量擠出一副和藹可親的面容,道:“告訴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姐姐就不欺負你了。”
“真的?”小不點兒還不敢相信了,我這個人看著就這么沒信用么?果然,他戒備地搖了搖頭,“白啻說漂亮女人都是洪水猛獸,不能相信!”
小不點說了這些,我便就撿出來“漂亮”二字入了耳。都說童言無忌,依我看是童言無謊才是,凈會說些大實話,這些大實話在我這里很是受用。便因著這兩個字,我對那小孩兒十分熱心,我若是拿到好吃的了,便會首先送入他口中,很快地他便忘卻了“洪水猛獸”一說。
不過,白啻是誰?
看那小家伙吃飯的樣子倒是不拘小節(jié),狼吞虎咽的樣子,令我覺得平日里他鐵定是受了家里人的虐待,所以我便摸著他的小腦袋瓜兒,承諾他,“姐姐我每日都會來這里拿吃的,若是高處有什么食物你拿不到,就等著姐姐來幫你可好?”
小不點兒重重砸頭。
“姐姐叫妙矢,你以后可以喚我一聲妙妙姐,小不點兒你叫什么名字?”我笑著問他。
他吃飯的動作忽然停滯,斂下眸子,一張小臉兒皺成了苦瓜,“帝君喚我‘小貍’,沒有給我起名字……”轉(zhuǎn)而又揚著下巴一臉天真地問我,“人都要有名字嗎?”
我嘆了口氣,真是可憐,連名字都沒有……于是我又攬了一樁活兒,“今日姐姐回去想個名字給你,明兒告訴你可好?”
他又充滿感激地重重砸頭。
泱泱大魏國,我倒還未曾聽說有人用“帝君”這個稱謂。唔,這個“帝君”到底是個什么子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