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景，當堂作業(yè)整理一下放到博士堂?！钡谝蛔赖膯淌婢巴Ｏ掠浌P記的手，依次收取同窗們放在左上角的作業(yè)本。
“舒景，今天把這一架文獻整理完成。”藏書閣老師指著二樓的地理志。
“舒景兄，今日的作業(yè)可否借鑒一下？”同窗把喬舒景的作業(yè)拿在手上，掂了掂，轉身坐在了窗邊的座位上低頭謄寫。
“舒景兄，這本書我借回去看看，明日送回來?！边@個人當月借了三本書都沒還，損失都算在了喬舒景身上。
“舒景兄，年方幾何？整日見你，怎么也不見長，怕不是有什么隱疾？”幾個學生怪笑著，擠進了藏書閣的大門。
“你看他那樣子，怕不是個啞巴？”
“誰說不是呢，只會點頭搖頭的。”
“確實，整日也沒個笑模樣，怕不是家里欠了不少外債，愁的慌。”
喬舒景并不理會這些人的言語，老師讓做什么就去做，同學能幫到的他就幫，在書院守好本分就好，他是來學習的。
“喬舒景？”一位面如冠玉的學生，用扇面托起喬舒景的下巴。手上的重量給了這位學生肯定的回答?！拔矣^察你好久了，有個問題能否幫我解答一下？”溫和恭謙，彬彬有禮。
“同學請講，學業(yè)上的問題自是知無不言?！眮聿貢w的學生中，有一小半是沖著向喬舒景請教問題來的，倘若他知道的就沒有不告知的。
“你姓喬，和洪召喬家什么關系？”旁邊的學生豎起耳朵，也想聽聽這位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的身世。
“本家?！眴淌婢安⒉淮蛩汶[藏自己的身份，做人必定要堂堂正正，才能取信于人。他一直以身為喬家人為傲。
“那你怎么沒死？”此話一出，周圍學生倒吸了一口涼氣，真敢問啊。“千萬別扯什么運氣，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在課堂上應付應付老師還可以。我們同學一場，自是應該更加熟悉，才能對你多加關照不是?！?p> “我命不該絕?！眴淌婢安⒉焕頃@位同學的冷嘲熱諷，以“我”字開頭，堅定地告訴對方和周圍這些耳朵。
“哼！難道不是與神女私通才留下一條狗命？我早就看你不慣了，平日里裝什么清高，你這樣的人配和我們共同就讀于國都書院？簡直是侮辱我們，辱沒書院的聲譽?！睂W生抬高音量，舉起了拳頭，老師咳了一聲，頭也沒抬。
周圍學生見老師沒有反應，膽子大了起來?！奥犝f，他還攀上了聞郡譚家的小公子，對他那是個維護，整日錦衣玉食的養(yǎng)著，也不見長高，長肉，果真是個白眼狼?！?p> 一位女學生也開了腔“是啊，那譚小公子可是跋扈的很，跟老師說話都敢頂嘴，偏偏跟他講話和顏悅色的。怕不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不可能吧，他們才幾歲啊?！币粋€女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巴。
“怎么不可能，我家鄉(xiāng)就有養(yǎng)童養(yǎng)夫的習俗，沒準還真是譚小公子自己找的童養(yǎng)夫。你們看他身材纖瘦，唇紅齒白，還帶著金玉耳夾，我見猶憐的樣子，比女人還女人。”眾人齊齊看向喬舒景的耳朵。
“你們看他耳朵都紅了，怕不是被我們說中了！”站的離喬舒景很近的文弱書生開口了。
四面八方的污言穢語涌向喬舒景，壓在他的后頸上。他無數(shù)次想著自己的死法，想過可能因為身子羸弱早早病逝，又或許是死在永樂帝的計謀之下，最值得的是為若斯人豁出這一條命，但他從沒想過自己可能會死在同窗的口誅筆伐當中。從洪召到伊川食不果腹的情況下，他堅持了下來，救了若斯人，也救了自己?？墒侨缃瘢挂粫r失了方向，不知道在這漫漫求學路上怎么熬下去。他跌跌撞撞出了藏書閣，被老師記了一次過：擅離職守，也被同窗默認為是在逃跑，側面印證了他們的猜測。
一時間，他成了課堂上被“特殊照顧”的對象，成了食堂里除了飯菜的第二主角，也成了寢室里爭相觀摩的物件，他/她們肆無忌憚地出現(xiàn)在喬舒景的生活里，卻在譚一變面前謹小慎微的活著。只要二人共同出現(xiàn)的場景，往往禮遇有加，但凡喬舒景一個人出現(xiàn)在書院里，總有幾個人會在跟在他身邊問問題，甚至有意無意會與他進行身體接觸。
喬舒景依舊沉默著，但他這次沒辦法忽略周圍人的聲音，因為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地篡改著他的真實經歷，讓他懷疑自己的記憶。
“別躲，你躲這一下，我就得多加一下。”扇骨一下下戳著他的肩膀，似乎沒有停下來的趨勢?！肮皇莻€窩囊廢，打不還手，罵不還口?！?p> 這些人通過敲打，一點點試探喬舒景的底線。手臂？后背？屁股？大腿？頭？
“別打頭?！眴淌婢耙幌孪露阒鴱奶於档纳裙?，艱難地擠出了三個字。
“原來你會說話呀？打你頭怎么了，今天我還非打不可?！庇质悄莻€面如冠玉的學生。他的眼神左右瞟著，兩個學生上前按住了喬舒景的肩膀。
喬舒景掙扎著，躲閃著，忍受著肩膀傳來的劇痛，那感覺好熟悉啊，他的肋骨也曾感受過。
擊打了幾下過后，有人上前勸架，“別打頭，譚一變發(fā)現(xiàn)就不好了。要打就打衣服遮住的地方?！?p> 眾人撕扯著他的腰帶，扯下他的外袍搭在墻頭上。一只只腳一遍遍地踹他屁股，大腿，小腿，腿彎，后背，腰。他要么站著，要么趴著。學著若斯人默默數(shù)數(shù)，六十二，停了。
“別看這身子瘦弱，可真是抗揍啊！”那人腳下碾著喬舒景的小腿，伸手夠下墻頭上的校服，扔在喬舒景身上。又蹲下身下來，用扇骨點著他的后頸?！爸皇沁@寧折不彎的性子我不喜歡，得改改?。 ?p> 藏書閣后狹窄的巷子里，叢生著雜草與惡意。屈辱覆蓋在喬舒景的身上，那樣的自然。
喬舒景將頭轉向藏書閣，就這樣躺在地上，眼前的景象重重疊疊。這里不是國都書院嗎？他/她們不是和他年齡相仿的同窗嗎？一樣的老師教的一樣的詩書禮義，一樣的校服吃住都在一個書院里，究竟是哪里不一樣，才導致他聽到了如此多不堪入耳的話，才讓他遭受了今日洗不清的屈辱。他一遍遍地反問自己，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錯了？因為不愛說話顯得清高？還是因為成績出眾被認為愛出風頭？還是因為只交了譚一變一個朋友？
“喬舒景，發(fā)什么呆呢？”譚一變在他眼前搖晃著手掌，回應他的卻是喬舒景的背影。他越來越看不懂喬舒景了，或者說他一直就沒看懂過喬舒景。
“喬舒景，我扔個石子打水漂還能聽個響呢，你這天天按時吃飯吃藥，怎么這身子看著比先前還要瘦弱？要學的東西真的有那么多嗎？多到連一句話都來不及和我說？”譚一變想，如果沒能和喬舒景成為室友，他現(xiàn)在的生活是不是會過得悠哉快樂？自從認識了喬舒景，他最大的收獲就是臉上的嬰兒肥少了些。
“沒事，年關歲末，考試比較多，借書的同窗也多，有些忙不過來?！眴淌婢皩ψT一變更多的是感激，還沒到可以無話不談的地步，更何況譚一變也幫不了他。他是家里寵慣了的小公子，哪里能聽這些污言穢語，又哪里能在土里亂滾。
“也是。考完試同我一道回家吧？我父母人很慷慨，你去了定然不會虧待你，我還是第一次邀朋友到我家做客呢，給個面子？”譚一變走到喬舒景面前，看著他的眼睛，他不相信這人的嘴。
喬舒景又想起了那則謠言，考慮都沒考慮，急忙回復，“不必了，我自由慣了，去你家沒由來會掃了大家過節(jié)的興致，我留在書院就很好?！?p> 眼神亂瞟，嘴唇發(fā)抖，譚一變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這還是他認識的喬舒景嗎？喬舒景很少不經思考就回答別人的問題，他自己說的這是不尊重對方的行為，失了禮數(shù)，如今落到他身上又算什么？
“你騙我？喬舒景，你跟我說過的話都忘了？你讓我說話慢點，多思考，講禮貌，你呢？如今跟我這般不客氣了嗎？”這才不到一年，人就像換了個性子。
“我沒有?！币琅f是對答如流的喬舒景，只可惜言語蒼白，難以令人信服。
譚一變真的怕了這樣的喬舒景，冷冰冰的喬舒景。如果說剛見面的喬舒景是寒風中盛放的紅梅，那么現(xiàn)在的喬舒景就像渾身扎滿了刺的玫瑰，明明每句話都很平常，卻字字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他必須求救，他救不了這樣的喬舒景。養(yǎng)了大半年的青鳥終于派上了用場，這次沒有攜帶厚厚的信封，只有薄薄的一張紙，短短的幾行字。
若斯人，
新年安康，諸事順遂。
舒景有異，無計可施。
譚一變
永樂二年元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