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軟厚實的麥秸墊子很快就發(fā)揮出明顯的作用。丙寅虎年的第一場雪終于紛紛揚揚地降臨了，漫天遍地的雪花白天給學(xué)生們帶來了嬉戲和歡樂，但晚上卻給他們增加了逼人的寒氣。自從趙洋有了墊子不在教室睡了以后，沒幾天王紅雷和那兩個男生也不睡了，畢竟還是不方便。趙洋便給那個女生做墊子的時候，順便給好友王紅雷也做了一個，那兩個男生和他關(guān)系不是很好，他也不好意思一直從家里拿編織袋，編織袋雖然家家戶戶都有，但也都是緊缺貨，因為莊稼人需要用編織袋的地方太多啦，收獲的小麥、玉米、棉花，廢舊的物品等等都要用編織袋來裝，甚至下雨了還可以把編織袋做雨披，但既然是同班同學(xué)，他又是班長，趙洋還是在把兩個新墊子運回學(xué)校以后，又專門用繩子綁了一大捆麥秸載回到宿舍，整整齊齊鋪到炕上，然后再用硬紙片和報紙之類蓋好包嚴，不敢漏出來，不然學(xué)校檢查宿舍衛(wèi)生會扣分的。四個人又睡在一起，雖然沒有床板，卻比有床板的更要暖和。
周六放星期的時候，地面上的積雪已近半尺來厚，天空中仍飛舞著雪花，但還是擋不住學(xué)生們回家的腳步。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青春年華的他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雖然現(xiàn)在比起前些年農(nóng)村的生活要好多了，大多數(shù)學(xué)生可以從家里面帶來面粉或小麥交到學(xué)校灶房，再交些加工費，每頓就能直接吃上熱乎乎的饃饃，但課間和晚自習(xí)下的時候餓了的話，還得自己從家里帶些東西吃，去學(xué)校小賣部買東西吃的學(xué)生畢竟不多，而且平時吃的菜，從學(xué)校灶上買的就更少了。大多數(shù)學(xué)生都是從家里面自己帶菜來的，冬天學(xué)生們帶的大多是酸蘿卜絲、腌韭菜、咸芥疙瘩等等，有人從家里面還能帶些土法蒸餾的西紅柿醬，那可就是稀罕物了！來學(xué)校的時候常常抱怨家長帶的多，可是到了學(xué)?？偸遣粔虺?，往往一到星期四、五，好些學(xué)生的菜瓶瓶就底朝天了，從家里帶的可吃的東西也被消滅殆盡了，心里就開始作念著趕緊放星期吧。
考慮到雪厚路滑，有些學(xué)生家較遠，學(xué)校12點上完課，便提前把學(xué)生放了。老天還算有良心，中午時分雪花零零散散地飄著，時有時無，明顯下得小了，學(xué)生們歸心似箭，午飯也顧不得吃了，收拾東西趕緊回家。除了少數(shù)家距學(xué)校比較近的男同學(xué)照樣騎自行車外，大部分學(xué)生都選擇了步行，他們背著空蕩蕩的饃饃布袋，嘻嘻哈哈地打鬧著，一窩蜂地涌出了校門。
趙洋腳步快，早早地來到鐵道邊，站在路基上等待姚曉云。路基較高，舉目遠望，雪野茫茫，混沌難分。人置其中，就如同一大塊白色的畫布上被誰不小心地灑了一點墨，有一種“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感覺，而東來西去消失在西南天際的南同蒲鐵路烏亮的鐵軌又仿佛兩條穿越時空的極光，一下子把人的心緒牽引到無限悠遠。
作為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趙洋喜歡這遼闊的山野，喜歡這種空曠無際的感覺，它展示給人一個偌大的、自由的空間，讓人不由得產(chǎn)生一種振翅翱翔的欲望。
“嗨——啊——————-！”趙洋深吸了一口清冽冰冷的空氣，仰天拉出了一串長吼。
頭皮一涼，一個雪球砸在了腦后，姚曉云笑意盈盈地站在他身后。
“你吼聲那么大，把鳥兒都嚇飛了！”
趙洋抬眼一掃天空，“哪來的鳥兒？千山早已鳥飛絕，萬徑尚未人蹤滅?！保噶艘幌聝扇瞬认碌拈L長腳印，又抬手向南一揮，“不見當年蓑笠翁，茫茫還似舊時雪?！?p> “啪啪”，姚曉云情不自禁地拍了兩下手，“你的文采真的好棒喲，名家的詩信手拈來，還改的這么有意境，就是柳宗元聽了，估計也要豎大拇指。”
趙洋“哈哈”一笑，“好歹咱們也是柳老夫子的老鄉(xiāng)呀，如今又在他老家讀書，多多少少總要沾一些他老人家的靈氣?！?p> 《江雪》一詩作者柳宗元，有說是永濟虞鄉(xiāng)人，但也有說是解州人，兩地距離也不過三四十里，所以不管怎么說，都可以算是老鄉(xiāng)。
趙洋背著兩人饃饃布袋走在前，姚曉云跟在后，兩人說笑著，腳下的路也就不覺得很長了，眼看著姚曉云的村子已經(jīng)遙遙在望了，姚曉云突然說想讓趙洋去她家待會，因為她一會還計劃和他去趟龍居中學(xué)給妹妹姚曉雨送點饃饃和菜，雪下得這么大，路難走，她不想讓妹妹來回往返了。反正今天放的早，時間挺寬松，雪厚難行，走在路上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有個照應(yīng)些，趙洋沒多想就點頭答應(yīng)了。
雪下得小了，村里的每戶人家都給自己的門前清掃出一條路來，唯獨自家門前還是厚厚的一片白雪，顯然父親姚滿財還是沒有回來。姚曉云推開院門和趙洋走了進去，看見母親高淑梅彎著腰正在院子里一下下地清掃著積雪，時不時發(fā)出一陣陣咳聲。趙洋卸下布袋遞給姚曉云，快步走到高淑梅跟前，說：“嬸子，讓我來掃吧！”
高淑梅直起身子，有些驚疑地看著趙洋，姚曉云把布袋放在窗臺上，跑過來扶住母親說，“媽，這就是我的同學(xué)趙洋，我給你說過的。你就讓他來掃雪吧，你和我奶吃過飯了嗎？你幫我弄些饃饃和菜，我想一會給小雨送去，這么大的雪，她就不來回跑了。”
姚曉云和母親進屋里忙去了，趙洋把剛才姚曉云母親用的笤帚放在一邊，拿起墻角那把大掃帚，大掃帚雖然有點破舊不堪，但長長的竹枝條掃起來還是比較帶勁。晉南一帶的農(nóng)家院子，一般都是4分大小，姚曉云家坐西面東，三間土磚混合的門面房，一間半的北房，再加上一個放雜物的棚廈，一小間有個大鍋灶的飯廈，院后面還積了一堆棉花柴，還有一棵石榴樹，剩下的院心也就連2分都不到了。趙洋干起這些活還是比較得心應(yīng)手的，他把雪掃成堆，用鐵锨鏟到石榴樹下，堆的高得幾乎將石榴樹干埋了進去，這樣既能給石榴樹起到保暖作用，又給它準備下充足的水源，但愿它來年結(jié)滿大大紅紅的石榴。清掃完院子的雪，趙洋又用掃帚把棉花柴堆上的雪掠掉，免得將來雪化了浸濕棉花柴不好生火，他又抱了幾捆棉花柴放進飯廈，以備再下雪好歹有些干柴可以燒。他手腳利索地干著這些，全然沒有發(fā)覺姚曉云已經(jīng)站在他身后。
“你真能干！”姚曉云微微笑著，好看的眸子里又蘊藏著深深的歉意，“第一次來我家就讓你干這么多活，真太不好意思了……”
“這有啥？”趙洋又抱了一捆柴放進飯廈，回身笑著說，“我在家經(jīng)常干。這不一活動，全身熱乎乎的，挺舒服！”
“行了，不用再抱了，夠燒的了。要是沒有你，我和我媽還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時候呢?？茨泐^上的雪！”姚曉云伸手在趙洋的頭發(fā)上撥拉了一下，突然間臉有些紅了，“你一定餓了吧？走，進屋洗一下，趕緊吃飯吧！”
趙洋隨姚曉云進了北屋，里面光線有些暗，但是挺暖和，右側(cè)窗邊是一個大炕，三面連墻，看來平時姚曉云姐妹兩個隨母親和奶奶都睡在這里，炕邊是一個磚壘的泥爐子，上面放著一個鐵鍋?？簧系哪棠炭匆娳w洋進來，趕緊叫姚曉云母親從暖瓶里倒熱水給趙洋洗手，姚曉云則飛快從鐵鍋的籠節(jié)里取出飯菜。
菜，只有一樣，炒雞蛋，量不是很多，但明顯能看出是新炒的；湯，也是雞蛋面湯，白白的雞蛋清泛著亮光，姚曉云專門從柜子里取來裝白糖的玻璃瓶，給趙洋碗里舀了一大勺白糖。
“很抱歉，這幾天下雪，家里實在沒有什么菜，對不起只能讓你將就了?！币栽频吐曊f著，拿過一個板凳陪著趙洋在桌子邊坐下，“我媽和奶奶都吃過了，就剩下咱倆了，其實我剛才也吃了些，就主要是你沒有吃了?！彼吹节w洋有些拘謹，又說，“不過，你可別著急，我陪你慢慢吃?！?p> 趙洋剛進屋和奶奶打招呼時，就看見炕上的小桌子上有一盤黑乎乎的菜，洗完手后就不見了，可能是奶奶把它放到一邊了。從三個人都忙碌招呼他的氣氛上，趙洋能感覺出來這已是她們?nèi)业淖罡摺岸Y儀”了。他是有些餓了，平時在學(xué)校是12點鐘吃飯的，但他沒有打算要在這里吃飯，畢竟是第一次來一個女同學(xué)的家里，可是礙于姚曉云認真的執(zhí)著，他又怕一昧地拒絕傷害了她的熱情。認識幾個月來，他已經(jīng)清楚她家里的情況，他樂意和她交往，主要是喜歡她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性格，他心甘情愿且竭盡全力去幫助她克服一切困難，讓她能夠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盡量開心地、快樂地面對生活。
“這就挺好的呀！雞蛋面湯我最愛喝了，每次我都能喝兩大碗。”趙洋坐下來，端起面湯，不太燙，他的確是有些渴了，稍微吹了吹，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姚曉云坐在邊上，笑瞇瞇地又給他盛了一碗，“看把你渴的！慢慢喝，別燙著了，多吃些菜?！逼鹕韽幕\節(jié)里取了兩個熱饃，掰了半個，夾了一塊炒雞蛋進去，說她想吃辣椒，一會自己夾油潑辣子，把剩下的一個半饃饃和炒雞蛋往趙洋面前一推，“這個你負責(zé)收拾完，熱饃饃還有?！?p> 趙洋吃了一個饃，喝了三大碗湯，按他的飯量，足可以再吃一個饃，但他選擇了喝湯，正好把鍋里的面湯收拾完，也是飽飽的啦。姚曉云讓他坐在炕上和奶奶、母親聊天，自己收拾飯桌，開始洗刷鍋碗。
拾掇停當，已是下午3點多，天還是陰沉沉的，雪花似乎又密集了些。姚曉云拿了兩頂草帽，和趙洋背上帶給妹妹曉雨的饃饃和菜，向奶奶和母親打了招呼，出了院子，開始向龍居中學(xué)出發(fā)。
巷里冷冷清清的，難見個人影，通往龍居的大路上，也只有兩條機動車碾下的深轍伸向遠方，村莊、田野，還有姚暹渠都覆蓋在茫無際涯的白雪之下，安靜而祥和地冬眠著。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冬季，本來就是農(nóng)民的閑季，何況又是這么大的雪天。
雪花紛紛揚揚地飛灑著，兩人一人一頂草帽，一人一條車轍向前走著。為了安全和速度，趙洋把自己的空饃布袋和給曉雨的饃布袋都一起背在身上，讓姚曉云一身輕裝，在從姚曉云背上取過饃布袋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兩個裝菜的罐頭瓶子，一個里面滿滿的是咸菜，另一個一半是咸菜，中間是紅辣椒面，上面薄薄的一層就是剛才他吃剩下的炒雞蛋。
在和姚曉云奶奶、母親聊天的時候，趙洋瞥見姚曉云把剩下的炒雞蛋分成兩半，一半撥在一個小碗里，放在炕上奶奶身邊的小桌子上，另一半估計就裝在這里面了，初三的學(xué)生需要補充營養(yǎng)呀！一想起那張透射著倔強和憂傷目光的小臉，趙洋就直后悔剛才應(yīng)該吃半個饃就行了，其實湯挺好喝的，光喝湯也能飽的。
4點多到達龍居中學(xué)，正趕上學(xué)生放學(xué)時候。龍居中學(xué)原來是一所高中，前幾年才剛剛變?yōu)槌踔校蠋煻际且郧暗母咧欣蠋?，教學(xué)質(zhì)量相當不錯，在當?shù)睾苡忻麣?。這里離趙洋家很近，但趙洋卻沒有龍居中學(xué)上過，因此不熟悉學(xué)校，姚曉云就讓他在校門口等著，自己背著東西進去找姚曉雨了。
趙洋靠在校門口的一棵楊樹上，看著初中生們?nèi)宄扇旱馗骰仄浼?，雖然往西一里路就是趙洋家的村子，但他現(xiàn)在還不能回，他還要把姚曉云送回去才行。
十來分鐘后，姚曉云出來了，妹妹姚曉雨跟在她的后面，趙洋上前接過姚曉云手里提的裝空菜瓶的布袋，扭頭禮節(jié)性地問了姚曉雨一句：“下課啦？”
姚曉雨只是盯著他看，依然沒有吭聲，稍后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然后沖他和姐姐擺了擺手，便轉(zhuǎn)身回學(xué)校去了。
“哎，這女！現(xiàn)在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币栽瓶赡苁歉杏X到妹妹剛才有些失禮，便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呵呵，沒事，也許是學(xué)習(xí)壓力有些大吧！”趙洋看著姚曉雨在飛雪中漸走漸遠的背影輕輕說道。前些日子周六放星期他來這里護送她回家時，她就是一聲不吭，只是看看他，背著書包和饃布袋就大踏步走了，他騎著自行車悠悠地跟在后面，那些準備起哄的男生便三三兩兩地跟在他后面。他從她的眼神里看不出有任何排斥他的意思，但也看不出有坐他自行車的意思。這么大的姑娘家，誰沒有些難猜的心事呢？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直到望見村口等候著的姚曉云。
兩人開始往回返。姚曉云說不用趙洋來回送了，這里離他家那么近，讓他直接就回去，趙洋卻說雪厚路滑，行人又少，還要翻過姚暹渠，她一個人還是讓人操心的，還是把她送到村跟前好些。姚曉云便不再堅持了，其實打心底她還是想和趙洋多待一會的。這個時候的氣溫明顯地降低了，大路上經(jīng)車輛碾壓在中午消融的雪開始凍了，又硬又滑不太好走，兩人便決定抄小路上姚暹渠，那上面野樹密枯草盛，往來人車少，這個時候應(yīng)該正好走。
登上姚暹渠的南堤，那條熟悉的小路恍若一帶銀河在兩側(cè)的玉樹瓊枝中蜿蜒前伸，向南而望，綿延起伏的中條山脈全都掩埋在皚皚白雪之下，和平坦開闊的鹽池連成一片，“千古中條一池雪”變得名副其實。
“呀，好美呀!”，姚曉云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環(huán)視，不禁喃喃自語。此時此刻，她的心緒就如同眼前這雪野一樣，隱藏著千絲萬縷的萌動，覆在上面的卻是無邊茫茫的欣喜，今天所有的事情基本上都照著她的心思下來了，她秀氣的臉頰上洋溢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雪落無聲，萬籟俱寂，前方一片厚厚的白雪松軟如綿，身后兩行長長的腳印曲折若線，天地間仿佛就只有她和趙洋兩個人，她感到無比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