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叔兜里藏著那封來自江南的第三封信,眉頭緊皺,一路低頭默默抽煙,來到了陳家莊。
正值傍晚時分,陳更一家妻兒老小都在家,準備吃晚飯。見方叔來了,陳更忙請進屋里,端茶遞水,熱情款待。
陳更以為方叔是因張達豐對方義的深厚感情而引起了他的醋意,于是就笑著寬慰方叔:“張達豐好歹是個小有名氣的廠長,為人熱情,家私又好。他對方義好,這明顯是一件很好的事啊,您又何必自尋煩惱呢?別人家的娃兒想被張達豐寵,還沒那個緣分。”
方叔原打算拿出江南的那封信讓陳更念給他聽的,卻沒想到,竟然引出了陳更的這一番話,讓他頓時有些犯迷糊了。很明顯,在他看來,陳更對張達豐的了解還不夠多。
“張達豐原先也有一個兒子,跟方義差不多大,后來在水里洗澡時不小心被淹死了。這件事,你知道嗎?”方叔將伸進衣兜里準備拿信的手又抽了出來,往前傾了傾身體,定定看著陳更那張滿是笑容的圓臉。
陳更聽了方叔這話,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了,濃黑的眉頭卻略微皺了起來,“您這是聽誰說的?”
“你甭管我是聽誰說的,但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張達豐他的兒子死了,現(xiàn)在千方百計對方義好,就是想要我們家方義做他的干兒子!這是太明顯不過的事了,我早就看出來了?!狈绞逡贿呎f得理直氣壯,一邊用左手的手指敲得桌子咯咯作響。
陳更見方叔情緒陡然激動起來,便沉默不說話了。正在這個時候,陳更的妻子拿著碗筷進來,招呼方叔吃晚飯。陳更見機跟著妻子一起走出了堂屋,進了廚房,一道幫忙。
方叔一個人坐在桌子旁,胸中的那團莫名怒火依然在熊熊燃燒。
晚餐很豐盛,陳更夫婦倆格外熱情,不停地招呼方叔吃菜喝酒。方叔心中的那團郁悶這才慢慢地化解開了。
飽餐一頓之后,茶水上桌。方叔從兜里拿出那封信遞到陳更面前,“這是江南的第三封信。我讓方義去郵局寄信時,正好接到了這封來信。我猜章勝在信中一定又提到了那件事,所以就沒讓方義給念了。你讀給我聽聽吧。”
陳更躊躇地展開了那封信,認真地讀給方叔聽。
章勝在信中說,慧子夫婦倆特別希望能早點在江南見到方義。章勝秋天會回來章家莊探親,如果可以的話,返程時就將方義一起帶到江南去。
信念完了,陳更卻感覺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壓了一塊石頭。他將信紙重新收拾好,放回信封中,又遞給了方叔。
方叔嘴里叼的那根煙,已經(jīng)燒到了嘴邊。他接過信封,又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衣兜里。
“那您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方義?”陳更期待著方叔的回答。
方叔起身離開桌子,將快要燃盡的煙頭丟到了大門外面,然后又返身回來坐下,端起茶杯久久地喝了半杯茶后,緩慢地放下杯子,這才回答陳更:“就在這幾天吧。反正這件事遲早得讓方義知道的。”
方叔的回答讓陳更不禁有些擔心。長時間的相處,他對方義的性格還是比較了解的,甚至他認為自己比方叔對方義的了解還要多。
依照方義的脾氣,他定是不肯去江南的,即便那邊是她的親姑姑和親姑夫,但相隔萬里之遙且從未見過面的親人,和一般的陌生人能有什么區(qū)別?如果非要把方義繼承給誰,那還不如讓方義做張達豐的義子。
陳更心里琢磨,無論在哪一方面,張達豐都可能要勝過遠在江南的慧子夫婦。但陳更知道,他的這種想法只能藏在他的心里,方叔是絕對不會贊成的。
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兒,見夜色已深,方叔起身離開了陳家莊。
天氣日漸涼爽,夜風吹在臉上,一陣陣地透心涼。躺在滿天星光下的小河,溫潤如玉,在皎潔的月光下翻著微微銀色的光亮。
從河面上吹來的風,讓方叔不自覺地裹緊了上衣。他的心里也有些凌亂,但被涼涼的晚風這么一吹,又很快平復了心境,加快腳步往家中趕去。
方家門前打谷場上的稻草帳篷里,方義正在給四個弟弟講《三國演義》里的故事,今晚才開頭,說到劉關張?zhí)覉@三結義。
方榮、方華和方富倒是乖乖地聽方義講,只是腦瓜子轉(zhuǎn)得特快的方貴卻時不時地問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他們?nèi)遥l家院子里的花最好看?張飛長那么壯,一頓要吃幾斤肉?”
惹得方榮不高興時,他便一翻身起來,用手捂住方貴的嘴,不讓他再說話。不過,方榮雖是二哥,但根本不是方貴的對手,很快他就被方貴翻轉(zhuǎn)壓倒在身下,還被堵上了嘴巴。方榮扯開方貴的手,急得大叫:“快來人啊,謀殺親哥哥啦。”
沒想到,這話正好被剛到家的方叔聽見。他走到稻草帳篷外,大喝起來:“難怪白天沒力氣干活兒,大晚上的不睡覺,在里面鬧騰什么啊?睡不著的話,就別睡了,去西瓜嶺上割牛草去!”
方叔突如其來的吆喝聲,嚇得幾個弟兄趕緊閉嘴,靜靜地躺下裝睡。方貴使出了水下憋氣的功夫,一口氣憋了老半天才吐出來。
聽見方叔推門進屋后,方義說:“我看你們以后還是乖一點比較好,一個個都小心挨揍!”
方貴連忙從被單里將頭露出來,笑嘻嘻地說:“只要有大哥你在,就不會有誰敢來欺負我們?!?p> 方義用手狠狠敲了一下方貴的小腦袋,“我說的就是你!這么調(diào)皮搗蛋,遲早會上房揭瓦。我可不能一輩子都陪在你的身邊保護你?!?p> 方貴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你們聽大哥這話,他不陪在我們身邊,那會陪在誰的身邊?”
“哦,我知道了,會陪在大嫂的身邊?!狈饺A也爬起來起哄。
“哪個大嫂?你是說喬雪姐姐嗎?”方榮眨巴眨巴眼睛,饒有興趣地坐了起來。
方富也忍不住了,爬起來搖著方義的胳膊,說:“那以后我們是不是得管喬雪姐姐叫‘大嫂’了?”
正當方義無可奈何時,忽然,從大門口又傳出方叔的一聲大喝:“都幾點了?還不睡!嚷嚷什么?再鬧騰,一個個丟出去喂狼!”
聽見父親又發(fā)飆了,嚇得方榮、方華、方富和方貴趕緊又縮進了被單里,再也不敢露頭說話了。
被小兄弟們這么七嘴八舌一陣鬧騰,方義心中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躺在帳篷里,用手輕輕扒開稻草帳篷一條小小的縫隙,卻正好看見帳篷上掛著的一只長頸玻璃瓶,瓶子里面的月季花在月光的撫摸下,愈加溫婉可人。
方義不由得想起了喬雪,算算時間,她在桃花崗小學已經(jīng)待了八天了。大概一切也都習慣了吧。她那么聰明能干,估計沒有什么困難會把她難倒,即便是掉進水里,她也能順利地游到岸上去的。
想到這,方義打算明天就去桃花崗看喬雪。今天劉嬸還說,天氣差不多入秋了,連河水都變涼了,該給喬雪送床溫暖的被子了。
過了午夜后,方義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他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喬雪站在一片桃花林中朝他招手。
夜里的陣陣涼風,悄悄地潛入稻草帳篷。橫七豎八的五個兄弟擠在一床薄薄的破舊被單里,相互依偎,相互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