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粟村靠著泗水河上游,水草豐美,這里種植的粟米供養(yǎng)著半個山陽縣,因此食粟村也有著山陽縣糧倉的美稱。
如今正值秋收,放眼望去,田地里的粟米已經(jīng)泛黃,然而卻看不到一個在此勞作的農(nóng)戶,甚至連坐在地頭玩耍的孩童也瞧不見,只有幾只鳥雀飛來飛去,不時的在粟米桿上啄上兩下。
往村里瞧去,一片狼藉,半掩的門扉“咯吱,咯吱”的隨風(fēng)擺動,到處都是枯枝敗葉,好不凄涼。
一個婦人坐在地上,神志恍惚,似哭似笑,手里抱著一件青灰色的衣褂,瞧大小應(yīng)該是小兒的襖子,她時而掩面而泣,時而又甜蜜嬉笑,時而嚎啕大哭,時而又低聲吟唱。
“哦,哦,七兒不哭,阿娘在,阿娘在,七兒不哭,阿娘給你說故事好不好?”
婦人抱著襖子,歪著腦袋用面頰輕輕蹭著,她的眼角掛著淚花,嘴里卻小聲低吟著一首童謠。
“燕,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木門倉瑯根。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
婦人一遍又一遍的唱著,她低頭看看捧在懷里的襖子,嘻嘻的笑了,身子也跟著曲調(diào)有節(jié)奏的輕輕擺動,似乎在哄孩子睡覺。
漸漸地,她抬起頭,看著遠方,臉上的表情也跟著麻木了。
她的臉上滿是泥濘,額頭發(fā)間還掛著一些干草,她就那樣坐在地上,仿佛一塊兒燒火的木頭。
“瞿家嫂,起來吧,啊,有事咱進屋說。”
一個老者緩緩從身后走了過來,他皺著眉頭,眼角擠在一起,神色中滿是無奈與憐惜,他搖搖頭,嘆了口氣。
婦人坐在地上沒有動,依舊自顧自地哼著那首歌謠。
“扶瞿家嫂起來。”老者道。
一個男子從老人身后走出來,他憨厚的臉上同樣布滿無奈,點頭知會了聲,便拉地上的婦人。
婦人似是沒有知覺,任由那男子拽起來,不料懷里的襖子掉到地上,那婦人一下慌了,猛地掙脫男子的手臂,哭嚷道:“把七兒還給我,把七兒還給我,求求你們把七兒還給我……”
老者彎腰拾起地上的襖子,拍了拍,將泥土撣去,然后遞給那婦人,婦人瞧見了,慌忙搶了去,死死的抱在懷里,不肯撒手。
老者看著婦人,滿眼愧疚,他伸手將婦人額頭的干草拿去,又就著袖子替婦人擦了擦臉頰上的污泥,又是一陣嘆息,搖頭揮揮手,示意男子將婦人送回屋。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等男子走了,老人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止不住的嘆氣,他抬頭望望天,深邃的眼神中一半是干涸的淚水,一半是深深地無奈。
“老天啊,你這是要讓食粟村亡了啊,你睜眼看看如今的食粟村,睜眼看看啊,若是小老兒有什么過錯,便由小老兒一人承擔,放過食粟村吧,放過村里的妻兒老小吧?!?p> 老人弓著背,眼神中充滿了祈求,他仰著頭時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不知是出于憤怒還是激動,或者說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無可奈何。
“里正大人,這不是你的錯?!?p> 離開的男子去而復(fù)返,他攙扶住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的老人,說道:“若是沒有你,食粟村就真的完了?!?p> “食粟村啊……”老者掃過一間間空蕩蕩的院落,幾個持戈的兵士從房屋間走過,不遠處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嚷罵聲、啼哭聲,他忍不住再次嘆了氣,“食粟村從來沒有為吃不飽飯擔憂過,這里有吃不完的粟米,小老兒祖上有德,做了這食粟村的里正整整二十年,沒成想到頭來這食粟村卻毀在小老兒手里,小老兒無顏面對鄉(xiāng)親們的信任啊?!?p> “里正大人,這事怨不得你,真的,太醫(yī)監(jiān)的員吏也來過了,他們都沒轍,你能有什么法子,大伙都知道,你是出于好心,這也是沒有辦法啊。”
老人搖搖頭,沒再說什么,“好了,不說了,走吧?!?p> 老人是食粟村的里正,二十年如一日,兢兢業(yè)業(yè),守護著這片富饒的土地。由于挨著泗水河,土地肥沃,很適合粟米生長,盡管一年到頭大部分糧食都要上繳,不過村民們手里依然有不少富余,相對于其他村子緊巴巴的過日子,這里至少不用擔心吃不飽飯。
再加上里正大人為人厚道,處事公正,從不在糧食上做手腳,一時深得民心。
如今又是豐收的時節(jié),村里人都忙活著,便是下地時也不忘感嘆一番,樂此不疲的說著秋收的盛景。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短短一月有余,一切都變了,所有的憧憬都蕩然無存,村里再沒有喊著號子在地里忙活的男子,再沒有四處奔跑嬉鬧的孩子,到處都是婦人們的哭泣聲。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場怪病。
月前,村里一個婦人領(lǐng)著孩子找員醫(yī)問診,孩子哭哭啼啼的似乎很是難受,那婦人也有些咳嗽,員醫(yī)開了些風(fēng)寒藥,也細心囑咐了一番。
然而兩日之后,那瞧病的孩子死了,婦人也臥床不起。又是三日,更多的村民染了這樣的怪病,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員醫(yī)沒法,覺得此疫癥來得突然,需及時上報太醫(yī)監(jiān),與里正一商議,兩人都擔心村民的安危,便連夜趕往山陽縣報信。
數(shù)日之后,太醫(yī)監(jiān)來了兩個員吏,幾番診治依舊無能為力,不久之后又來了一批兵士,將整個食粟村包圍起來。
后來凡是染病的村民都被抓走了,集中在村子西頭的營地,再后來死了一些人,更多的村民被隔離在那個營地。
老人與男子走過村口,四個持戈的兵士守在那里,這里得到命令,任何人只能進不能出。
想著幾日前幾個逃跑的村民被打得半死送了回來,老人又是一陣嘆息,他不愿多看,轉(zhuǎn)身離開了。
村里四處都有凄厲的哭喊聲,到處都是門窗緊閉的院落,雞不鳴,狗不叫,老鴰站在枝頭跳。
離村子不遠處的一條小路上,一個破爛的驢車正緩緩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