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卷 窗扉囈語

　　一行拔汗那商隊，漂流在沙漠之中

　　土蘭平原中央的卡拉庫木沙漠

　　突厥語意思是，黑沙漠

　　這是來自大宛的駝隊，載有費爾干納的葡萄酒、東亞的絲綢、滇南哀牢山的茶葉、姑墨或英吉沙鑲玉刀，還有撒馬爾術(shù)士新研制的紙張

　　毛邊紙，這種紙可以用於抄寫經(jīng)藏，也可潑墨寫意於繪畫或妙蔚書法

　　所用原料以竹為主，色澤牙璜、質(zhì)地精良、且頗具韌性，價格亦不極昂，乃是西方城邦亟待投放學(xué)苑的什物

　　他們的頭上覆又大食式的白色頭巾，輕紗蒙面，以此化解沙漠日照的輻射和熾熱

　　之前的戰(zhàn)事告一段落，薩厎?、翟浥的隨軍術(shù)士觀測到東邊阿卡齊爾方向升起的紙鳶，乃是約定的信號，遂引兵北上，迅速脫離戦場，不與匈奴人糾纏的間隙，待到對方反應(yīng)過來，早已金蟬脫殼、消失在戈壁深處，泯入闔蘇阿蘭遼境內(nèi)，區(qū)區(qū)兩個匈奴師團(tuán)，自是不敢貿(mào)然追趕，孤軍深入阿蘭遼腹地，陷入各方土著的交叉蠻煙射線之下，并非明智的選擇

　　在闔蘇阿蘭遼中南小城葭賴，他們駐扎下來

　　休養(yǎng)生息、放馬南山、療傷祛癘

　　這里蒹葭蒼蒼，白鷺於飛，好似夢中的江南

　　阿蘭遼庶民送來了食物和帳篷

　　醫(yī)人前來問診傷病、饋贈各種藥材

　　豪佐趕來牛羊，犒勞盟軍將士

　　小孩子前來，豎起大拇指，說一聲，阿布，突厥語意思是英雄，將士們就會摸出身上僅有的紙張、才領(lǐng)到的黑糖，送給小朋友作為見面禮

　　盟軍，在人類漫長的戰(zhàn)爭史中，不知道有多少

　　可是對于盟軍的記憶，不知道還有多少

　　我們永遠(yuǎn)不該忘記，盟軍，這兩個字，如果説，多少次我成非我，那麼，盟軍就是，多少次我就是我

　　暮春時節(jié)，薩厎?化身一介商賈，隨駝隊穿越沙漠，前往一個地方

　　逾過迷茫大漠

　　涉過無名的季節(jié)河

　　穿過饑餓草原

　　走過人煙稀少的峽谷

　　路過佚落的村莊

　　行過蔥綠之洲

　　終于見到，苦盞，傳説中的錬魔塔，通往天國之階

　　迂回來到苦盞山下的廢垣，一倲青條巨石搭成的，禁室，在午后的蟬鳴中，寂寂於虛無之荒年

　　向東的幽窗，薩厎?緩緩坐下

　　沒有寒暄、沒有一朵花乍裂、沒有旋轉(zhuǎn)的翚衣、沒有狐貍經(jīng)過、沒有莫名的傷感

　　起風(fēng)的時候，屋里洇洇傳來笛音，終于，如涓如絮、夢幻泡影之奢

　　峨峨東岳高

　　秀極沖青天

　　巖中間虛宇

　　寂寞幽以玄

　　非工復(fù)非匠

　　云構(gòu)發(fā)自然

　　器象爾何物

　　遂令我屢遷

　　逝將宅斯宇

　　可以盡天年

　　乃是天山宗主，道訓(xùn)仙姑，當(dāng)年游歷東嶽的嵯峨吟

　　大意是，嵯峨之嶲，清靈秀氣直沖青霄，山巖洞穴宛如天然間隔的宅院，寂寞而幽玄，乃是出於自然之造化，這浩然氣象究竟是甚么，滌過我的靈魂，從此遠(yuǎn)離人境，遁入此山中，恬然無憂以盡天命也哉

　　搉乎莘莘矩子之慨，非俗子可解焉

　　欸，一聲幽幽的嘆息，獄中人

　　你還好麼，薩厎?叩問

　　你們還好麼，反問

　　好

　　怎麼個好呢

　　她對我、我爹爹、我的族人都好，是她，無數(shù)次妙手回春，才有今天

　　沉默無語，也許是不知説甚么，獄中人

　　你有什么打筭，薩厎?咨諏

　　獄中人沉吟半晌，説起云煙過往，敘道，那一年，我隨康居駱駝人家遨游大漠，這才領(lǐng)略天地之拡，無窮盡邪

　　你老是這樣，玉宇乘風(fēng)、任性逍遙

　　這一日來到美索不達(dá)米亞東緯的西陌平原，投宿在綠洲一戶人家，結(jié)識了一個姊姊，喚作慕林衫，説起源遠(yuǎn)流長的亜述時光，星空啟示録一般的楔形文、奇幻入夢的空中花園、流動火爓一般的波斯燕倢馿、高聳如云的參天神樹、凝澀回甘的塔伊子、來自摩天闤的白駝使者

　　都是這麼新鮮魅惑么，薩厎?趣話

　　還有牧主大司鐸，是他派來了使者和醫(yī)學(xué)術(shù)士，賑濟(jì)人們熬過荒年、擺渡傳染惡疾的病人

　　后來呢

　　我離開了駝隊，跟隨幾個獵人去追趕一群鹿

　　你的座鴐駟鹿麼

　　對，就是美索不達(dá)米亞鹿，人説這種鹿或許已經(jīng)滅絕

　　聽說它們?yōu)l臨滅絕，僅僅余下650多頭棲息在兩河流域的胡齊斯坦、馬贊德蘭及爾米亞湖的島上，它們以往分布在美索不達(dá)米亞及埃及至昔蘭尼加，及塞浦路斯的廣袤大地上，它們喜歡棲息在遼闊的林地

　　一個叫卡梅爾的術(shù)士決定追隨這一群鹿，研究它們的生活習(xí)性和繁殖鏈，在西陌草原腹地，大食與波斯、拜占庭三國交界的利卮、迦密山及梭烈谷，見到了它們的身影

　　前200年，希臘史笈采錄，美索不達(dá)米亞鹿泅渡大海的事跡，學(xué)者觀測到，它們將頭放在前面的鹿背上，游渡地中海，由塞浦路斯泛海抵達(dá)迦密山

　　真神奇呦

　　天下兩大神鹿，除了美索不達(dá)，還又厄庀珀斯

　　愿聞邪

　　希臘，厄庀珀斯鹿也是頭尾相銜，於遷徙季節(jié)橫渡海洋，抵達(dá)科孚島、髑髏島、大荒島

　　妙哉、妙哉吔

　　傳說在大荒島，棲居著一群厄庀珀斯鹿，在一次野火中，一頭母鹿艱難誕下幼崽后，不幸湮歿，恰逢一介脩士路過，便將鹿崽攜回敝廬，飼養(yǎng)飲食，待到來年春天，那小鹿向往森林，便自行前往意欲重返鹿群，脩士心下不安，林下探看，卻見小鹿初生茸角已然被蠻鹿?fàn)拐郏魅缱?、仆伏樹下，脩士忙以巾帤包扎止血，攜回療養(yǎng)

　　或是沾染人類氣息，它已然難以融入鹿群啦

　　待到傷口結(jié)痂、元神復(fù)力，小厄庀珀斯又悄悄溜出野廬，尋訪鹿群、靠近鹿群，慢慢地又幾只一般大的小鹿來和他玩耍，可是不久就被牝鹿喊回去了，小厄庀珀斯在鹿群的邊緣俳佪、俳佪，每當(dāng)他幾乎要融入鹿群的時候，偉岸的鹿王就會走過來，冷漠、高傲、凌慢地瞄他幾眼，他灰溜溜離開，獨自河邊逰蕩

　　欸，幽幽嘆息，獄中人

　　脩士在遠(yuǎn)處默默看著這一幕，他知道，是自己一個所謂善良的舉動，打亂了自然的秩序，厄庀珀斯，你要奮力成長、永往直前

　　啊，厄庀珀斯

　　小鹿始終沒有再回到脩士身邊，眷戀森林、篤定決絕，冬天來臨時，天空飄落初雪，隔著小河，脩士藏身在草叢觀望，直見其他鹿都在一堵巖壁下躲避風(fēng)雪，只有小厄庀珀斯仄仄畍畍，老遠(yuǎn)的雪中回旋

　　嚶嚶幽咽聲，獄中人

　　直到來年春天，又一群鹿泛海而來，小厄庀珀斯計無反顧奔向來訪家族，這是一個黎明時刻，那一群鹿接納了這個孤獨者，從此，小厄庀珀斯在新種群之中自由嬉戲、矯夭逐光

　　歟，后來哩

　　不久就爆發(fā)了兩大家族的戰(zhàn)爭，新來的家族戰(zhàn)敗，不得不遷往水草稀薄的貧瘠之谷，直到翌年的初春，小厄庀珀斯長大啦，成為物種鏈條之中的佼佼者，他與一群牡鹿來到原來的部落，一步一步走到鹿王的面前，正式宣戰(zhàn)

　　耶

　　他那流線型身段和金色的翥毿還沒有完全舒展、他的眼神還不夠凌厲、他的鹿角還沒有長出終極分叉，可是，他已經(jīng)等不了啦，他的血液在呼嘯、他的計劃在燃燒、他的步伐在怒吼

　　歟

　　鹿王俯瞰著這個從前的賤奴，就憑爾，鹿王淵渟岳峙、閑庭散步，沖鋒、沖鋒、沖鋒，喀嚓一聲，兩把新硎初發(fā)的鹿角與兩把堅不可摧、無往而不利的牴角迎頭相撞，推進(jìn)、后退、盤旋、死磕、擺尾、咬住、不敵、拂撤

　　吁

　　第一合，抵下山陂，第二合，滾落山陂，鹿王實在瑰偉神力邪，第三合，再次拉開戰(zhàn)幕，永無止境、永無停歇、永無喘息，小厄庀珀斯，沖鋒、沖鋒，這已不是體魄、精力、勇氣、殺戮、畔戾，所可以解釋，這是之前物種記憶圖象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撕裂性圖景，這是物種變異的瘋狂的號角

　　荷

　　見證奇跡的時刻，所有牝鹿、牡鹿、小鹿屏息以俟、拭目以待，碩大、巍峨、神武、凌慢、無奢的鹿王，猶豫、戰(zhàn)栗、搖晃、枯竭、齁喘，終于落荒而逃、掉頭流竄，從此一階新鹿王誕生了，兩大家族合二為一、繁華生息

　　孤獨者，脩士記錄的這一刻，已然銘刻於我，獄中人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