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輕舞飛揚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從很餓很餓的噩夢中醒來的我發(fā)覺外面的積雪已是像白色被子一樣覆蓋住了整個西關(guān)城，窗子上布滿了不規(guī)則的冰晶花，電線桿上遲遲沒飛走的麻雀原來已經(jīng)凍在了上面。

　　日出時分，那些凍死的麻雀順著雪水流了下去，真是個冬意盎然的季節(jié)。

　　社區(qū)工人唱著冬季戀歌在樓下掃雪，真不敢相信我們這棟搖搖欲墜的小樓又安然無恙地度過了又一個冬天。

　　一陣強有力的狂風瘋狂地掠過，我看到一個帶著漏洞的白色塑料袋在半空中飛舞著，最后飄向了不知明的遠方。

　　小四一早就大喊大叫他肚子痛，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了瓶胃藥，雖然藥方上寫著僅適合成人以及百分百確定已經(jīng)停止生長的兒童食用，但是我還是義無反顧地把藥給了身高一米四的小四。

　　我抖擻了下困意頻發(fā)的精神，然后站在鏡子前端詳了許久，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我確實長了張未老先衰的臉。

　　事實上，從大學表演社團退出來之后我就不用化妝扮老人了，因為未老先衰的我與老人的相貌已相差無幾。

　　依昔記得我們的表演小組叫搞笑的1％，然而底下99％的觀眾看完我們自以為很搞笑的作品后都笑不出來。

　　我往頭發(fā)上東抹西抹了一會兒發(fā)蠟，大胡子的理發(fā)師經(jīng)常吐槽我這發(fā)型連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人都不忍直視。

　　我在鏡子里瞥見我的平常蹤影不見的黑貓在門后的角落里瑟瑟發(fā)抖，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把它抱到了我熱乎乎的床上。

　　這黑貓以前是隔壁居民樓劉嬸的，她是一個自拍狂魔，甚至連魚刺卡在喉嚨里都要自拍一番，以向朋友們證明自己確實被魚刺卡住了。

　　但是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從來沒給這只貓拍過相片，隨后我登門拜訪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后抱得美貓歸。

　　照顧黑貓是我早起的唯一固定的習慣，也是我每天用來忘卻潛伏在我思緒中那無盡黑暗的方式。

　　“我覺得我做錯了件事?！蔽依峭袒⒀实匕言顼堁柿讼氯?。

　　“我知道。除非你是在備戰(zhàn)冬季馬拉松，不然你早餐吃凍饅頭和兩份土豆泥，簡直是淀粉攝入過量?！彼幍讲〕男∷穆N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說。

　　“不是這個，是關(guān)于安娜的。我今天想去網(wǎng)吧找安娜，想約她一塊看個文藝一點的但又不太深奧的愛情電影。如果這次我搞砸了怎么辦？”

　　“從邏輯上可以得出的結(jié)果是，你會像《指環(huán)王》法師塔里的那個孤獨、邪惡的白發(fā)老頭那樣心酸地終老并且沒有后代，”小四一臉認真地給出了答案，“不過你最好換上件新衣服，至少不是你身上的這件土里土氣的衣服，你這土氣十足的打扮讓不少女孩都覺得你像她們的父親，如果女孩沒有戀父情緒的話，你鐵定成功不了?！?p>　　“我是個不錯的好人，雖然壞人也經(jīng)常把這話掛在嘴邊上。我沒有理由連看個電影都會搞砸，也許與安娜共進晚餐之后還能聊一聊我們之間的不為人知的共同愛好，比如探討一下溫帶大陸氣候的特征，然后我故意暫停談話，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你可能已經(jīng)猜到了——我低下頭，她抬起頭，我們兩個先是互相試探，然后她猛然抱住我，這證明她想要我！事情就是這么不可思議地水到渠成了！隨后我們生了一窩白白胖胖的孩子，我和她的孩子既健康又美好?！?p>　　三十分鐘后，我穿著一件雞心領(lǐng)的黑色小西服出門了，即使在冬季臘月的早晨出門并不是個好主意。

　　有只沒有在冬季排泄經(jīng)驗的小狗在居民樓電線桿旁放水時，不慎將狗腿兒凍在了上面，它痛苦地大聲嚎叫。

　　狗主人在情急之中撥打了報警電話，想不到不辭勞苦的民警叔叔再除了打擊犯罪之外，還要處理狗命關(guān)天的事。

　　當一腳邁出居民樓后，一個熊孩子將一個臟兮兮的雪球打在了我嶄新的西服上，我卻回報以微笑。

　　原因一方面是因為當我曾經(jīng)是熊孩子的時候，我一個雪球?qū)⑿ｉL的眼鏡腿打掉了，當時騎著自行車的他搖搖晃晃地把車騎進了水溝里。

　　不過最后校長并沒有采取叫家長之類的天底下老師們通用的招數(shù)，而是干凈利落地直接原諒了我。

　　另一方面是我面前的這個熊孩子身材異常高大，遠高于周圍其他小學生的標準，令人心生忌憚，也令人好奇他究竟是吃什么長這么大個的。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大雪，根據(jù)天氣預(yù)報得知比去年的雪來得晚了一些。在北方，南方人看見雪很有趣，而北方人覺得看南方人看雪很有趣。

　　在滑溜溜的馬路上，一個披黑皮大衣、戴黑色皮帽、穿黑色軍靴的婦女打我身旁走過，甚至她還不知緣由地瞪了我一眼，真想知道哪里能搞到她這身黑寡婦套裝的折價券。

　　路邊的大叔冒著差點滑倒的風險，一腳把旁邊礙事的垃圾桶踢翻了，然后禿頭禿得很厲害大叔開始有條不紊地給他的奔馳車掃雪。

　　有個戴著佛珠的年輕人不辭辛苦地堆了一個觀音雪人，然后他雙手合十，跪下來對著雪人拜了又拜，高瘦的個子讓他看起來像只正在祈禱的大螳螂。

　　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網(wǎng)吧門口，臆想中的安娜正可能在里面譜寫著塔下五殺的神話故事。正當我要迫不及待地把腳邁進去時，一個穿著棉襖的壯漢攔住了我的去路。

　　大漢一把拉住我的袖子說：“大叔，你愿意花五十分鐘，聽一聽我保護環(huán)境、阻止地球變暖的偉大計劃嗎？”

　　“老兄，你人看上去很憨厚。但我實在是沒功夫聽你拯救地球的偉業(yè)，我只是個塵世中迷失的小市民，我有別的實實在在的事情要去做?！蔽彝崎_了壯漢，徑自踏著自信又有所圖謀的步伐走了進去。

　　今天是周日，所以網(wǎng)吧的主要客群——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小學生們正齊聚一堂、樂此不疲地打游戲。

　　“呦，今兒什么風把你吹來的？！”吧臺的段姐笑了起來，牙床上的韭菜葉格外的醒目。

　　“老在家里宅，都快生銹發(fā)霉了。今兒就早出來了一會，換到你這來繼續(xù)宅。”

　　“男人只會早來，不會晚來。這位戴金絲眼鏡的先生，買瓶枸杞藥酒吧？”段姐觀察了一會我的氣色說。

　　“還是不用了。麻煩給那個常來的女孩沖一百元。我是她的……嗯……同學?！蔽铱粗谓泯_牙上的韭菜葉說。

　　“泡妞也得下點本錢嘛，不如沖一千吧？”段姐用一副把妹高手的姿態(tài)說。

　　“嗯……好吧?！?p>　　“不知是哪位令你這個金絲眼鏡男心動的女孩？”

　　“她總是坐64號機，偶爾也坐33號機。就是那個一呆就是呆一周的女孩，長頭發(fā)、愛穿粉色衣服的笑起來很可愛的那個?！?p>　　“哦！她說她以后不來這里了，她前天跟我說肯定有個人會過來經(jīng)常騷擾她，所以她未卜先知地離開了。真可惜失去了這么個常來的搖錢樹，她男友估計以后也不來了?！?p>　　“她男友？！”我吃了一大驚，原本前面那句話已經(jīng)夠讓人沮喪了，但是這兩個字的震撼力無疑能夠和在心窩上捅上一刀相比。

　　“對啊。她新交了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友，他經(jīng)常于半夜三更之時風風火火地過來陪她一塊打游戲，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啊?！?p>　　“……這樣啊?！蔽页錾竦鼗亓司?，雖然我假裝很平靜，但是我的心中仿佛有一萬頭牛踩踏了過去。

　　“唉！要是讓我知道她口中的那個會來騷擾的惡人是誰的話，我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咦？先生你的臉色怎么變得這么蒼白，你這表情跟兔八哥被其他的兔子搶了胡蘿卜一樣啊，”段姐見我的表情一臉呆滯又繼續(xù)說，“你小時候不會沒看過兔八哥吧？也難怪，你可能生活在喜羊羊的年代。哎，先生別走啊，你那一千塊還沒給我呢，安娜不在了，你可以沖到別人的卡里嘛，你看我怎么樣……”

　　不等段姐啰里啰嗦地說完，我就失魂落魄地從網(wǎng)吧里走了出來，悲傷感爆棚。

　　我真希望我是個湯姆貓之類的卡通人物，這樣我就可以直接穿過這扇門，然后留下一個人形的門洞。

　　我搜了搜滿是鋼镚的口袋，才記起已經(jīng)戒煙三年了，我抽過七年煙，直到十四歲時我決定戒煙，因為我不想還沒進入青春期就死于肺癌。但是此時此刻，我特別想來一根。

　　世事難料，峰回路轉(zhuǎn)，怎想這般，命里無時莫強求，隨遇而安吧。

　　聽說人在兩腿一蹬的時候，你人生當中看見的最美的時刻會像電影片段一樣閃過眼前，我想我的片段可能是：

　　小時候躺在鄉(xiāng)下平方屋頂上看見的流星雨，是高中時見到的在操場上緩緩落下的枯萎楓葉，是在酒吧遇見安琪時她在吸管上留下的淺淺的紅色口紅，是今天早晨一個白色的塑料袋在空中輕舞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