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蒿里山(一)
入夜的文人茶館是清寧的,白天忙活的人都散了,黃昏后再來的多是有點家底亦或是有點格調(diào)的人,他們開這兒不是為了聽曲兒,不是為了喝茶,就為了做出一副清貴的派頭,搖著扇子消磨時光。
霍青霖和阿枝到的時候,掌柜已經(jīng)上了燈,樓上樓下一派寧謐的昏黃,三兩個閑人打著扇,四五個茶客小聲嘀咕著什么。
茶樓二層的西南角,一個月白的影子看到他們同來,臉上露出一絲詫異,然后揮了揮手絹,那就是何小玲。
阿枝和霍青霖不約而同地住了腳,對視一眼,眼睛里的東西是一樣的:謹慎。
這是一種別樣的直覺,但凡一個人經(jīng)歷過太多生死就會擁有這種別樣的直覺,故而霍青霖是有的。至于阿枝,則是天生的敏銳。
霍青霖踩著腐朽衰老的木樓梯上樓,何小玲就在樓梯口迎著。見霍青霖來了,扯扯嘴角拉出一個精準的弧度:“霍帥好,阿枝姑娘好?!?p> “何小姐好?!?p> 阿枝總是不待見她,卻也不好太不給面子,掀掀嘴唇,只說了句“好”。
說是來聽曲子,房間里只有一壺茶,兩個茶杯。小二見阿枝來,又多添置一個杯子。
阿枝翻翻眼皮:“不用麻煩,怕有毒?!?p> 何小玲詫異地看著她,霍青霖也有點奇怪,他隱約覺得她是在說上次去何小玲家里的事,可是她當時是不在的。
小二有點難堪,強笑著說:“客官說笑了,我們這是正經(jīng)的茶樓。”
“你們是正經(jīng)的,別人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就不知道了?!闭f著,有意無意打量何小玲。
何小玲臉色有點難看說:“姑娘的話過分了,小玲自然家室卑微比不過姑娘高門大戶,但也犯不著受姑娘這般羞辱。”
“哦,得罪了?!卑⒅诓粚π牡卣f。
何小玲對霍青霖說:“小玲此番請霍帥來就是想當面您道歉?!庇謱Π⒅φf,“姑娘來了也剛好,小玲也要向姑娘道歉?!?p> 阿枝斜著眼睛瞥她一眼,總覺得有點不相信。
霍青霖問:“何小姐何出此言?”
何小玲說:“小玲仰慕霍帥,想與霍帥結交,故而前些日子讓我那蹬三輪車的弟弟拉著我去見霍帥。想著讓他裝成事故,演一出苦肉計……不料卻誤傷了阿枝姑娘?!?p> 霍青霖有點尷尬。
阿枝也很無語,這小狐貍精的腦袋瓜子怎么長的,怎么這么奇怪?
“這么長時間了,你怎么不早說,該不會過了這么久才感到愧疚吧?”阿枝斜著眼睛問。
“不怕二位笑話,實在是因為小玲近日遇到了麻煩?!?p> “什么麻煩?”
“什么麻煩也不管我們的事?!卑⒅ζ鹕硪?。
“小弟前幾日跑晚兒,至今沒回來,今天上午接到一封信塞在門上,讓我拿兩千大洋贖他的命。”何小玲哭著拿出一封皺巴巴的書信,果然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想讓你弟弟活命,拿五千大洋來蒿里山。
“我哪里有那么多銀錢,如今是真的走投無路,警察署的程長官不理會我,唯有求霍帥了!”
何小玲長得好看,哭起來也是梨花帶雨,可阿枝怎么看都覺得她裝腔作勢,拉起霍青霖說:“那是你弟弟,警察署都不管,有我們什么事,走了!”
“等等!別走!”何小玲跪在地上哭求不止,“小玲什么都肯答應的,只要霍帥肯幫忙,小玲愿意伺候霍帥一輩子?!?p> “伺候一輩子?你想得美!”阿枝說道,“小狐貍精,你原就是這么打算的吧?”
“不,小玲的意思是,小玲愿意為奴為婢,伺候霍帥,伺候阿枝姑娘。”
“不用你伺候,走!”阿枝拉住霍青霖就走。
“等等,這不合適?!被羟嗔卣f道。
“怎么不合適了?那是他們家的事和你有什么關系,你還真想讓她伺候一輩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既然遇到了總不好袖手旁觀?!被羟嗔胤銎鸷涡×嵴f,“他們既然綁架了你弟弟換錢就不會輕易動他,你先不用擔心,我們總有辦法。”
阿枝氣鼓鼓地說:“霍青霖,你幫她一定會后悔的!”
阿枝想,那何小玲是狐貍精,她的弟弟自然也是狐貍精,何小玲少說有三百年道行,她弟弟也差不多,兩個三百多年道行的狐貍精,竟然會被幾個毛賊逼的走投無路,她打死也不相信。
只可惜這些話沒法跟霍青霖說,那個見色忘形的霍小貓,就想著逞英雄,自己小命也不顧了,就算現(xiàn)在有了同生共死環(huán),也架不住他這樣折騰。
霍小貓,你枝奶奶算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霍青霖,你干什么去?”
“我先去探探底。”
“就你自己?你多少等一等胡燕歸他們?!?p> “沒事兒,我不和他們硬來,我心里有數(shù)。”
“那我也去!”阿枝說。
“你去干什么?”
“我?guī)湍惆?,你這么笨,死了怎么辦!”
霍青霖笑,這真是他生平聽到最可笑的話,他霍青霖打了這么多年的仗還沒人說過這話“你死了怎么辦?”死了就死了唄,誰還沒有個死呢。
霍青霖沒理她,甩開大長腿往外走。
“霍青霖,霍青霖!”
他打了一輛三輪車說:“蒿里山?!避嚪蛞徊忍ぐ?,車子就沖出去了。
阿枝還在后面喊:“霍青霖!你等等!”
“你要真不想我死,就別跟來?!?p> 阿枝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直嘆氣,這算什么事兒嘛,轉(zhuǎn)頭看見何小玲也在往這邊看。
大搖大擺地走過去,說道:“小狐貍精,這下可得意了?”
“小玲不知道阿枝姑娘的意思。”
阿枝翻個白眼:“少在這里裝可憐,你狐貍皮底下藏著什么心肝你自己清楚。別怪我沒提醒你,霍青霖要是出什么事,我一定剝了你的狐貍皮?!?p> 何小玲被阿枝的氣勢唬得一哆嗦,旋即恢復了平靜,一種不同往日,四平八穩(wěn)的平靜。
她忽然笑了笑仰起臉說道:“阿枝姑娘,你有時真的欺人太甚。我何小玲在泰安府也是有頭有臉的,你的身份再高貴,那也是從前的事了,現(xiàn)在的你和我并無不同,我也犯不著時時處處讓著你。”
“哎呦,長本事了嘛,不再總擺出一副楚楚可憐受欺負的模樣了?”
何小玲笑了笑說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本該如此。用別人喜歡的方式說話是一種才能,有什么不對嗎?我如今這般,也是因為知道,阿枝姑娘不喜歡看好臉色而已?!?p> 阿枝抱著手臂點點頭:“嗯,你真聰明,你這么說話,看著就舒服多了?!?p> “既然阿枝姑娘不愛聽好話,那我就撿點兒不好聽的大實話說。”何小玲說道,“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對霍帥是真心的,霍府少奶奶的位置我何小玲是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