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六十七：雙偽

　　宮宴這一日出現(xiàn)了不小的插曲，為防止橫生枝節(jié)，襲香這次不托付給任何人，就自己送宮雪姬子兩人出宮門。

　　“此番多謝宮雪姬大量，不然還真的不好收場。”襲香率先打開話頭。

　　“無妨，且依你我如今的交情，可以不必用‘宮雪姬’這般生疏的稱呼，襲香大人。”

　　“姬子姬不也是稱呼我襲香大人么？”襲香依言換了名字稱呼姬子，卻也不忘調侃。

　　“姬子在人前是用‘御姊’來稱呼您的。”宮雪姬子一本正經(jīng)的回答，其實襲香不知為何沒有姓氏，所以地位相當?shù)挠H近人都是稱一句“襲香大人”，疏遠些的則稱御姊。會用襲香來叫她的，合宮不過女皇、公主、大尚宮和太師而已，連左相都顧及她是公主親信，以御姊相稱。

　　“真是姬子姬會做出的回答呢。”襲香笑道，“另外，姬子姬，晉王三公子這會兒大約在覲見傾尊陛下，他讓我為不能和您詳談并禮貌道別致歉。”

　　“本就是李公子今日對姬子出手相救，還請襲香大人轉達，姬子改日登門拜訪。”

　　“一定?！?p>　　“說來御姊大人氣色很好啊，不似姬子姬所言那般虛弱?！币恢痹谂缘娘w鳥終于找到機會見縫插針了，她今天一整天都憋壞了，她原本使用的視聯(lián)機被和平島學園聯(lián)合狄國新開發(fā)的性能更完備的指環(huán)終端（1）給淘汰掉。而她今天出門急，也沒有給終端導入同聲傳譯系統(tǒng)。徐似霰又不懷好意，沒有給她同聲傳譯器，現(xiàn)在沒有了交流障礙，可算是能好好說話了。

　　“哦，我那是多年的老毛病，御醫(yī)說是氣血不調，所以不時面色慘白，聲音嘶啞，讓用雪荃（2）調理。雪荃雖不是什么名貴藥材，周國卻不產(chǎn)，我沒有品級，也不敢頻繁使用太醫(yī)院的雪荃，更不愿用這等小事麻煩公主殿下。所以這病就一陣一陣的?！币u香解釋到，喉嚨細微的動了兩下。

　　“巧了，我們小姐準備的禮物就是雪荃，我們姬城缺什么都不會缺雪荃的！”飛鳥人如其名，正式一只活潑的小鳥。

　　“飛鳥！”姬子少見的對飛鳥側目而視。

　　“姬子姬......”飛鳥有些委屈。

　　“不妨事的，姬子姬，我雖不是大病，這雪荃確實你的情意啊?！?p>　　“那以后便由姬子居中周轉，為襲香大人寄送雪荃吧?！?p>　　“當真如此便多謝姬子姬了?！?p>　　此后，襲香和宮雪姬子當真常有聯(lián)系，而這小小的雪荃承載的，卻絕不只是兩個女孩的友誼而已。因為姬子透露她不日便要啟程歸迎，襲香還在鑒門拉著姬子的手好一通話別才依依不舍的送她出宮。

　　“你就算是有所懷疑也不用這么殷勤地去印證吧，就算真的如你所猜測的那樣，她這一趟也沒有造成什么肉眼可見的損失啊?！睂m雪姬子的背影剛隱入昏暗的天幕，衛(wèi)植那讓人一聞難忘的優(yōu)質嗓音就在襲香耳邊響起，把她嚇了一跳。

　　“什么？”襲香定住心神，她沒聽懂方才衛(wèi)植所言何意。

　　“嘖?！毙l(wèi)植不悅的撇嘴，“沒什么?！?p>　　“哎——”襲香看著衛(wèi)植那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為難地嘆息，右手扯住衣側?！靶l(wèi)公子，下次靠近之前勞煩不要這么突然。”

　　“是你自己不在狀態(tài)，還怪得到本少身上么？”衛(wèi)植沒有一點反省得意思。

　　“算了，衛(wèi)公子，我送您到外宮，咱們最好盡快，衛(wèi)府在外城北，還有一段距離呢?！币u香不再爭辯，儼然一副試過多次不起效就放棄了的樣子。她給的理由也是無懈可擊，衛(wèi)家沒把宅子建在權貴扎堆、靠近皇宮的內城東，而是建在住宅稀少的外城雞肋地段。衛(wèi)植現(xiàn)在出宮，凌晨都不一定能趕到家，早走才能早到。

　　“宮門都快下鑰了，你這個時候讓本少回府？”依衛(wèi)植的態(tài)度，好像襲香提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建議一樣。

　　“衛(wèi)公子想留宿宮里有跟宮務司登記么？”雖然問是問了，但答案不用想就知道。

　　“什么時候本少留宿宮里還需要登記了？”果然。

　　“這個點留宿的宮室雖不至于排滿了，但是要為了您一個人一時興起折騰三五個宮人在非工作時間起來給您準備房間么？您來付加班費么？”

　　“本少就不信沒有值夜的?！毙l(wèi)植又不傻，皇宮怎么可能不沒人值夜班，襲香就是在搪塞他，想讓他早點走人，“我住元曦宮?！?p>　　“你......”襲香忍無可忍，抬手指著衛(wèi)植，十幾年的修養(yǎng)都見了鬼。

　　“誒，你先別急，要不你給本少安排房間，要么問問宸丫頭讓不讓本少留宿？”

　　兩人僵持不下，最終，腦門都快炸掉的襲香退步了：“你住元曦宮可以，明早就走，而且不要去打擾殿下，馬上就是朝貢大典，她很忙碌?！?p>　　衛(wèi)植見達到目的，爽利地答應了?；卦貙m的一路上，襲香嘆息不止，和衛(wèi)植相處，實在太耗費心力。

　　“衛(wèi)公子，襲香有話......”

　　“沒有什么當講不當講的說法，嘴長在你自己身上，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責任也是你自己承擔。再說，你要是不想說，從一開始就不會有這么一問?！?p>　　襲香被噎個正著，哭笑不得地開口：“那我便說了，還請衛(wèi)公子日后不要在如今日這般行事?！?p>　　“哪般行事？不尊晉王公子，不敬宮雪姬子？”

　　“二者兼有，為公子您計，也為公主殿下計，最重要的是為你們二人的將來計。”

　　“將來？”

　　“衛(wèi)公子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襲香所指?！?p>　　“那你讓炎天宸自己來跟本少說，你來說又算什么？”

　　“您該了解公主殿下的苦心?！?p>　　“你倒是體諒她，對害死你祖母的人如此平靜?！?p>　　“嚴格來說，雙......雙偽，晉地是中立派，所以不算......，不算晉王害死我祖母......”襲香左手也扯上了衣袖，哽咽道，“而且今日立時改變態(tài)度，對晉王公子道歉的人是你?！?p>　　“是本少不假，李明玠他不一樣，和他那個首鼠兩端的爹不一樣，我衛(wèi)植自詡君子，自然也敬重君子。”

　　“封國之人如何能信！“襲香立住腳，轉身朝衛(wèi)植咆哮，她終于無法違心地說晉王中立之類的話，在她眼中，封王全部都該死。

　　襲香四下觀望，將衛(wèi)植拉到一個不引人注意的死角。衛(wèi)植有自信掙脫她，但想聽她會說些什么，便也沒有反抗。

　　“本少對自己的眼光有自信。”衛(wèi)植沒有憐香惜玉之心，不顧愈發(fā)痛苦的韋襲，“最意難平的人還是你，韋襲。也是，生在錦繡相門，長在恢宏宮廷，怎么就淪為跟瑣事打交道的內官，連姓氏都給埋沒了？”

　　“你以為我是因為什么忍受這一切？我奶奶韋瑋是崇尊欽點（炎志崇，周宣宗，炎傾曾祖父）大周最后一位登科狀元！作為崇尊最得力的屬下，未及雙十年華便拜相，崇尊親口說改革“半功歸卿”！就是削藩消息敗漏，楚、幽、鉻三地相繼打著“清君側”的名號興兵，她為平叛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以命息事。你知道么？后來老幽王那老匹夫竟然將她和我父母掘墳梟首，鞭撻裂尸！”

　　衛(wèi)植不說話，只是冷眼看著韋襲。

　　“我祖母和父母雙亡，家產(chǎn)充公，我兄妹二人流落街頭三年才在風聲過了后被傾尊陛下秘密接回，卻也不能恢復身份，連姓氏都不敢使用！結果同是雙偽，你衛(wèi)家又如何？哦，對了，被廢除軍權來著？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明明主張削藩的是兩家！就因為你們家養(yǎng)子是皇夫，就因為你們家是世家！是皇親國戚！明明因為當時你們把軍隊主力帶去循州，京中無兵我們家才落了這么個下場！”太久的忍耐給襲香帶來難以想象的心理負擔，她真的太需要這個來之不易的宣泄機會了，“我們家根基淺，是所謂的‘新貴’，所以就擔了重則！新貴？我卻不知貴在哪里！我祖母是清潔工和剃頭匠的女兒，靠勤工儉學和獎學金還有助學補助一路跳級讀完大學，完全憑努力和實力躋身你們這些世家勛貴子弟云集的名牌大學！崇尊那個年代如她一般的寥寥無幾，屈指可數(shù)！縱使被欽點狀元，封侯拜相——她還辭了侯爵，但以她對改制的功勞，封公也不為過——我祖母也沒有拿過俸祿以外的一分錢！我們家宅子如果不是崇尊御賜御賜，到現(xiàn)在還還不完貸款呢！我祖父半輩子都是宰相先生，但三次辭讓封誥，一生沒粘妻子一點光。我父親駐守周探邊境三十年，從大頭兵開始到校官每一次升遷都有據(jù)可循，直至雙偽戰(zhàn)死，沒有一個同僚下屬知道他是相府公子。我母親做調查記者二十年，跟克里斯頓的克拉拉?多伊特并稱‘真相發(fā)掘者’，深入狼窩虎穴，貪官、奸商、賣藥的、海盜因為她的報道自食惡果者不計其數(shù)！她的結果是被暗殺，而我們都知道最可能的兇手就是忌憚她的筆的那些封王！我們家‘貴’在哪里？衛(wèi)公子閣下？”

　　襲香并不是高聲呼喊，而是壓低音量，用飛快的語速控訴，每一個字都沉甸甸的砸在衛(wèi)植心口，想要讓他有所動容。然而衛(wèi)植其人若是如此容易動容，也就不會有如今這般名聲了，他不能感同身受，看襲香哭泣的眼神仿佛自己是局外人。

　　“我本不想跟你在雙偽的事情上爭執(zhí)，但是既然你開了這個頭，那本少就奉陪到底。”衛(wèi)植終于接話，仍是一副旁觀者的姿態(tài)居高臨下，傲意凜然，“循州當時的兵戈之事，衛(wèi)氏也不能未卜先知，且想在想來大概率也跟賊王們脫不開關系。削藩的消息暴露，原是你祖母錯信了當時的幽國國相，識人不明之故。我養(yǎng)叔父被發(fā)配瘴氣橫生之地，和一同前往的皇子殿下一樣沒多久就傳來了死訊，那是發(fā)配地在楚地，焉知是不是賊王們所為？我們家是世家不假，但我養(yǎng)叔父原是村師和鎖匠的兒子，你這是連他一起當‘不學無術的貴族子弟’給罵進去了？”

　　韋襲能從衛(wèi)植的陳述中感受到和自己一樣的憤恨，卻沒有自己心中一直暗藏的委屈和悔恨，他就是那么毫不掩飾的直面慘痛的過去，不迷戀舊時繁華，不欺騙和壓抑本性。

　　襲香喘著粗氣，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抬手拭去腮邊淚痕：“對不起，衛(wèi)公子，是我太激動了，我無意冒犯先皇夫?！币u香也不是第一天認識衛(wèi)植，知道自己的這般說辭如何也不能影響到他。而她自己發(fā)泄完后就能冷靜客觀的分析問題，“雙偽之禍怨不得衛(wèi)家，衛(wèi)家也付出了代價，要怨也該怨封王?！?p>　　韋襲后退幾步整理儀容，然后憂郁的開口：“但是歷史由勝者書寫，衛(wèi)韋兩家輸了，自然淪為賊子，謀反的明明是三王，世稱卻是“雙偽之禍”。我們再輸不起了，謹言慎行是必須的，你說你敬重晉王三公子，我卻知道你遇上其它藩王會是如何，你其實也惱怒憤恨，不然今日一開始就不會挑釁晉王三公子。但是傾尊陛下一定會為我們正名的。所以在那之前，你我該忍辱負重啊?！?p>　　“傾尊陛下？”衛(wèi)植閉上眼睛，“你先不分青紅皂白的怨我衛(wèi)氏，方才又改口怨封王，你是當真不知責任在誰么？明明是炎傾當時剛剛登基，急功冒進強硬削藩，才將我們兩家籌謀幾十年，不，炎周皇室綢繆多少代的削藩大計毀于一旦的。韋襲，既然做錯事的不是你我，那隱忍的也不該是你我。你不覺得自己一邊滿腔恨意，一邊告訴自己要壓抑恨意，滿面春風的對待仇人，這樣很虛偽么？”

　　“我不能允許你侮辱陛下，她當時只是年輕不知事，又不服你我兩家權臣罷了。如今陛下后悔莫及，皇夫去世后再未婚配，祭日前后閉門不出啊。”韋襲攥緊胸口的衣料，感受自己幾欲脫離胸腔的臟器。

　　“‘只是年少不知事’，想不到韋襲韋襲香也是這般一葉障目、膽小如鼠之人！你誰都敢恨，誰都敢怨，就是不敢恨不敢怨炎傾對么？就因為她是皇帝？韋襲，你不能把愛這片土地和人民跟忠于皇帝劃等號。大周之前有大燕，大燕之前有大齊，大齊之前又有其它一家一姓之天下，除了這片土地和她哺育的人民，沒有那個一家一姓的王朝能代表她。改朝換代對帝王將相而言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封王無道就無道在他們?yōu)榱烁某瘬Q代掀起戰(zhàn)火，為了獲取權力導致生靈涂炭。而炎周當初終結了無道的大燕，現(xiàn)在在國計民生和對外上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封王們沒有取代的炎周正當理由，所以他們無道。但他們無道不代表炎傾無錯，可以說她是因為急于削藩鑄下大錯，但這不意味著她沒有責任！”衛(wèi)植不以直呼天下之主的名字而感到恐懼，“我是因為相信炎天宸才跟你說這些的，因為你忠于她，我不怕你告密。直說了吧，我家完全可以辭了官位脫離這個泥沼，我也是，但是我還在這里是因為炎天宸，僅此而已。我根本不相信炎傾有本事終結這個她搞出來的爛攤子，我相信炎天宸可以，但我根本不想她繼續(xù)摻和下去。就算她能成功削藩，這個世界接下來要發(fā)生的變化也不是你能想像的。讓炎傾擔她的責任去，宸丫頭......”

　　“你住口！衛(wèi)植，我看在先皇夫和公主殿下的份上就當沒聽過你這一番大逆之言！但你再敢冒犯傾尊陛下，我必不饒恕你！”

　　“所以本少才說你無可救藥。行吧，話不投機半句多，真難想象你與本少如此不投機還能說這許多話，果然宸丫頭對本少影響至深，不然本少才不會與你多費口舌。”衛(wèi)植見韋襲動了真怒，思及炎天宸最近忙碌，必不想分出精力處理他二人的矛盾，決定把話題扯回李明玠身上，“你恨封王卻愿意為了‘削藩大業(yè)’的未來對封王暫時以禮相待是你的事，別指望本少和雙偽相關的封王笑臉相迎。至于李明玠，本少看他不是直接關系者又與本少投緣這才敬重他，就這樣。”

　　“你.......”

　　韋襲正不知說什么好時，云開月出，她從衛(wèi)植這個頑劣不堪，印象極差的人臉上看到了熟悉的神情。曾經(jīng)雙偽事發(fā)，皇夫衛(wèi)遠朝來韋府和韋瑋商量解決辦法，那時認為削藩時機不到，不能不負責任的魚死網(wǎng)破致使戰(zhàn)火的皇夫決心抗下一切，換取妻子的安全，而他出門時的神態(tài)恰如今日的衛(wèi)植。

　　區(qū)別在于，衛(wèi)遠朝給人的感覺是不顧一切也要守護什么。而衛(wèi)植伸出手，奮力想拉住什么，遠離什么。而看到這樣的表情，韋襲就知道，自己無從說服他了。衛(wèi)植其人，不是不撞南墻不回頭，而是眼見南墻、撞個頭破血流也不會停下腳步，因為那是他的理念，是他的驕傲，是他的道路，其它人無從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