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沉,天邊的火燒云如同潑血一般紅艷的觸目驚心。這是鄉(xiāng)間最尋常不過的景象,卻讓齊念無端想起了前世,她將匕首插進(jìn)自己的胸膛,縱身躍下懸崖的那日。
那日是終結(jié),這日是伊始。
回到村里天色已然暗了下來,秦姑顯然是在四處找尋了無數(shù)遍,正急得直落淚。老郎中一臉無辜的袖著手蹲在一旁看著她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硬是沒敢向她說實(shí)話。
眼見著這兩個孩子終于回來了,秦姑欣喜得哭的更狠了,趕緊拉進(jìn)懷里細(xì)細(xì)詢問檢查了一番,得知都還沒吃上飯,又趕著都帶回去做飯去了。
齊念自小便對對付秦姑有一套,花言巧語的便哄過去了。
老郎中自清晨起便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忙活著,不到中午又被火急火燎的秦姑拖著一起四處找人,到這時整整餓了一天早已饑腸轆轆了。見他滿臉可憐巴巴的模樣,齊念忍著笑意將他也請回了家中,一起坐在桌邊等待著秦姑的廚藝。
老郎中見對面坐著的兩個孩子年紀(jì)加起來還沒他一半大,卻四只大眼睛清凌凌的緊盯著他,直看的他如同被釘住了一般無處遁形。
受了這半晌的煎熬他終于忍不住了,站起身為自己倒了杯茶,端起來一飲而盡,咳嗽了兩聲道:“飲了此茶我便是你的師父了,拜師禮也甚合為師的心意,還望徒兒不要再計較為師今日之舉,其實(shí)也都是為了你好。望你往后可千萬不要學(xué)的你師兄這樣頑皮,為師一定全心全意教授于你,不負(fù)你的天資與努力……”
齊念眨了眨眼,打斷了他沒完沒了的絮叨:“知道了師父,您放心,只要您肯耐心教導(dǎo)我,徒兒必定不叫您老人家餓著肚子的?!?p> 她言下之意便是他今日里坑害她跑了一天的山路自己也沒落個什么好的,還不是一樣餓著肚子等飯吃。但如果今后肯真心實(shí)意的拿出真本事來教她,那從此便能吃喝不愁,豈不樂哉。
老郎中活了這大半輩子,什么榮華富貴高官厚祿沒見識過,唯一稱得上算是軟肋的,便只有好美食與美酒了。秦姑年紀(jì)也這般大了,長年累月積攢的手藝自然不用再說,又是真心疼愛齊念,總是想著法子弄好吃的給她,現(xiàn)在與他們父子又這般親近,自然是一條船上的人,有福同享了。
且齊念如今心性早已不同往日,重活一世事事便看的格外通透,再加上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和鍥而不舍的求知精神,倒也令老郎中格外的喜愛她這個能繼承自己衣缽的小徒兒。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天邊的火燒云燒了一日又一日,轉(zhuǎn)眼秋盡便是寒冬,冬去又是一年春。年年春光復(fù)年年,歲歲不知何處去。
無憂無慮的時光就如同人生年輪中最華貴美麗的錦緞,不知被誰剪下了,又不知被誰偷去了。
自重生以來,齊念已經(jīng)在這座安寧僻靜的小山村中悠悠度過了第三年。
前世她可不曾留在這里直到十三歲,本就是年紀(jì)尚小一團(tuán)孩子氣,自從齊君良說了要帶她去城里生活便心生向往的很,整日里偎在秦姑懷中追問著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里,去城里見識更好玩的東西,過上與之現(xiàn)在不同的日子。
是而齊君良并沒有費(fèi)多少心力,便將年僅十歲的她接回了齊府。秦姑自幼便照顧她長大,自然也隨她一同去了。
臨行前晚秦姑整夜都沒合上過雙眼,在她的小房間里一直陪伴著她直到黎明。那時她還嫌說秦姑太過絮叨麻煩,現(xiàn)在想來,精通人情世故的秦姑早就隱隱預(yù)見了以后的日子不會好過了。
今生她轉(zhuǎn)換了性子,不說秦姑事事都聽她的,就連齊君良都對她另眼相待,畢竟這孩子年少早慧,他也感到十分欣慰。
但是好日子終究是過不長久的,齊念知道,自己一定要回齊府了。
前世齊君良患病去世,就是在她十三歲那年冬日。她記得那病始于初秋,繼而尋醫(yī)問藥了整整一個秋冬卻始終不見成效,周氏更是里子面子都做齊了,不僅整日里衣不解帶的親自伺候著齊君良,閑暇下來便吃齋念佛祈禱他早日安康。
想到這里齊念不禁冷笑一聲,當(dāng)時的自己真是被豬油蒙了心了,覺得周氏待爹爹是一片真心還感動不已,要不是見識過她后來如何打殺秦姑踐踏自己心狠手辣,當(dāng)真要重蹈覆轍了呢。
而且這三年她在老郎中的傾囊相授之下,憑著自己的努力與天資已然學(xué)成,只是時日不算太長,但她與老郎中相差的也只是歲月的洗禮與經(jīng)驗(yàn)而已。
這年才剛剛?cè)氪?,她已然在著手回齊府之后的準(zhǔn)備了。
整整三個月之后的立夏時節(jié),這一晚齊君良正在教導(dǎo)齊念學(xué)習(xí)賬目貨運(yùn)之道,聞著油燈的氣息只覺嗆的很,便咳嗽了幾聲。
齊念放下了手中的筆,關(guān)懷道:“爹爹自今年春日以來便染上了喉疾不適的毛病,是大夫不曾好好診病施藥么?”
“本就是舊疾,不妨事的。”齊君良眉目本善,在燈光的照映下更添了幾分柔和,他看著愛女這幾年長大了不少,清麗精致的面容襯著白皙的肌膚,與故人之貌又多了幾分相似,不由得心中甚感欣慰,呵呵笑道:“一轉(zhuǎn)眼,念兒都長這么大了,再過兩年都可以議親了,只怕到時覓得如意郎君,怕是連爹都要忘了……”
“爹爹這話便是差了,念兒不論多大都是你的女兒,是旁人拐不去的?!饼R念本應(yīng)雙頰飛紅霞一副小女兒姿態(tài),卻因重活一世早就沒了那少女情懷,便也不裝乖賣傻了,只玩笑著道:“若是爹爹舍不得女兒,我便今生都不嫁人了,一直陪伴爹爹膝下可好?”
“你這個鬼靈精,哪有女兒終身不嫁的,爹爹怎么舍得你孤獨(dú)終老啊?!饼R君良似是在嘆息,遙望著微微跳動的燭火又像是沉浸在過去的記憶里,“我的念兒配得上這世間最好的男兒……我定要為你好好尋覓,也不枉你娘親當(dāng)年殷殷囑托,我怎敢相負(fù)于她啊?!?p>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像她提起已逝世多年的娘親。
這些年在秦姑口中零零碎碎的得知,母親本是外鄉(xiāng)大戶人家的小姐,因著天災(zāi)人禍全家人都遭遇了不幸,只剩下她與秦姑倉皇逃出,繼而四處流浪。那一日二人到了這城中,因衣衫襤褸娘親又十分貌美而被街邊登徒浪子調(diào)戲,恰逢齊君良路過相助,這主仆二人才免了此場災(zāi)劫。
后面的故事便是順理成章,齊君良愛慕秦小姐天人之姿知書達(dá)理且性情和順,卻苦于家中已有悍妻,不得不應(yīng)了佳人深入簡出避世之請,在這座偏僻的小山村內(nèi)置了這處小院,從此安然度日。只是好景不長,那秦小姐十月懷胎終臨產(chǎn),卻不幸遇上了難產(chǎn),雖有老郎中相助一副好藥,卻終究是無力回天,母子不能相全。
她臨終時曾拉著齊君良的手殷殷叮囑道:“我這一生本是命途多舛顛沛流離,是個苦命的女子……只因遇見了你,才讓我過了這么一段無憂無慮快活的日子,我已然心滿意足……只是、只是稚子無辜,從今往后沒了娘親照拂,還請你多多費(fèi)心,不要讓她重蹈了我的覆轍,徒然做個薄命的傷心人……齊公子,如今我便將她托付于你了,望你念在我們的情分上多多憐惜于她,此刻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好!我答應(yīng)你!”齊君良抱著漸漸無聲息的她,早已泣不成聲。他為女兒取名為“念”,便知他對她的情意,端的是一往情深刻骨銘心。
齊念暗自微微嘆了口氣,卻不動聲色道:“如此,念兒便隨爹爹一同回去吧,爹爹你看可好?”
齊君良吃了一驚,道:“你愿意?”
他這幾年曾提過數(shù)次說要帶齊念回齊府,卻總是被她各種推脫,只說自己更想在這山野村莊里過活,端的是山高云闊自由自在。他自幼便十分疼愛這個孩子,自然不能勉強(qiáng)她,只得由著她去了。
只是眼見著她年歲漸長,自一個天真爛漫的孩童長成豆蔻年華的少女,便愈發(fā)覺得不能再讓她在這山村中耽擱,應(yīng)早日回城做個知書達(dá)理的小姐,而不是毫無規(guī)矩的山野村姑。
且這些年他雖隱蔽的很好,卻還是被府中夫人窺知一二,倒也沒有吵鬧什么,只向他道:“終究是老爺?shù)暮⒆?,雖不是我親生卻也是齊家的骨肉,怎可一直生活在外呢?也太委屈那孩子了。老爺還是早日將她接回齊府,正好她與姝兒年歲相仿,我也好一同教導(dǎo),來日許個好婆家,也教她早逝的母親在天之靈安心。”
他深感夫人這些年持重溫和了許多,心中甚感欣慰,便也堅定了要將齊念帶回齊府的心。只是怕她再次拒絕,是而才不知如何開口。今日她主動提及并答應(yīng)此事,倒也省了他許多心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