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暑假似乎也是學(xué)過重溫一樣，過得模糊而飛快。
開學(xué)后，木沙升入初三。順應(yīng)其中趨勢，選擇成為一名寄宿生。宿舍在學(xué)校后面的一個小院里。宿舍前面是老師們的宿舍，右邊后排是化學(xué)、物理實驗室，前排是計算機房和音樂、美術(shù)教室。還有幾間緊閉的小磚房，不知作為何用。
寄宿生的一大特點是上晚自習(xí)。除了寄宿生，鎮(zhèn)上的學(xué)生也來。至于午飯，也有回家吃的，也有在學(xué)校的小食堂花一兩塊錢解決的。到冬天的時候，鎮(zhèn)上有些人家還會做些饸饹面、炒菜來吸引吃膩了食堂又凍得不肯回家的學(xué)生。
開學(xué)沒幾天，就是教師節(jié)。
木沙也不知從哪兒來的熱情，或者只是中午不回家閑得慌，眼瞅著雜志上的一些圖片，便萌生了給老師做賀卡的決定。
手殘的她當(dāng)然無法獨立完成，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周圍幾個要好的女生，得到了她們的一致響應(yīng)。
木沙負(fù)責(zé)根據(jù)老師的特點，選畫、填詞。她們負(fù)責(zé)設(shè)計造型，剪裁成品。賀卡之外，大家還湊錢買了材料，折了一些千紙鶴，結(jié)成兩串，打算節(jié)日當(dāng)天，掛在講臺前的燈線上。
一切準(zhǔn)備就緒，木沙查看成果，總覺得在填詞周圍少了一些裝飾。她想到了蘇瑞。她不知道自己這份熱情生出的最初，蘇瑞是否也是動機之一。
升入初三后，同學(xué)學(xué)畫就更“專業(yè)”了些。在老師的要求下買了畫板等一系列繪畫用具，利用下午的自習(xí)時間去學(xué)畫。
其中，有那純屬湊熱鬧的搗亂派，有那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的瀟灑派，也有王聰那樣老老實實、按部就班的認(rèn)真派。
蘇瑞雖然是班里畫畫最好的，卻哪一派都不是。他根本沒有報名參加。
這種“最好”是提起來時被默認(rèn)，平常又被忽視的。
這種“最好”得到了老師們的注意，卻沒有得到他們的堅持引導(dǎo)。
地理老師，就是彈木沙腦崩兒的那位，課上走過蘇瑞身邊，忽然回頭：“你胳膊上那是什么？”
蘇瑞把胳膊往桌斗里一藏，“沒什么?！?p> “我都看見了。不會是紋身吧？”
“不是?！?p> “那是刮刮紙？伸出來我看看，快點，還讓我自己動手？”
蘇瑞這才將胳膊伸出來。地理老師抓起他的手腕，細(xì)細(xì)一看，“這是條龍？”
“是的?！?p> “刮刮紙刮的？”
“不是。隨便畫的?！?p> “你自己畫的？”老師說著，竟用手指摳了摳，“還真是畫上去的，你小子行啊?！?p> 僅此一句，腦崩之仇算是徹底解了。木沙想：“算你有眼光?！?p> “你桌上的小人兒也是你畫的?！钡乩砝蠋煼畔滤氖滞?，指著桌子問道。
“是的。”
“你學(xué)過畫畫？”
“沒有?！?p> “怎么不學(xué)呢？我看你挺有天分的?！蹦旧吃谛睦锸箘艃狐c頭贊同。
蘇瑞沉默，地理老師也不再說什么，接著講他的課。一場對話就像夢一樣，有頭無尾。
后來，木沙他們學(xué)到《詩經(jīng)》里的《君子于役》，語文老師叫大家把妻子望夫，牛羊歸圈的場景畫下來。
木沙舉起筆，腦海中畫面感十足：夕陽西下，遠(yuǎn)山連綿，牛羊嘶叫，望婦孤戚?？陕涔P時，一段線條剛出，意境皆壞。
想自己跟畫畫是無緣的了，欲偷窺蘇瑞的大作?？赡羌一镏恢f笑，卻不動筆。
語文老師走到他們身邊，對蘇瑞說：“聽說你畫畫不錯，去黑板上畫一個唄?！?p> 蘇瑞邊忙擺手：“沒有沒有。”
語文老師對這個上課愛講話的學(xué)生似乎沒有多少好感，見他拒絕，沒再堅持。轉(zhuǎn)身對一邊的木沙說：“木沙，那你去畫。你的理解應(yīng)該可以?！?p> 老師們似乎都有一個通病：哪個學(xué)生成績好，便認(rèn)為他哪方面都好，習(xí)慣把表現(xiàn)的機會都留給他。
這下木沙可為難了，紙上都畫不出來，何況在黑板上？
“老師我不會?！?p> “少啰嗦，叫你去你就去。從沒見你婆婆媽媽的。再說，后面的黑板報不是你畫的嗎？”
這能一樣嗎？
行吧，反正出丑也不是第一次了。
木沙走上講臺，對著黑板想了想。幾筆下去，山不像山，人不像人，牛羊走來脫了形，太陽半落瞎眼睛。
木沙畫完，回過頭，看了看老師。見她也是無語，更顧不了同學(xué)的嘲笑，吐了吐舌頭，尷尬地走下講臺。
坐下前，瞟了眼蘇瑞，他也在低頭竊笑。
當(dāng)日，木沙便有意無意地留心蘇瑞的桌子，最后如愿以償?shù)赝悼吹剿淖鳂I(yè)：一條遠(yuǎn)線，一個女子，寥寥數(shù)筆，便已將心中所想具化。
晚上，木沙拿出那個空置已久的素描本，覺得它遇到了真正的主人。可主人愿不愿意接受它，還是一個問題。
現(xiàn)在，意識推動，木沙似乎找到了解決之道。
可木沙試探著向蘇瑞要幫忙時，他卻拒絕了。
木沙將自己的想法跟任杰一說，任杰當(dāng)即建議道：“走，我們找他去。他家離我家不遠(yuǎn)。直接找到他家里，哼，看他還往哪兒躲？”
沒想到這個建議如此生猛，倒讓木沙有些為難。不過，她也想去看看蘇瑞家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從在學(xué)校的印象看來，蘇瑞家境雖不如大偉小偉，應(yīng)該也不是太差。至少比自己家要好些吧。他會因為窮放棄學(xué)畫嗎？
路上，任杰告訴木沙，蘇瑞還有一個哥哥，在上高三，成績還好。其他的木沙沒問，任杰也沒多說。
她們在一處門口停下來，任杰敲了敲生銹的鐵門。
一個女人開了門：“是任杰?。渴裁词?？”
開門的人是蘇瑞的媽媽，木沙偷眼一瞧，很普通的一個中年婦女。
“阿姨，我們找蘇瑞有點事。麻煩你叫他出來一下?！比谓苷f。
“有什么事進(jìn)來說?！迸俗尩揭贿?，回走喊道：“蘇瑞，你同學(xué)找你來了?！?p> 她們沒進(jìn)去。在門口，木沙看了個大概，是座普通的老房子。
蘇瑞光著上半身走出來，邊走邊問：“誰呀？”
木沙一見他光著身子，像看了他隱私一樣驚慌地閃到一邊。
“是我?！比谓艽蟠蠓椒?，又似有幾分慍怒地說。
“你？你找我干什么？”蘇瑞已經(jīng)來到門口，奇怪地問。
“不是我找你有事，是木沙找你有事。”事到臨頭，任杰倒又一推。
木沙不得不走回來，蘇瑞吃驚地往門口一探頭，“是你？你怎么找到我家里來了？”
木沙倒像個厚臉追星的小迷妹，不受歡迎地找上門來了。
可這時候，閃躲也來不及，反而叫人奇怪。木沙也裝作大大方方的樣子說：“我不是讓你幫著給賀卡……”不等木沙把話說完，蘇瑞打斷道：“你等一下啊?！?p> 蘇瑞回屋片刻，再出來時，身上多了那件常穿的花襯衫。
不等木沙再說，蘇瑞說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畫畫不行，沒法幫你的忙。你怎么還……找到我家里來了?！?p> 木沙見他還是拒絕，還這樣“謙虛”，有些來氣?！澳惝嫯嫼貌缓檬悄阏f了算啊？你要真畫得不好，我至于死皮賴臉找到你門上??？不就是讓你幫著給老師做張賀卡嗎？至于推三阻四嗎？你好意思天天模仿林俊杰，就不好意思幫這么個小忙？哼，不幫就不幫，任杰我們走。稀罕？”
蘇瑞有三大偶像，其一是張韶涵，在《神雕俠侶》播出后，又迷上了劉亦菲。而常常掛在嘴邊的則是林俊杰。
他常常在教室后面，半羞澀半自在地模仿林俊杰：“大家好，我是JJ林俊杰，下面我給大家?guī)硪皇譞XX，希望大家喜歡?！苯又?，他就旁顧無人地哼起來?？伤璨辉趺礃樱荒芟翊髠ヒ粯泳燮鹇牨?。
這時的他，雖不避人，倒也顯得有些落寞了。
雖不追星，那時候，尚存半邊輕狂的木沙還想，將來自己要是有出息能見著其中的某位，一定想辦法讓蘇瑞也見上一見。
而如今，十幾年已過，木沙淪為不能自活的廢柴，而蘇瑞也不知身在何方了。
那時，他還在那里，終于屈服道：“行，行，我?guī)瓦€不行嗎？明天上學(xué)我就給你畫好，總可以了吧？”
當(dāng)然可以了。
幾張賀卡送出去，幾個老師都表達(dá)了謝意。政治老師最高興，因為木沙為她選的那張圖片她最喜歡：雪山，藍(lán)天，一架飛機靜懸其上，見之，讓人心胸開朗。
木沙最喜歡的人不是政治老師，也不知為什么會把最喜歡的圖片給了她。
至于其余的老師，在他們的謝意里，木沙倒有些慚愧了。因為那禮物在自己看來并不十分合心意。
現(xiàn)在，不知還有沒有老師喜歡這種廉價的玩意兒。和孩子老師間的相處也讓她覺得無從表達(dá)了。
老師表達(dá)完了他們的謝意，就輪到木沙表達(dá)自己對蘇瑞的謝意了。確實，他精致的花邊讓粗糙的手工增色不少。
把素描本帶到學(xué)校不費什么事，可要把它交到蘇瑞手中還得費一番心思。
木沙在心中演練幾遍，還是把握不住結(jié)局。最后狠狠心，先送出手再說，他說哪話再對哪話吧。
木沙挑了個放學(xué)時間，有人不多，他又在座位上的時候，把本子放在他桌上。
蘇瑞驚訝地抬起頭來，隨手翻了翻，“這是什么？”
“素描本?！?p> “放在我桌上干嘛？”
“這是送你的謝禮?！蹦旧赤嵵仄涫碌卣f。
“什么謝禮？我做什么了？”
“你幫著做賀卡了呀。”
“怎么回事？我不能要?！?p> “不要也得要。這不光是我的主意，也是本子的主意。你才配做它的主人。”
“胡說什么呀？反正我不要，趕快拿回去?！碧K瑞態(tài)度強硬。
木沙腦子飛速旋轉(zhuǎn)著，企圖想出一個不容推卻的說辭。奈何，腦力有限，她不得不回到眼下，道出本心：“這是什么本子呀？素描本。不管你承不承認(rèn)，你畫畫確實好看。而我呢？你也看見了。我留著它沒什么用，不如給你。反正本子放你桌上了，我絕不會再拿回來。你不要也可以，往后走兩步就是垃圾袋，你丟里面好了，只是別叫我看見?！?p> 木沙說完，便迅速轉(zhuǎn)了身，走出教室。
幾天后，蘇瑞隔著幾張桌子，隨口說道：“木沙，我哥明年就要高考了，把書整理了一下，找出幾本練習(xí)冊，說要給我。我那成績就不說了。你需要嗎？要不明天我給你帶來，你看看用得著不？”
木沙暗笑：這是在搞禮尚往來呢。看來，本子他收下了。
“你看我像用功的人嗎？”木沙反問。
“不太像。”
“那練習(xí)冊就免了。要是有什么小說的話，倒可以帶來借我看看?！?p> “哦，那我回去找找看吧。作文書可以嗎？”
“不要。我寧愿要些舊雜志。”
“好吧。我記得倒是有那么幾本《青年文摘》?！?p> 喜歡蘇瑞是輕浮嗎？犯了錯就不該表情達(dá)意了嗎？說喜歡其實更多的是欣賞吧。明知他心有所屬，自己又不想怎樣，難道單純的好感也不能表達(dá)了嗎？
看著蘇瑞如釋重負(fù)的表情，木沙不禁幽幽地想：錯之過，兼之丑之懦，是不是自己本該隱形于青春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