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有石墨寧自死
住莽山上,真正的文人雅士們已在清溪之邊鋪上草席,各個盤膝坐定。
此處有溪水涓涓流淌,又在青山空谷之中,不遠處,還有一座不知何人修筑的小亭,凡在此處之人,無論鴻儒白丁,都會情不自禁的心生雅意,白墨將莽山詩會的地點選在這里,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白墨一手抓著酒壺,一手搖著折扇,斜倚在草席之上,雙目微闔。老楚坐在白墨身旁,手中拿著一個大號的酒葫蘆,傻笑一會兒便喝一口酒。一位翩翩公子配上一位舉止乖張的異人,這名士范更足了。
“白兄,可否借酒壺一用?”
魏擊走到白墨身邊,盤膝坐下,溫言道:“有些口渴?!?p> 白墨沒有睜眼,隨手一扔酒壺,便落在魏擊懷中,魏擊拿起酒壺喝了一口,看了看天色,問道:“時候不早,可以開始了吧?”
“莫急?!?p> 白墨搖了幾下折扇:“總得醞釀一下,這些文人名士們才有得發(fā)揮。公子,還是再去找?guī)讉€瞧著有些學問的人寒暄寒暄,對公子今后造勢取名,都是有些妙處的?!?p> 這詩會一事,說是要交流所學互相印證,其實來的人也都知道,這是一場沽名盛會,白墨打算在這場盛會中沽得名聲,卻也知道x不能都叫一個人裝了,如果其他人都只是當個觀眾而已,他們回去后未必會再提此事,只有所有人都能沾得名聲,此次詩會才會真的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傳播開來,成為佳話,也只有如此,白墨才可能在這場詩會中造起名聲。
所以,白墨打算給他們些時間琢磨點應景的詩詞出來,待會兒就成了他們即興而為,給這次詩會再增添些雅意,何樂而不為?
魏擊沉默了一會兒,卻忽然正色道:“魏某其實并非欲求名利?!?p> “《大學》有云,君子無所不用其極,是說作為君子,理應為其志而盡其所能,不管魏公子所求如何,借人傳名略造其勢,無傷大雅。魏公子是否覺得白某有些功利,不屑與白某為伍了?”
白墨睜開眼睛,直直盯著魏擊的眸子,言語之中,已經(jīng)露出了些許鋒芒。
魏擊并不在意白墨習慣性的狷狂,只是正色道:“三十年之約,只要白兄莫忘,魏擊便不會懷疑什么?!?p> “這是一定的,你等著輸吧,哈哈哈!”白墨連笑三聲,之后一把從魏擊手中奪回酒壺,灌了幾口。
與此同時,白墨不遠處有幾個文士打扮的人拼席而坐,本來口中一直聊著經(jīng)史子集,聽白墨笑聲之后,忽然有一中年文士低聲說道:“諸君可否見過此人?那魏擊何故在其面前唯唯諾諾?”
一位老者冷哼一聲,道:“列為可還記得那尸丞相魏無忌所呈的《賑災九策疏》?”
“怎么不記得?據(jù)傳此九策并非魏無忌所作,乃是他門下的一位年輕智囊所想,九策一出,各地嘩然,邊塞詩人陸楷還作詩抨擊,說‘《賑災九策》一時出,無災無難亦成骨’。水患不過叫北方幾處城池家破人亡,這九策,可叫舉國百姓家破人亡了啊?!闭f話的年輕文士嘖嘖笑了兩聲,譏笑道:“尸丞相有三千尸客,終于出了個有能耐的,一次造就三百萬浮尸。唉,奸人當?shù)腊??!?p> “嘖嘖,可不就是。我等清流名士,一身鐵骨錚錚,如今卻礙于其勢參與此會,世態(tài)炎涼,頗感無奈?!蹦侵心晡氖窟B聲附和。
“可不能叫這等奸人太過囂張?!蹦贻p文士道:“此次詩會,定有即興賦詩一節(jié),咱們何不現(xiàn)在便就著這好山好水,作詩幾首,互相斧正,待須即興賦詩之時,便拿出來落落那奸人的面子。不知諸君意下如何?”
“正合吾意!”
“此言甚善。”
幾人商議之后,便展開紙筆,各自涂鴉起來。
遠處,有一青衫寒士,衣服上打滿了補丁,皮膚略黑,其貌不揚,坐在那里無人問津,只顧在一旁自飲自酌。只是瞧此人神情,卻怡然自若,并不因無人問津而沮喪。擺在他面前的糙紙上,也只是工工整整地寫著幾個楷書小字:“有山,有水,有亭,有酒,快哉?!?p> 白墨看似雙目微闔,只是在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其實他一直用余光掃視著周遭諸人的動態(tài)。見方才下筆不輟的幾個人已經(jīng)停下動作,閉目養(yǎng)神起來,他知道火候已經(jīng)醞釀得差不多了,便喊了魏擊一聲,道:“魏兄,可以開始了?!?p> 魏擊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吩咐身邊小廝,叫之前早已做好準備的樂班奏起曲子,在這曲聲之中,魏擊環(huán)視諸人,朗聲說道:“諸君,此時此際,魏某不慚鄙陋,居于諸賢人達者之間,誠惶誠恐,幸有山水相佐,名士相聚,仙音雅樂,縈繞四野。魏某已備好飲食美人,以啟諸君雅興,還望諸君不嫌寡淡,可以在此互傳詩詞文寶,成就樂事。”
語畢,兩隊衣著樸素的美人端著食盒有序而入,各自坐在一位名士身邊,舉止端莊,眉目含情,即使方才對魏擊與白墨頗有微詞的幾位文士,也都欣然笑納,即刻與諸美人調(diào)笑起來。
之后,魏擊看了一眼白墨,后者則對他點了點頭,于是魏擊又道:“諸君,于此良辰美景之中,何不玩?zhèn)€游戲,為詩斗酒,以傳佳話?”
為詩斗酒,斗酒為詩,這可是此時文人的四大愛好,當下便有人問道:“怎么個玩法?”
白墨適時而立,先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作了一揖,以示敬過諸人,然后說道:“各位請看,那食盒是否像一葉扁舟?”
“是有些像?!?p> “諸君可以將酒杯盛滿美酒,放入食盒之中,再將食盒放進溪水,此盒在誰面前停下,便由誰作詩一首,作不出來,那便自罰三杯,不知諸君意下如何?”
說罷,白墨從小廝手中取過紙筆,匆匆寫下八個大字:“莽山詩會,曲水流觴”,然后用一根木棍支起,立于席間。
一位泰然自若的老者撫須道:“好意境?!?p> 白墨對那位老者含笑點頭,之后端起自己的食盒,直接酒壺放于其上,食盒入溪,果如一葉扁舟飄蕩而下。
說巧不巧,這食盒正好在方才說話那位老者身前打了個轉(zhuǎn),便擱淺于灘上。老者撫須一笑,躍躍欲試地站了起來,對白墨道:“不知小友姓甚名誰?”
“在下白墨,字子殊,范陽人士,說與老先生知曉?!?p> “哈哈,鳳京北去兩千里,才到范陽,小友辛苦。老夫孟惑,賞臉的都稱呼一聲草廬先生,這酒太多,老夫可是怎也喝不下的,這便獻丑了?!闭f罷,這自稱為孟惑的老先生半是歌聲半是吟道:“幾歲舊廬秋,池央忘看荷。山臨人近罕,寺月滿高閣。踏草聲輕步,寒蟬嚷重鑼。年少空回味,何事算蹉跎?”
白墨擊掌贊嘆:“山臨人近罕,寺月滿高閣。此聯(lián)雖不甚工,其中味道卻如百年老酒,味道至淳,老先生好功夫?!?p> 老者聽白墨夸獎,也頗有一些自矜之意,撫須道:“不過口占(即信口而為,脫口而作)之作,小友見笑了?!?p> 白墨搖頭,仍是夸贊不已,作揖道:“口占最見功底,老先生切莫過謙。”
老者起身還了一禮,之后便將食盒撥回潺潺溪水之中。這食盒掠過幾人,又在一年輕文士跟前停下。年輕文士起身作揖,示下諸位,并未多言,開口便道:“瀟瀟暮雨鎖層巒,北望青山半籠煙。玉宇澄清殊可待,清風不日下人間?!?p> 白墨尚未開口,不知何人插口道:“清風吹得玉宇澄清,卻不知誰是塵埃,又為誰所拂滅?”
文人清流之中,有人說白墨是奸人,白墨早就有所耳聞,聽著此人言語充滿嘲弄之意,后兩句甚至算得上誅心之言了,白墨卻并不以為意,略過此語,直接對方才作詩的青年文士道:“公子詩文清雋,在下聞聽此詩,欣喜不已,敢問公子名諱?”
那年輕文士嗓音溫潤,起身作揖道:“在下徐言,白公子謬贊了,方才那人所言,絕非吾人本意,還望公子不要怪罪?!?p> 白墨搖了搖頭,無奈道:“白某早便知道自己聲名狼藉,只是請教一下在座諸公,到底是無九策死人更多,還是有九策死人更多?”
白墨此言已經(jīng)是徹底承認了《九策》是出自他的手筆,恐怕以后那些唾沫星子會從魏無忌身上轉(zhuǎn)移到白墨身上了。
此時,一位青年文士忽然站起,對白墨略帶倨傲地反問道:“那么敢問公子,若爾坐騎受驚,路左有一弱質(zhì)書生,路右有三五行乞孩童,公子是向左,還是向右?”
白墨未加思索,張口便道:“中有路,墨向中間。中有石,墨寧自死。中有隙而不足一馬,白墨避重就輕,只得向左?!?p> “君有何權,膽敢衡量命之輕重?”
白墨拂袖道:“天理昭然,自在吾心?!?
王蜀黍
注一:孟惑詩,原作為詩友孟維晨《無題》 注二:徐言詩,原作為詩友徐杰《村居?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