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北的山間小道上,李闕拖著疲憊的步伐,攥著從不離手的刀,已經(jīng)走了一天一夜,直到新一輪紅日正從東方升起。
李闕隱約聽到流水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最后,他找到了一條小溪,這令他喜出望外。他捧起一手溪水,澆在臉上,再喝上一口,涼爽的感覺隨著溪水從嘴唇一直透到肚子里。在這溪水的滋潤下,他忘卻了剛才的疲憊,長舒了一口氣??墒?,山林之間的躁動使他的神經(jīng)再次繃緊。他大喝一聲:“誰?”
果然,從林中走出一人,一雙修長的手是其最大的特征。當(dāng)今世上,只有摘日手才能練就這樣的手,而只有穆休才使得摘日手。華山一別,已又是一年,李闕與穆休竟在這山野之間相遇。
李闕皺了一下眉頭,什么也沒說,提起刀,繼續(xù)朝山下走去。
穆休喊道:“李兄,請留步!”
李闕站住了腳,卻沒回頭。
穆休說:“李兄可知,此去山東,有多兇險?鐘離艷已經(jīng)對你做好防備,還會派殺手來殺你。”
“怎么?”李闕反問,“你是想勸我別去嗎?”
穆休說:“不。今葉兄有難,李兄千里相救,小弟自然無話可說。不過,小弟想與李兄同去?!?p> “什么?”李闕終于轉(zhuǎn)過身,瞪大了眼睛,看著穆休。
穆休說:“若能合你我二人之力,應(yīng)更有勝算救出葉兄?!?p> 李闕冷笑一聲,說:“哼,不必了!”
穆休說:“李兄與葉兄是至交,我與葉兄也是至交。李兄要救葉兄,也應(yīng)容我出一份力??!”
“哼,至交?”李闕斜視穆休,說,“當(dāng)初在杭州,葉楓不顧性命,將我從幻指琴煞手中救走時,你在哪里?”
穆休愣了半天后,才又開口說:“唉!李兄,當(dāng)時,我是有苦衷的。”
李闕問:“你是不是又要說,當(dāng)時冒出個神秘人,搶走了《魔琴譜》,而你是因為要追那個人,才丟下了我?”
穆休點點頭,雖然這個理由他早在四年前就對李闕解釋過。
李闕一甩衣袖,說:“那好,我問你,你追上那個神秘人了嗎?”
穆休答:“那人武功高過小弟,小弟沒能追上他。”
李闕又說:“我再問你,當(dāng)初,你說要去盜《魔琴譜》為己用,我本不從;后來,你改說是為了武林正義,去毀此魔書,我才肯幫你??赡愕玫健赌尽泛螅堑礆?,反而研習(xí)其中內(nèi)功心法,與魔何異?你如此做,豈不是陷我于不義,讓天下英雄恥笑我李闕也想偷學(xué)魔書?”
穆休答:“小弟本來確實是想毀了《木》,但又想到,有那神秘人偷走其余五本《魔琴譜》,若此人心懷不軌,恐成為江湖一患。小弟鉆研《木》中心法,或可找到破解《魔琴譜》之法?!?p> 李闕冷笑道:“可結(jié)果卻是,四年來,江湖上除你之外,從來沒人用過《魔琴譜》中的武功?你說的那個神秘人又在哪里呢?”
穆休答:“這一點,小弟也很奇怪。但《魔琴譜》一共六本,那人當(dāng)時盜走了其中五本,只有一本《木》被我搶得。我想他是要等集齊六本以后,才能有所行動。”
李闕問:“即便是這樣,為什么后來,那個神秘人沒來找你索要《木》?”
穆休想了想,搖搖頭,說:“這個,小弟實在不知?!?p> 李闕說:“哼,實在不知?我看你是實在編不出來了吧?”
穆休說:“李兄,所謂清者自清。這件事,我相信,遲早會水落石出的。但眼下,我們先合力救出葉兄才最要緊?。 ?p> 李闕轉(zhuǎn)過身,說:“救與不救,都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但我不想與你同路。你若要救葉楓,就你救你的,我救我的!”李闕便不再理會穆休,獨自下山去了。
穆休望著李闕一瘸一拐的背影,只是連連搖頭嘆息。
翻過了那座山頭后,李闕又繼續(xù)走了一個晌午,終于看見,在前方樹蔭下,有一座茶館,三五個茶客正吃得香。李闕找個背靠大樹的位子坐下,要了一大碗茶,飲過之后,尚未解渴,便干脆要來一大壺,自斟自飲。
然而,李闕卻不知道,就在他背靠的大樹上,正潛伏著殺氣。來自散花門的忍者服部保成,早已藏匿在樹上,專等李闕前來喝茶。服部保成偷偷放下一根比發(fā)絲還細(xì)的線,一直放到茶壺的壺口,再掏出東瀛忍者專用的毒液。此毒喚作****,無色無味,常人只要口中沾上一滴即死。服部保成將毒液沿著細(xì)線滴下,毒液便悄無聲息的滴進了茶壺中。接著,李闕提起茶壺,又倒出一大碗茶,這是他的第三碗茶。
這時,躲在樹上的服部保成忽感背部沒來由的一陣劇痛,好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肺也縮得更緊,一時接不上氣,使他終于沒能忍住,咳出聲來。這一咳,哪逃得出李闕的耳朵?李闕順手便將茶壺朝咳聲方向擲出。服部保成是知道這壺中毒茶的厲害的,趕緊翻身跳下了大樹。
茶客們被嚇得一哄而散,店家也躲在屋里不敢出來。大樹下,就只有李闕和服部保成兩人。李闕一看服部保成的穿著,與在無錫所見的服部正長如出一轍,便說:“又是東瀛忍者?!?p> 服部保成喝道:“哼!你以為,你殺了我們東瀛忍者后,還能平安的活下去嗎?”說罷,一把忍者鏢向李闕飛去。
李闕躲過忍者鏢,再看服部保成已不見蹤影。李闕忽感耳邊一陣陰風(fēng),隨即揚起彌勒刀,擋下了服部保成從背后而來的偷襲。服部保成順勢左手一揮,從袖中撒出一包石灰粉。但李闕早有防備,用右手遮住了雙眼。服部保成袖中還有一把匕首,趁這混亂之間,刺向李闕。李闕雖雙眼被擋,可還能聽音。他一個轉(zhuǎn)身,非但使匕首撲了個空,還繞到了服部保成的身后,接上一掌,擊中服部保成的背。掌雖不重,卻令服部保成飛出丈余。服部保成打了個滾,馬上爬起來,但背部又來一陣劇痛,令他連咳數(shù)下。
李闕感到手心一股溫?zé)幔忠豢?,原來是一灘血。這反使他不解,他都算不到,自己一掌竟能打出血來。再看服部保成的模樣,印堂發(fā)黑,雙唇發(fā)紫。李闕這才想起一件事:這些忍者都是鐘離艷派來的,而鐘離艷現(xiàn)在正在對付葉楓。李闕便問道:“你是不是跟葉楓交過手?”
服部保成答:“是又怎樣?”
李闕搖了搖頭,擦掉手上的血跡,邁開步子,繼續(xù)朝北走,仿佛服部保成根本不在這里一樣。
這莫不是李闕在羞辱服部保成嗎?服部保成問道:“喂!你要去哪?當(dāng)我不存在嗎?”
李闕一邊走,一邊答:“我不跟死人打。”
“你說什么?”服部保成又驚又怒,勝負(fù)尚未分曉,竟就說他要死了,作為一名東瀛忍者,他豈能受此奇恥大辱?這怒火一上心頭,便如同一個火球堵在了氣管里,讓他上氣不接下氣。
李闕停住了,轉(zhuǎn)過身,問:“你以為,要從葉楓手中逃脫是那么容易的事嗎?”
服部保成的背又一次發(fā)出了劇痛。這一次的痛是鉆入心窩的,好像將背刺穿了一個窟窿。他忽然想起,他的背部有一道傷口,是在泰山腳下,葉楓給他留下的?,F(xiàn)在,給他帶來鉆心之痛的就是這道傷口。雖然剛開始時并不算太疼,只如普通的皮肉傷,可這么多天過去了,這道傷口非但沒好,反而越來越疼。來自未知的恐懼正在膨脹。服部保成不禁真的想到了“死”,這疼痛會最終要他的命嗎?
李闕說:“你以為,你逃掉了。其實,你已經(jīng)被葉楓的快刀所傷,而且深及肺腑。只是因為刀口太快,傷口才沒有立即顯現(xiàn)。但它會逐漸發(fā)作,待到傷口崩裂時,你的末日也就到了?!?p> 世上真有如此離奇的事?服部保成不愿相信。雖然他已是連咳帶喘,但仍然在說:“你騙我!”可是,他的背傷不會騙他,這一次的疼痛要甚過以往十倍。他盡力用手去摸傷口,想以此來減輕痛苦,但他實在摸不到。他只好在地上打滾,又發(fā)現(xiàn)地上一灘子血,這才知道,自己已是血流不止。他的力氣透過傷口一點點的流失到體外,只剩下咳嗽。當(dāng)他用盡力氣咳出最后一口血后,他終于不再感到痛苦,帶著驚慌和恐懼的眼神,死了。
三天以后,李闕已接近徐州??删驮谛熘莩峭?,正駐扎著一隊人馬,穿著紫衣,擺開了陣勢。當(dāng)他們看到有個人提著刀,一瘸一拐的朝徐州走來時,便一擁而上,將他圍住。
為首的問道:“你可是李闕?”
來者正是李闕,但他不屑于回答,繼續(xù)向前走。那幫人也不再多問,直接操起兵器就朝李闕殺去。李闕拔出彌勒刀,黃昏下便又多了幾個幽魂。
就在彌勒刀揮舞之時,又有一群穿著黃衣的人加入了廝殺,但他們的目標(biāo)不是李闕,而是那些要殺李闕的人。兩隊人在李闕面前混戰(zhàn)成一團,這反倒出乎李闕的意料。不一會,紫衣的人馬便招架不住,死的死,傷的傷,只剩下三五個人。他們正要逃走,卻被黃衣的人追上去,一一殺死。
戰(zhàn)斗看上去就這樣結(jié)束了。有一個黃衣人走到李闕面前,單膝跪地,雙手抱拳,說:“李大俠受驚了!”
李闕收起彌勒刀,說:“區(qū)區(qū)鼠輩,何足掛齒?你們又是什么人?”
黃衣人說:“在下是七巧門黃衣舵主賈明義?!?p> “七巧門?”李闕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在華山時,曾出現(xiàn)過假扮的馨蘭,那就是七巧門的杰作。“你們不也應(yīng)該想殺死我嗎?”
賈明義說:“李大俠誤會了。七巧門一共有赤、橙、黃、綠、藍、靛、紫七個分舵。去年在華山想暗算李大俠的是紫舵的人,剛才要殺你的那些人也都是紫舵的。他們助紂為虐,投靠了散花門。但我們黃舵素聞李大俠義薄云天,敬佩之致,特來助李大俠平安通過徐州?!?p> 李闕說:“既然如此,李某謝過了?!?p> 賈明義說:“李大俠,今日天色已晚,何不在敝舍歇息一宿,明日再往山東?”
李闕擺擺手,說:“不必了。李某心系山東,恨不能插翅飛去,豈有不日夜兼程之理?賈舵主的好意,李某心領(lǐng)了?!?p> 賈明義說:“李大俠擔(dān)心好友安危,賈某亦然明白,自不敢多耽誤李大俠的時間。不過,舍下已備好酒菜一席,李大俠若不嫌棄,可吃過再走。”
“這……”李闕一捋胡須。
賈明義躬下腰,繼續(xù)說:“此前,李大俠與我七巧門多有誤會。今日,我既幸會李大俠,還望大俠允我盡地主之誼。”
李闕想了一下,終于點頭。
賈明義大喜,連忙吩咐下人回府準(zhǔn)備,自己則親自帶路,將李闕請到徐州城內(nèi)的七巧門黃舵府邸。
這個府邸并不大,進門后,是一道彎曲的回廊,通向大堂。堂內(nèi)從屋頂?shù)降匕?,堂上的立柱,四角的屏風(fēng),全部漆為黃色。一進大堂,就感覺進了黃金屋一樣。這里果然已經(jīng)布置好了宴席,一張長桌呈東西方向橫于堂中,兩端各置一座。桌上擺滿菜肴,并在座前各放一壇酒。
賈明義滿心歡喜,請李闕面東而坐,自己再坐到對面。
兩人坐穩(wěn)后,賈明義大笑道:“李大俠肯賞臉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李闕說:“我自北上以來,所遇的盡是散花門派來的攔截者。我迫于無奈,只得一路打殺。此絕非吾之本意!賈舵主深明大義,不與散花門為伍,李某深感欣慰。”
賈明義說:“那些亡命之徒,不知天高地厚,死不足惜?!彼似鹁票?,“來,李大俠。今日,我們喝個痛快。小弟我先干為敬!”第一杯酒就這樣喝下了,賈明義又吩咐下人,“給李大俠斟酒!”
待酒杯斟滿,乘于李闕面前,李闕拿起酒杯,說:“好!賈舵主既是爽快之人,李某今日也奉陪到底。”他抽起酒杯,也一飲而盡。
賈明義長舒一口氣,卻笑得更開心了:“爽快!爽快!”
夜色已深。李闕的腦袋開始晃起來,似乎看不清對面的賈明義,耳邊卻不斷響著賈明義的聲音:“李大俠?李大俠?”在這陣陣叫喚聲中,李闕終于撲倒在桌上。
這時,有一只手摸到了李闕的腰間,摸到了彌勒刀。忽然,李闕一把抓住了這只手,并猛的抬起頭。原來那是一只來自七巧門嘍啰的手。
李闕厲聲喝道:“你干什么?”
賈明義連忙指著這個嘍啰,說:“哎呀!我見李大俠醉了,叫你好生扶李大俠去歇息,你怎么毛手毛腳的?”他又向李闕彎腰,說,“李大俠,請勿見怪!”
李闕看了看嘍啰,又看了看賈明義,冷冷的問:“賈舵主請我赴宴,到底是出于好意,還是歹意?”
賈明義一聽,冷汗冒出一頭,心提到了嗓子眼,低聲答道:“豈有……歹意?”
李闕橫眼看著賈明義。賈明義卻不敢正視李闕。李闕的眼光由懷疑轉(zhuǎn)變?yōu)閼嵟?,仿佛一把利劍,刺得賈明義無處可躲。
賈明義終于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大聲叫道:“還愣著干什么?都給我上?。 宾情g,從四角的屏風(fēng)后涌出來數(shù)十個嘍啰,各個手持利刃。
李闕環(huán)顧了一周,笑道:“就憑這些小嘍啰,你就想拿下我?”
賈明義一拍桌子,說:“李闕!你死到臨頭了,還不知道!你以為,你剛才喝的是普通的酒嗎?那里面有無色無味的軟骨散?,F(xiàn)在,你已經(jīng)使不出力氣了!”
李闕說:“哼!這種來歷不明的酒,你以為,我真的會喝嗎?”他伸出左手,張開五指,一運氣,剛才喝進去的酒都從五個指甲縫里噴出來。這一招叫做“暗渡陳倉”。別人看著他明明是將酒喝進了嘴里,但其實并未下咽,而是靠內(nèi)力藏于皮下,隨時可以從指縫汗腺間排出體外。
賈明義見下毒不成,趕緊觸動了桌下的機關(guān)。這機關(guān)一直連到李闕的座椅。從李闕的腰間忽然竄出兩道鐵箍,將他攔腰捆住。
賈明義得意的笑道:“這下,你動不了了吧!”
賈明義立即命令眾嘍啰一起沖殺上去。李闕雖然身體被捆住,但雙手仍然自由。他右手一摸彌勒刀,刀鋒出鞘,在空中劃出一道月亮一樣的半圓,七巧門的“黃金屋”被染上了鮮紅的血。在刀起刀落之間,嘍啰們悉數(shù)倒下。
李闕挑斷了鐵箍,劈開了飯桌,一刀逼到賈明義面前,怒目而視,說:“我當(dāng)你是好人,你竟敢害我!”
賈明義已是臉色蒼白,膽戰(zhàn)心驚。他嘴里低聲說:“李大俠,饒命!饒命!”手卻摸到自己座椅的扶手下,在那里還安放著一處機關(guān)。
突然,一支暗箭從賈明義的左側(cè)扶手下射出。李闕翻身閃過了這一箭,但另一支箭又從賈明義的右側(cè)扶手下射出。李闕迎著來箭,大刀一劈。箭被劈做兩半,不僅是箭,連同座椅,以及座椅上的賈明義,也都自上而下的被劈做兩半。
出了徐州城,再往北走一百里,就進入山東地界。當(dāng)李闕走到界碑時,那里有一個人正在等他。此人個頭不高,兩腿粗壯,面目白皙,須發(fā)泛黃。李闕識得此人,他是人稱追月腿的韋行,《神兵榜》上排名第六。他那一招腿腳功夫,堪稱一絕,與穆休的摘日手并稱“日手月腿”。
韋行出現(xiàn)在這里,李闕大概已猜到其來意。雖然躋身《神兵榜》,但韋行實際上是個殺手。他無門無派,只相信錢。誰付得起錢,他就為誰賣命。鐘離艷身為武林盟主,當(dāng)然付得起李闕的人頭錢。
李闕說:“看來,鐘離艷已經(jīng)向你買我的人頭了?!?p> 韋行答:“李兄,你的頭可值三千兩白銀?。$婋x盟主這次為了你,真是下血本了?!?p> 李闕問:“你替他來收我的人頭,就不怕把自己的頭也搭進去嗎?”
韋行一臉輕松的說:“我無所謂啊!如果我殺不了你,大不了我不做這筆買賣;可你就不同了,如果你殺不了我,你就會死?!?p> 李闕摸了摸彌勒刀,說:“那么,你就來試試吧!”
韋行搖搖頭,說:“別急!今天還沒到時候。我的規(guī)矩是,不跟沒準(zhǔn)備的人打,所以,我每次出手前,都會先通知對方一聲。今天,我就是特意來通知你的?!?p> 李闕說:“這么說,你還算是個講江湖道義的人?!?p> 韋行笑道:“你好好準(zhǔn)備吧!等到下一次碰面時,我可就要取走你的頭了!”說完后,他真的就這樣走了。
李闕全然沒有將韋行的話放在心上,繼續(xù)提著刀,進入了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