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心讓她開心起來,“今兒個晴空萬里,春陽瀲滟,你這院落里一派姹紫嫣紅的好光景,何不出去走走。”
“對啊對??!婉儀姐姐你這院子里的花開得這么好,不去賞花,真是可惜了?!便y翹雀躍歡呼,“你們快來!”
說完,先奔了出門,立在百花叢間,沐浴陽光,許是愜意,她閉起了眼深深嗅著,瞧著她天真無邪的模樣,我都不由為之一動。
我從未見過這般無憂無慮的人,心思簡單一塵不染,毫無掛礙,讓人好生羨慕。
我自幼見慣了姑姑掩在眉眼之下的愁思和凝重,好似那些哀愁會潛移默化般,我的心底也好像多了一道難解的結(jié)。
淳于婉儀卻沒有要起身跟著一起出去的意思。
“婉儀,你不去嗎?”
“我就不去了?!?p> “你不去跟著,就不擔(dān)心我們糟蹋了你這院子里的花?”我變著法子讓她出去走走。
“我從未費心打理這些花草,只任它們自生自滅,如今你們來了,我還希望你們能給我采些花,做些糕點甜食,沐浴香薰?!?p> “那便一起才是!”我拉過淳于婉儀的手,在觸上的瞬間,她卻尷尬地抽開了手,似的介意自己肌膚之上的缺憾。
我毫不介懷,執(zhí)意拉過她的手,她倒再也不推拒,任我牽到房外的檐下,卻在陰影處定住了腳步,不再往前。
“怎么了?”我疑惑,回頭看她。
她似想起什么,“籃子和剪子都沒拿,采什么花?我回去取?!闭f著掙開我,略顯慌張地回了房,踟躕了半晌,方見她手提木籃子裝著剪子扶風(fēng)擺柳地從房里出來。
“走吧?!蔽业馈?p> 她卻將籃子遞到我手上,莞爾道:“我鮮少出屋走動,好久沒見陽光,這日頭晃得我眼暈,你去吧,我在這兒看著便好?!?p> 我卻明明從她眼里看出了渴望,渴望一沐日光,享受春光暖陽,繼而鼓動:“正是因為鮮少走動,所以才這么容易就被曬暈了眼?!?p> 她卻斂起了笑意,沖我認真地搖頭。
我只好無奈道:“那你在這兒歇著吧,我去采,花,今晚做糕點吃。”
她唇角這時才又浮起笑意,“讓你們嘗嘗我的手藝?!?p> 我欣然點點頭,一道和銀翹埋頭花叢。
陽光微醺,惹人陶醉,花間芬芳,撩人心神,和銀翹邊賞邊采,竟?jié)u漸忽略了立在檐下的淳于婉儀,偶爾一兩個眼神掠過去,都能看到她含笑望著我們,仿佛從這樣的場景中追溯往昔,臉上流露著洶涌澎湃的悵惘,幕天席野,好似她下一刻就要支撐不住這樣的侵襲。
她怕是又想起她姐姐,淳于婉鳶了。
再次將眼神向她遞去時,看到她緩緩伸出手,顫顫巍巍地要伸出屋檐投射的陰影外,掌心朝上,似要托住落下來的日光。
當(dāng)她完全把手伸到日光之下,我竟有一絲沖動要出聲阻止她。
下一刻發(fā)生的事情坐實了我的不安,她曝露在陽光下的指掌竟?jié)u漸冒出白煙,她的臉猙獰起來,五官因被灼疼而扭曲在一起。
她卻固執(zhí)不將手收回,我看到她的指掌開始一片赤紅,緊接著泛起焦黃,肌膚一點點被燒爛,身體因疼痛而抖得厲害,眼里滿是堅毅,連泛起淚意她也毫不察覺。
仿佛正在遭受痛苦的是我,我失聲叫道:“婉儀!”
我一聲叫喊喝退了她的勇氣,再承受不住疼痛,她把手縮回陰影中,臉色蒼白,緊咬著唇沉浸在痛楚中。
我和銀翹急急奔到她身邊,要替她查看傷口,她卻賭氣把受傷的手往后一藏,“沒有用的,好不了。”
“好歹也讓銀翹看看你的傷。”
她忽然激動起來,“我試了很多遍!每一次都會變得像一個怪物!我是一個怪物!”壓抑許久的情緒瞬間崩潰傾瀉,眼淚簌簌,“治不好……”
“銀翹?!蔽蚁蜚y翹求助,卻發(fā)現(xiàn)她臉色灰暗。
“婉儀姐姐說得對。”
“什么?”我不可置信,不明白為何連銀翹都束手無策,說出這么懊喪的話。
“婉儀姐姐被人種了蠱毒,蠱毒種子由施蠱人養(yǎng)著,只有施蠱的人能解?!便y翹灰心喪氣,“蠱蟲寄居人體,日夜啃食骨血,直到一日蛀空五臟六腑,再侵蝕皮囊,肌膚一寸寸潰爛……蠱毒被種在婉儀姐姐身上很久了,已經(jīng)開始侵蝕到表皮?!?p> 聞言我腿下一軟,照銀翹的說法,那么如今婉儀已是一副被蛀空了內(nèi)里的皮囊,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難怪婉儀說自己的皮膚會忽然潰爛,這并不是托辭。
我問:“那為何接觸日光會被灼傷?”
“這是蝕蠱,千萬種蠱毒中的一種,若曝露日光之下,便頃刻灰飛煙滅,就算不接觸陽光,也會一天天被蠱蟲啃凈五臟六腑直至體無完膚,最后還是不免一死?!?p> 我握住婉儀的手:“事到如今更不能坐以待斃,婉儀,你告訴我們,是誰給你種的蠱,我們一定讓那人為你解開?!?p> “我又怎會知道,我連身體里種了這么奇怪的東西都不曾察覺。罷了,事到如今也遲了?!贝居谕駜x唇邊一抹凄厲的笑意一閃即逝,她吸了吸涕淚,抬起波光粼粼的眸子望著我和銀翹,“都采了什么花?我芙蓉糕做得最好吃?!?p> 這一夜,淳于婉儀在院中設(shè)了小宴。
桌上清湯綠菜,不同的是多了一碟碟精致的糕點,白中透粉,粉中凝紅,滿滿陳列一桌。子桑玦不拘禮,命土圭水臬一齊同桌用膳,六人湊成的小家宴,亦稍顯熱鬧。
子桑玦本意就是要離開,如今得知婉儀身受蠱毒,便借口離開替淳于婉儀尋找解藥,所以這一頓飯,也算是話別宴,為我們一行人踐行。
“各位對婉儀的關(guān)心,婉儀無以為報,婉儀在這里敬各位一杯?!蓖駜x舉起酒盅,對在座眾人道。
“姑娘哪里的話,我們在府上叨攪了這么些日子,為姑娘做點事情也是該的。再說,我們也不會見死不救?!弊由+i說著也舉起酒盅。
“先干為敬?!彼鎏煲伙嫸M。
“子桑公子豪爽?!蓖駜x舉杯同飲。
她放下酒盅,自嘆:“其實解不解蠱毒婉儀已經(jīng)不在乎,只是想再見姐姐一面……”
我們面面相覷,土圭倒十分熱誠:“姑娘寬心,若我們見到你姐姐,一定把她帶來見你!”
“對,尋藥找人,兩不誤。”水臬也應(yīng)諾。
說得容易,但人海茫茫,這么多年過去,婉儀都沒找到的人,豈是我們說找就能找到的。
婉儀聽了這一番慷慨激言,依舊神色感動,似積郁了許多委屈,此刻忽然噴涌而出,她兩肩劇烈抽動,哭得梨花帶雨,把眾人哭得錯愕:“婉儀,你這又是為什么?!?p> 婉儀聞言,胡亂擦掉臉上的淚,“讓大家見笑了……”說著,又拿過酒壺,給自己斟滿,端舉酒盅,對滿桌人粲然一笑,“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殤!”
我糾正她:“又不是后會無期,什么離別不離別的?!?p> 她慨嘆:“可你們一走,這宅子里便又冷冷清清,只剩我一個?!?p> “若不是你身子有恙,我們一定帶上你。”我十分可惜。
子桑玦的話語安人心神,“我們會盡快為你尋到蠱毒解藥,回來找你。”
銀翹道:“對啊,婉儀姐姐,你就在這兒安生等著大家伙回來吧!”
婉儀不作期許,也不接下承諾,似看開了世間諾言,心意領(lǐng)了,卻絕不能當(dāng)做盼頭。
觥籌交錯,言笑晏晏。
浮世間聚散無常,相遇的人,也總會有分開的一天,正如我們?nèi)缃褡谕粡堬堊郎?,而明天就要各奔天涯,如淳于婉儀所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何不醉笑陪君,不訴離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