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節(jié) 海誓山盟
我再次睜開眼時,第一眼見到的是一個陰陽家男弟子的臉,他有一雙俊秀的眉,黑亮的眸子正緊緊地看著我,眼中還留著沒來得及掩飾好的同情。
“星魂呢?”我想起那一幕火海便撐著要起來,嗓子干啞地問那男弟子道,也忘記禮數(shù)上該叫星魂大人。
那男弟子急忙按住了我,“你先別急,不要動,不要說話。你煙熏入肺,身上好幾處地方燒傷,要好好將養(yǎng)才是?!?p> “星魂呢,說?!蔽野櫭?。要不是沒力氣,我早用葉子將他釘?shù)綁ι先チ恕?p> “星魂大人沒事!”那男弟子看我神色,立即說道,只是后面的話他仿佛欲言又止:“星魂大人被起火的房梁砸重,一時還沒醒過來。。。”
被房梁砸中?普通人早死了,不死也得落下殘疾。星魂!
我推開那男弟子的手就要下床去,奈何那男弟子硬是按著我不讓我動。
“去給我倒杯水。。?!蔽胰讨韲档拇掏?,嘶聲說道。
“好,好,你等等,我這就給你倒,你別動!”那男弟子看了我一眼,急急地向屋內(nèi)那邊的圓桌走去。
我趁機(jī)下了床。
“少司命長老!”那男弟子聽到動靜,急忙倒水,想過來扶我。
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只是受到火燒煙熏,醒來后行走居然很困難,全身像灌了鉛一樣,一個不穩(wěn)便向地上栽去。
“少司命長老!”陰陽家的人普遍內(nèi)力不差,那男弟子瞬間趕到并扶住了我。
“扶我去星魂大人那里?!蔽颐畹?,擔(dān)心這男弟子不肯,又補(bǔ)了一句,“要么你就別攔我,我就算爬也要爬過去。”
那男弟子無法,只得攙著我往院內(nèi)另一間房走去。
許是為了治療方便,我和星魂現(xiàn)在都在同一個院子,相隔并不是很遠(yuǎn)。
一看到星魂,我呼吸都快停止了。他背部朝上地躺在床上,可能因為是燒傷,身上并沒有綁上紗布。星魂二分之一的背上被一片黑漆漆血肉模糊的燒痕所覆蓋,想必就是那燒得通紅的橫梁砸在背上留下的傷口。手臂和手掌因為在滾燙的地上和火焰中摸索我,如今也都布滿了猙獰可怖黑黑的燒痕。
我想立即給他治療,卻連獨自站著都沒有力氣。我忍住心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扶我的男弟子說道:“走?!?p> “少司命長老如今養(yǎng)好自己的傷才是最緊要的,您受的傷也不輕。。?!蹦悄械茏右贿叿鲋彝刈?,一邊輕輕說道,“只有您先治好了自己才能治好星魂大人。。?!?p> 我瞟了他一眼,突然感覺有點眼熟,這對俊秀的眉。。。
想起來了!他就是我去找月神前,守在大司命院門口說我漂亮聲音好聽的那個男弟子。這么一想,我突然意識到,似乎從九喬死后的那天開始,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大司命!
如果說之前星魂抓捕我的行動她沒有參與,可為何如今星魂和我都受此重傷也沒見到過她的身影呢?來照看我的居然是這名男弟子,剛剛在星魂那里,也沒有見到那襲熟悉的紅黑法袍。
大司命如今在哪里?陰陽家現(xiàn)在是何狀況?我默不作聲地又看了一眼身邊這個有著俊秀雙眉的男弟子。
那男弟子見我不住地看他,頓時有些無措,越發(fā)小心翼翼地攙扶我回了房間,又倒水給我喝了后站在一邊緊張地看著我。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比星魂也好不到哪去,原本纖纖素手如今像長了大大小小的黑斑。不過幸好燒傷都較淺,恢復(fù)原樣也并不是很難。只是想到星魂背上那深深的燒痕,不免有些愧疚,那傷口再怎么治療也會留下不小的疤痕,我實在對不起他。
懦弱的人才會傷感。我現(xiàn)在必須讓自己盡快好起來,才能救治星魂。
“拿鏡子來?!蔽业畹?,雖然擦了藥膏感覺不到疼痛,我還是得看看身上有多少處燒傷。
“少司命長老,請您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蹦悄械茏訉㈢R子小心地遞給我,眼中又有了憐憫的神色。
難道我毀容了?我拿起鏡子看去,鼻子嘴巴眉毛都還在,臉上也沒有燒傷的痕跡啊?再定睛看一眼,我愣住了。
那長長的晶瑩紫發(fā),如今只是參差不齊地蓋到肩膀。。。
陰陽家內(nèi),頭發(fā)長度代表了陰陽天賦的高低及功力的深厚,頭發(fā)被燒毀了一大半,功力恐怕也會有所折損。如今形勢不容樂觀,我功力受損,要如何自保?
那男弟子看我不說話,以為我大受打擊,忙堅定地安慰我道:“少司命長老無須太過擔(dān)憂,頭發(fā)是會再長的。何況您不管怎樣,都是極美極漂亮的。。?!?p> 我冷靜開口道,“你先出去。”
“是?!蹦悄械茏愚D(zhuǎn)身離開,關(guān)門之前又說道:“少司命長老,我就在外面守著,您若有事便喚我。我叫岷虛。”
我不再說話,待他關(guān)上門后,便忍著胸腔中的刺痛用治愈術(shù)給自己治療,直待燒痕都一一淡去,肺部和喉嚨稍稍清爽后才筋疲力盡昏倒在床上。
再次醒過來,已是發(fā)生事故的第三天,而星魂還沒有醒過來。我又給自己治療了一遍后,扯了一條紫色紗絹裹在頭上便撐著沉重的四肢到了星魂房間。
看到星魂背上那焦黑的皮肉,我穩(wěn)了穩(wěn)心神,開始給他治療。淡綠色的光暈一遍遍拂過黑炭般的傷口,我沒恢復(fù)多少的功力漸漸透支,神識越加模糊,還來不及移動位置,就一頭栽倒在星魂床邊。
在自己房間醒過來后,我補(bǔ)充了一下體力,又去給星魂治療。這樣來來回回不知幾天,終于在我再一次昏倒醒來后,被告知星魂也醒來了。
“星魂大人醒了?”我立即便要起身去察看情況,卻再次被那叫岷虛的男弟子攔住。
“星魂大人下午醒了一會兒,可能傷終究未好,又睡了過去,現(xiàn)在還睡著呢?!贬禾摀?dān)憂地看著我,這幾天我不要命地給星魂治療,他也被嚇到了,知道攔不住我,仍總是勸道:“少司命長老,你要救星魂大人,也先將自己的傷養(yǎng)好了。否則星魂大人醒了,您又倒下了,豈非得不償失?您還是先喝了藥和粥,躺會兒再過去吧?!?p> 我不再起身,只是盯著他眼睛問道:“桑海陰陽家據(jù)點現(xiàn)如今有多少弟子?”
“算上您與星魂大人,一共是三女四男,共七人?!?p> 不對勁。我上蜃樓去找月神前,桑海據(jù)點還有至少二十幾人。為何現(xiàn)在只剩下七人了?我又問道:“大司命和其它人呢?”
岷虛頗有些眼神不定地看了我一眼:“大司命帶領(lǐng)其它陰陽家弟子先行回咸陽了。”
“這般匆忙回咸陽,可知是何事?”
“似乎是東皇閣下發(fā)來召喚令,陰陽家內(nèi)參與剿滅叛逆分子的人都需回咸陽領(lǐng)功再次待命。”岷虛仍是瞅著我臉色,有些游移不定地說道。
我不再說話。上次星魂逼我說出墨家秘密據(jù)點地址后,我已提前報信墨家等人,讓他們當(dāng)即離開桑海。星魂和大司命后來找到那個墨家秘密據(jù)點時,墨家等人應(yīng)該人去樓空。既然叛逆分子已經(jīng)轉(zhuǎn)移,再次待命是應(yīng)該的。但為何前面有個領(lǐng)功?沒抓到叛逆分子,也能領(lǐng)功嗎?嬴政什么時候變得如此仁慈?
這些事情,唯有等回咸陽再能弄清楚。只是,我要回咸陽嗎?
先前堅定的想法如今開始動搖。天命和星魂,在我心中似乎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一樣的份量。經(jīng)過這幾天我透支功力的治療,星魂的傷已好得七七八八,如果我要離開,那么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jī)。
“星魂大人醒來了!”岷虛有些歡喜的聲音沖了進(jìn)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卻猶豫著,該去看看他還是該趁機(jī)離開?
“星魂大人。。?!贬禾摰穆曇粼俅蝹鱽恚皇怯行┏林睾筒恢?,“星魂大人一醒來就說,少司命長老可以離開了。。?!?p> 我平靜地點了點頭,被下,指尖卻掐進(jìn)了掌心。原來已經(jīng)不用我選,原來我只剩下一條路可走。
離開的路。
我有些恍惚地走了出去。
“少司命長老!”岷虛追了上來,在我身旁撐起一把油紙傘,然后又放到我手心,凝視著我:“少司命長老,下雨了。”
我看了看灰暗的天空,接過傘,繼續(xù)向前走去。
“少司命長老!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是我希望你很快就能回來!”岷虛在我身后喊道。
我腳步不頓地繼續(xù)往前走,對岷虛關(guān)心的喊聲充耳不聞。離開這里,我不再是少司命。這里的一切,與我再無瓜葛。對陰陽家的一切,也不該再有半分感情。
我將成為風(fēng)妧姝,未來漢皇身邊的先知,王侯張良身邊的女人。沒有陰陽家,我會擁有一個更加權(quán)勢滔天尊貴逼人的地位。沒有星魂,我會有一份更加溫柔似水相敬如賓的愛情。
每個人都有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我的天賦,決定了我的命運。離開桑海,是我最好的選擇。
我頭上纏著紗絹,臉和脖子也隱藏在紗絹之下,這讓我感到無比安心。我平靜而穩(wěn)固地走著,在淅淅瀝瀝的雨中一直一直向前走。我扔掉了傘,清涼的雨意,更能讓我保持清醒與理智。
那些畫面,那些話,只是記憶長河中的小浪花,終將隨時光飄散。一時半刻的痛苦,我可以忍受,這些都會過去的,直到在歲月的沉淀中什么也不留下。我不必放在心上。
臉上濕答答的,有溫?zé)岬囊后w滑過。我摸了一下,是雨水。
身后由遠(yuǎn)及近,忽然傳來了答答的馬蹄聲。
這荒郊野嶺的,遇上一匹單獨的馬,還是避避為好。我也沒心思查看,直接閃身到一棵稍微粗壯的樹干后,等著那馬經(jīng)過。
馬蹄聲卻并沒有漸漸遠(yuǎn)去,它突然停下來了。只聽得就在我周圍不遠(yuǎn)處,那馬蹄子不安的踩踏泥漿聲和粗粗的馬鼻聲。想來馬上的人趕路很急。
我閉著眼睛靠在樹干上。既然它不走,我暫時就躲這里歇一會兒吧。
“風(fēng)妧姝!”一個干啞的聲音如驚雷般在我腦海中響起,我猛地睜開眼睛。
“風(fēng)妧姝!”那個干啞的聲音繼續(xù)拼命焦躁地喊著,即使這樣,那聲音仍舊小且低沉,“風(fēng)妧姝!”
是星魂。
他也剛醒來,被煙熏過的肺和嗓子,喊起來力不從心。
“風(fēng)妧姝!”一盞茶的時間過去,星魂仍在不斷地喊著,只是那聲音越發(fā)嘶啞了去,聽得人揪心。
我之前是一路走過來的,又是下雨天,星魂定是追著我的腳印過來的。現(xiàn)在腳印到這里斷了,他定是知道我就在附近。
我從樹后繞了出來。
“妧姝!”星魂看到我,立即下了馬。只是那明顯不穩(wěn)的身形,和落到地面后必須靠著馬才能站立的動作,暴露了他現(xiàn)在極其虛弱。
他穿著黑色長袍,臉色和唇色都異常蒼白。雨水從他精致的下巴滴滴而下,卻沒有完全沖刷干凈那下巴上隱隱的血跡。
他吐過血。
我感到一陣巨大的痛苦漫延了五臟六肺,臉上卻維持著一變不變的淡漠,平靜地看著星魂。
星魂盯著我,幽藍(lán)的眸子襯著灰色的天空和樹林,顯得明亮而凝重。
“妧姝。。?!彼従弳玖艘宦暎蝗挥置偷匾豢?,地上灑了一小片血跡。他擦了擦嘴角,盯著我繼續(xù)慢慢說道:“妧姝,跟我回去。”
我一瞬間感覺回到了百浪沙那個夜晚。他胸口插著羽刃,卻仍是盯著我微弱而清晰地說道:“妧姝,跟我回去。。。”
那時,夜色漆黑,他瞳中兩點幽藍(lán)瞬間成了永恒。
而現(xiàn)在,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唯有他眼中那兩抹堅定的幽藍(lán),仍是亙古不變地看著我,妧姝,跟我回去。
原來,我和星魂之間有那么多回憶,有那么多次生死患難,有那么多次望進(jìn)了彼此的世界。
你已經(jīng)決定放我離開,為何還要追上來?
我望著星魂,搖了搖頭。不管他如何做,我必須遵照自己的決定和決心。星魂現(xiàn)在虛弱地很,我要走,他根本攔不住。
“妧姝!”星魂看到我搖頭,剛急切地喊了一聲,結(jié)果又是一陣內(nèi)傷咳血。他搖搖晃晃地靠著馬站著,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撐這么久。
“放我離開,是你剛剛親自下的命令?!奔热灰呀?jīng)答應(yīng),又怎能反悔。不能錯過這次離開的機(jī)會,我不斷提醒自己。但也不能這樣一走了之,如果他倒下來死了,我又離開了陰陽家,那天命的任務(wù)就沒有人接應(yīng),完不成了。
我強(qiáng)忍著胸口的不適和發(fā)抖的手,看著星魂搖搖晃晃卻硬是一步步獨自硬撐著靠近。他臉色和嘴唇愈顯青白之色,在蒙蒙煙雨中仿佛隨時都會被細(xì)雨砸落在地。
星魂就這么虛弱又狠絕地走到了我面前,幽藍(lán)雙眸中是變態(tài)般的執(zhí)著,他陰森森的勾了勾唇角,舉起兩根手指:
“神明在上!我,陰陽家星魂,對天起誓!不管風(fēng)氏妧姝逃到天涯海角,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必將其抓回身邊!生生世世,死也不休!如違此誓,愿折我筋骨,世代匍匐他人腳下!”
仿佛為了印證這一刻似的,細(xì)雨在樹林間飄搖,樹林卻在灰暗的天空下詭異得紋絲不動,壓抑而肅穆。
一股不顧一切的狠戾之氣從星魂身上彌漫開來。他伸出還帶著血跡的手,顫顫巍巍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別過頭,一滴淚頓時從眼中掉了出來。我嘴唇顫抖,說不出話。為什么說一個“不”字那么那么難?此時此刻,我應(yīng)該冷靜地退后,為什么步伐卻似有千斤重?身體好像擰巴成了一團(tuán),翻江倒海般地難受。
我試著從崩潰的理智中找回一絲清醒,可是身體卻不受控制,心酸、痛苦一股腦兒地占領(lǐng)了我全部的身體,從頭發(fā)絲到腳趾,壓著我一動不能動。
“妧姝。。?!毙腔杲K于一把抱住我,重量壓在了我身上,“你在掙扎,是不是。。?!?p> 是。我在理智和感情中掙扎,這是一場艱難的拉鋸戰(zhàn),雙方膠著不下,已經(jīng)不受我控制。
“呵呵。。。像我一樣。。?!毙腔曛S刺性地笑了一聲,手移到我胸口,又點了點我的頭,“但是最后。。這里,一定會打敗這里。。?!?p> 相持不下的最后一根弦“啪”地斷了。我仰起頭,閉上眼睛任雨水沖刷。我還能再找到一個我欣賞其冷酷他欣賞我冷靜的人嗎?我還能再找到一個和我一起背靠背布下陰謀共看天下在手中翻覆的人嗎?我還能再找到一個即使在權(quán)力與生死之間仍堅持綁我在身邊的人嗎?我還能再找到一個無需說話一個眼神就能默契回應(yīng)我的人嗎?
沒有了。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滿足以上所有條件,而他就站在我面前,發(fā)毒誓要永遠(yuǎn)抓我在身邊。
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能讓我憤怒,讓我痛苦。這世上也只有他一個人能讓我一直封閉的心開始有了柔軟和溫情。
就讓我以一生為賭注,全心全意地相信一次吧。相信他是我的救贖,相信他是我的幸福。讓我完完整整地愛一個人,不去想什么責(zé)任,不去想什么陰謀,不去想什么爭權(quán)奪利,讓我重新相信世間仍有純粹和溫暖。
我終于伸手,回抱星魂。
“妧姝。。?!毙腔甑穆曇粲兄撊醯募雍蜌g欣,隨后他又掰住我下巴,盯著我:“此生不再言棄,說!”
我看著那兩點幽藍(lán):“既然選擇并肩而行,就永不回頭觀望。即使山崩河枯,天塌地陷,此生不再偏折轉(zhuǎn)移?!?p> 星魂抱得我更緊,連帶著我也顫抖起來。他呼吸紊亂,抬起我的下巴想吻我。只是他傷還沒好的身體沒給他機(jī)會,又吐出一口血后,終于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