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此月已明
榕河。
淡淡的霧氣罩在河流上,一葉小舟在河上行走。山峰奇秀,水氣多情化成簾,峽谷幽美,石雕靜默凝為畫。水霧,水聲。樹影,人影。多情,悲情。
杰克站在樹下,看著鐵兵離去,他沒想到鐵兵會走得這么堅決!
穆雪呢?
她怎么不阻止鐵兵離開?
離去,是追逐夢。留下呢,是因為還有夢嗎?
杰克摸著自己的腿,這里面殘留的子彈,每到秋季的時候都會隱隱作痛。現(xiàn)在是夏天,陽光正好,杰克忽然覺得自己的腿好痛。
“難道要我?guī)е@顆子彈思念你嗎?”杰克看著河面,水面波濤不驚,即使投下一粒石頭,也驚不起太多的浪。河面上的人卻是走了,隨著波濤,慢慢走出了榕河。
有人說,榕河是人間的樂土,也有人說,溶河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不管怎么樣,榕河都是給了自己的生命,假如沒有這條河,就沒有了杰克教官的命了。
杰克教官對榕河有一種特別的感情,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對榕河奉若神明,他們相信,榕河,榕樹就是這里的真神,誰也不能侵犯!
他們對榕河許下諾言,榕河就會幫他們實現(xiàn)諾言!
杰克是美國人,美國人信上帝,上帝是萬能的,但是萬能的上帝有時也不實現(xiàn)人的祈求,榕樹卻能!
這是一棵巨大的榕樹,從遠古的時候就矗立在這里,它根葉繁茂,就像一座小山,從遠處看,它是一座山,走到近處看,它還是一座上,沒有人知道這棵樹到底有多大。
一是因為它太大,二是因為榕河的霧氣太濃。這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二百七十八天都在霧里,整個部落完全被霧氣籠罩。
鐵兵醒來的時候,就看到一片霧,霧里還一張臉,他掙扎地想站起,可是她阻止了他,示意他睡下去。
她有一張精致小巧的臉,笑起來的時候嘴唇會微微地向上翹,右耳下有粒痣,在雪白的皮膚上顯得更為醒目,她戴著一串銀子打造的手環(huán),手臂晃動的時候,發(fā)出叮當?shù)捻懧暋K纳砩嫌幸还傻南銡?,像一種遙遠的思念。
“你叫什么名字?”
這是他們兩人說的第一句話,然后杰克教官被扶了進來。他的腿上纏著繃帶,臉上劃著條條傷痕,一只眼睛腫得老高,青里帶紫,紅里透綠,像是一個被打爛的紅蘋果。
跟著杰克教官進來的是一個中年人,他穿著一襲黑袍,手里持著一根枯枝,他小心翼翼地抓著枯枝,就像捧著一人寶貝。他的臉非常冷淡,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就像在一個堅硬的花崗石刻出的臉孔。
“杰克教官,你怎么把人帶到部落來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深沉,就像從遙遠的地方喊了一句話,半天才傳到耳邊,非常的虛,非常飄渺。
杰克挪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傷腿,疼得他咬牙切齒,半晌才說:“我在榕河邊上看到他的。”
他顯然不相信,“你的傷是怎么回事?”
杰克笑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回避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沒有人能騙得了這位大人,他們稱他為“天行者”,他也正是鐵兵睜眼看到的女孩子的父親,真名阿真師。
“你又去了阿富汗?”他的眼睛忽然變得很銳利。
杰克點點頭,道:“我想去看看我的戰(zhàn)友!”
阿真師道:“那里已經(jīng)沒有你的朋友,也沒有你的戰(zhàn)友了?!?p> 杰克低下頭道:“是的,阿真師大人?!?p> 阿真師道:“杰克,你能在榕河生活,我們很歡迎你,可是我們的約定你也不能忘記?!?p> 杰克道:“是的,阿真師大人,我會受到應有的處罰。”
接下的日子,鐵兵每天都躺在床上,每天都有人來給他換藥,中間還做了一次簡單的手術(shù),他們從他的胸口取出一顆子彈。手術(shù)的麻醉效果并不好,他喝的湯只是把肉體的痛苦降低,思維卻沒有停止,他的眼睛甚至能看到那把燒紅的刀劃開自己的皮膚。
手術(shù)是杰克教官親自動手,他的腳傷還沒有完全好,可是鐵兵的傷也不輕,如果不早點做手術(shù),估計他的胸口就會潰爛。
鐵兵只是靜靜地躺著,他又想起了那個大大的眼睛的女孩子,從第一天見面后她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
她在哪里呢?
他在干什么呢?
鐵兵覺得他有點像楊雪雪,她笑的樣子,就像同一個人。她還是和楊雪雪不同,楊雪雪的眼睛更大,更亮,每次見到鐵兵的時候,都會拉著他的手不放,一直叫他哥哥,甚至有時回家都不肯。
手術(shù)很成功,杰克教官非常滿意,第三天杰克教官就要鐵兵下床走動,他說如果總是躺在床上,沒有病死,也會睡壞身體。
鐵兵咬著牙,在院子中走勸,杰克就坐在旁邊喝茶,他總是不斷吆喝,“走快點,再走快點?!?p> 杰克教官似乎沒有什么事,他總是早早就坐到鐵兵的前面,訓練他走路。
走路還要訓練嗎?
每一個出生的人,總會學會走路的。杰克教官教他走的,絕對不是平常的路,鐵兵有時在院中一站就是一天,鐵兵只要晃動一下身子,就會挨到一頓鞭子!
“不許動,一點都不能動?!?p> “蠢驢,你知道嗎?站著不能動!”
鐵兵摸著身上的傷,眼著眼睛看著天空,只要過了十二點,榕河的霧氣就會變淡,月光就會照到庭院中,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個月后,鐵兵又見到了她。
她穿著一身黑衣,白玉般脖子,在黑夜中看起來像是一輪明月,她閃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鐵兵,“你叫什么名字?”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鐵兵問她的名字,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她問鐵兵的名字。鐵兵看了一眼杰克教官,他正在大吃大喝,根本沒有看這邊。鐵兵退后一步,沒有回答她。
一個壯實的男孩走過來,眼光中充滿了不善,看著鐵兵,道:“小子,不管你是誰,請保護跟阿真娜的距離?!?p> 阿真娜道:“雷諾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叫穆雪了?!?p> 鐵兵道:“穆雪?”
杰克教官走過來,道:“鐵兵,你過來?!?p> 不管他走多遠,依然在榕樹之下,他們走到榕河,才慢慢地離開榕樹的范圍。杰克走得很快,快得像是一只獵豹在奔跑。
鐵兵氣喘吁吁地跟上去,道:“杰克,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杰克道:“我在救你!”
榕河靜靜地流著,不發(fā)出一絲聲響。
他們兩個坐在岸邊,看著河面發(fā)呆,只有這個時候杰克才會變得非常溫柔友善,根本不像是平時的他,兇狠,暴躁,無情。
“鐵兵,你知道和你說話的是誰嗎?”
鐵兵搖了搖頭,道“不知道?!?p> 杰克道:“他是酋長的女兒?!?p> 鐵兵“哦”了一聲,道:“是嗎?”
杰克教官道:“你要記住,別去惹她?!?p> 杰克拉過他的手,道:“千萬要記住我的話,鐵兵。”
鐵兵點了點頭,他知道杰克雖兇,對他其實很好,他的飲食幾乎都是杰克教官一手操辦的,飛禽走獸,山珍海味,一應俱全,殘酷的訓練,鐵兵不但沒有瘦下去,反而長得更結(jié)實了。
雷電在周圍轟炸,杰克在大雨里吼,“給我跑,去把旗取回來?!?p> 鐵兵一陣急行,他并沒有以最快的速度向山上跑,他知道,平衡分配體力,時刻保持勻速前進會比急沖急停更為有利。
暴雨傾盆,打在人身上隱隱生疼。再過一個山頭,爬上懸崖,旗子就在那里,上面還有一窩老鷹,他需要帶著旗子和蛋,回到出發(fā)的地方。
鐵兵跑到懸崖下,他沒有往上爬,因為他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他無論如何也不人想到的人。
穆雪?
她站在懸崖上,一只巨大的老鷹停在她的肩膀上,人和鷹都在顫抖。一道閃電擊下,穆雪的身子一抖,口中流出絲絲血跡。她身上的老鷹,雙眼中射出一道紅光,趐膀振動,就要展翅高飛。
穆雪一手握著它的腳,一手扶著墻。閃亮的電光,把周圍照得亮如白晝。
樹林中彌漫著腥臭的味道,大氣在這里凝結(jié)成透明的屏,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穆雪!”
鐵兵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扶住了它的肩膀。
她的眼睛很蒼茫,看著鐵兵像是一個陌生人,她的身子抖得很厲害,可是她靠著石崖,半步也不肯挪動。樹林里的樹林一棵棵再往上長,從泥土中“長”出來!
鐵兵不由得一陣心痛,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黑色的衣服貼著她的身子,顯得嬌小無力,大雨順著她的發(fā)絲,流過她的臉頰,沿著她的下巴一直往下落。
“穆雪!”鐵兵大聲的喊道。
她的眼中忽然有了點神色,像是晨曦的陽光照亮了大地,她突然一口咬在鐵兵的手腕上。她咬得很重,鐵兵能聽到自己骨骼破裂的聲音。這時,她肩頭上的鷹長嘨一聲,向樹林中射去,巨抓向泥土中抓好去。
樹林滾動更厲害,一棵一棵連根拔起,倒下,整個地表都在變動,一起一落,向著遠方滾去。
一道天雷落下,一縷陽光竟然在傾盆大雨中射到山崖上,很短暫,散著七彩的光。如果沒有親眼見到,誰會相信狂風暴雨中的陽光竟然這么美麗呢。隨著天雷的落下,雨漸漸小了,樹林中的霧氣也沒有以前那么濃了。
鐵兵扶著她,一動也不敢動,她咬住的地方仍在流血。
“穆雪!”
穆雪慢慢的頭慢慢滑落,嬌嫩的嘴唇上血跡順著她的下巴流到她的衣裳上,滴到地上,凝成一團。
“穆雪?”
穆雪沒有回答,她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
鐵兵抱著她,一路飛奔向著住處。她怎么會在這里,她在這里干什么?鐵兵沒多想,他順著泥濘的小路,從樹叢中穿過,從荊棘中穿走,從十多米的高臺上跳下,他的腳下仿佛全是平地。
“穆雪!”
鐵兵看著她,她的臉色更蒼白了,雙手垂在空中,隨著鐵兵的奔跑晃動著。
樹林中那個動物到底是什么,為什么只有穆雪一個人在那里,她在干什么?杰克教官應該知道吧,不然自己不可能那么巧趕到那里吧!
杰克教官,你又為什么呆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呢?
鐵兵奔跑地像是一只獵豹,一年多的訓練,已經(jīng)把他訓練成了不知道什么叫苦,也不知道什么叫累了。
從樹林出來,天已經(jīng)放晴。
鐵兵的住處不止杰克教官在那里,阿真師也在,另外還有幾個平時見不到的老人,他們的臉上皺巴巴,像是一塊干樹皮,他們的手都籠在袖子中,看不出什么樣子。
杰克看到鐵兵一進院子,連忙迎上來,接過他手中的穆雪,走進了房間,阿真師和幾個老人也跟著進去了。雷諾頓也夾在人群中,不過他只是遠遠地看了一下穆雪,跟著前面的人在遠處的樹下跪著。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一批一批的起來,一批一批的跪下。他們虔誠,真誠,真實,只要跪下的人,就沒有再抬起頭。
地上還很濕,腌臟的泥土把他們的衣裳都沾滿了,可是沒有人去拍,也沒有人去拂,他們只是靜靜地跪著,面向著鐵兵的房子跪著。
很久之后,阿真師才從里面出來,他顯得很憔悴,手中的黑杖也沒有了。他低聲的誦了一段經(jīng),也不知道說了什么,周圍的人也跟著念了起來,慢慢的,聲音越來越大,越傳越遠,鐵兵仿佛又聽見了樹林中的吼聲。
念完了經(jīng),人群慢慢散去,他們來的時候沒有說一句話,走的時候也沒有吭一聲,當他們完全消失的時候,仿佛從來沒有人來過,只是地上坑坑洼洼的腳印,證明曾經(jīng)有大批的人來過。
鐵兵站在外面,看著霧氣慢慢退去,變薄,這是他來這里一年多第一次看到霧會變薄,退去。
傍晚的時候,杰克才從房里出來,他看起來仿佛老了很多。他看到鐵兵,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坐到院子的門口的樹下,掏出一沓紙,卷了一支煙,抽起來。
鐵兵覺得自己完全像是一個局外人,自己站在這里好像沒有什么意義。
杰克抽完了煙,慢慢地站起,又掏出一包煙絲,遞給鐵兵,道:“手還好吧!”
鐵兵接過煙,卷了一支,道:“沒事?!?p> 杰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你運氣不錯,救了穆雪?!?p> 鐵兵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上面的繃帶還在滲血,他苦笑著說:“看來運氣不算太好?!?p> 杰克道:“你能活著,就是幸運?!?p> 鐵兵問道:“我本來是要死的?”
杰克沒有回避,道:“是的,靈鷹會吃了你?!?p> 鐵兵又想起了那只鷹,射出紅光的鷹,它在穆雪的肩頭上掙扎。
“你們早就算好了?”
杰克抽了一口煙,道:“沒有。”
鐵兵道:“沒有?”
杰克道:“是的?!?p> 兩個人就這樣坐著,看著遠方的星星升起。杰克道:“你知道這個時候這里是不會有星星的。”
鐵兵道:“是的,這時候應該每天都有大霧?!?p> 杰克道:“是啊,這個季節(jié)的霧濃得化不開的,今天卻不同了?!?p> 鐵兵“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杰克道:“我們以后可能會很少見到霧了,惡魔已經(jīng)走了。”
鐵兵問道:“惡魔?”
杰克道:“呃,惡魔,他們的說法?!?p> 惡魔是什么呢,鐵兵只看到樹倒下,卻沒有看樹林中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