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暄見來興兒進(jìn)屋,指指斜倚在墻邊打盹兒的夏嬤嬤,沖他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嗓音問道:“怎么你一個人回來了,沒見到尚公公嗎?”話音剛落,夏嬤嬤像是被什么驚到了,突然打個寒戰(zhàn),睜開眼來。她見來興兒站在屋中,也急急地問道:“太子來了嗎?”
來興兒故作輕松地答道:“聽內(nèi)坊的人講,太子剛剛命人帶出話來,今晚留在宮中陪皇上,就不回來了,請娘娘早些休息,不必再等了。”
景暄聽了這話,放下心來,面帶歉意地對夏嬤嬤說:“倒叫嬤嬤巴巴地等了一天,天也晚了,嬤嬤不如就在這里安歇吧?!?p> 來興兒答話時,夏嬤嬤一直用審視的目光盯著他的臉,此時才收斂目光,笑著對景暄說道:“能陪娘娘一起過年,是老婆子的福分。只是老婆子有個擇鋪的毛病,換個住處便整夜地睡不著,還是叫來興兒把我送回去吧?!?p> 來興兒自從想到夏嬤嬤有可能是謀逆的同伙,在她面前就不由自主地心存畏懼,此刻靈機一動,“哎喲”一聲摔倒在地,不住的呻吟。
景暄見狀,忙高聲呼喚錦屏進(jìn)來幫忙,又俯下身,關(guān)切地問來興兒:“你怎么了?”
來興兒雙手抱住右腳,在地上不停地翻滾,呻吟著答道:“回來時走得急,在雪地里滑了一跤,初時不覺得什么,剛才突然一陣刺骨地疼。嬤嬤,請恕小的送不了您了。”
錦屏央求道:“嬤嬤,您快給他瞧瞧吧,看是不是折了骨頭?!?p> 夏嬤嬤卻不緊不慢地推脫道:“老婆子只會瞧女人的病,他這傷恐怕只能等明兒另請郎中來瞧了。娘娘,老婆子實在乏得很,這便回去了?!?p> 景暄無奈,只得一邊另叫人送夏嬤嬤回住處,一邊吩咐錦屏將來興兒攙扶回房間,待天亮另請郎中診治。
這一夜,來興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感覺得到夏嬤嬤似乎看破了他演的這出戲,又拿不準(zhǔn)該不該去向景暄報告自己所見到的一切。好不容易捱到天色將明,他終于決定天一亮就去找吳孝忠,請他幫自己拿個主意。
太子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危險正在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如果說半年前他因于承恩的一份軍報貿(mào)然召景云叢回京是有意為之,想以景云叢最終交出兵權(quán)換得皇后不再以自己和景家聯(lián)姻為患,而行的韜晦之計的話,這一回汪才人串通膳食坊的宦者趙慕義趁初一宮中盛宴之機下毒謀害皇后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且直令他措手不及,險些墜入萬劫不復(fù)之中。所幸,汪才人還不算太蠢,唆使趙慕義在自己的飲饌中也投了毒,才使得他避免了當(dāng)場被廢黜的命運。
清寧宮的一名宮女替皇后試嘗食物后猝然倒下;趙慕義自殺不成,當(dāng)庭供出汪才人;皇后惡狠狠地一定堅持要自己主持查案,且務(wù)必查出背后主使之人;楊全義帶著清寧宮的禁軍連夜直撲東宮抓人......每當(dāng)回想起這一幕幕,太子猶如作了一場噩夢。
除夕接到圣旨,準(zhǔn)他初一進(jìn)宮給皇帝、皇后請安時,太子還真有些緊張。畢竟他被軟禁在東宮已有半年,雖然皇帝并沒有撤去他的任何職銜,甚至在皇后的默許下,派李進(jìn)忠以元帥府行軍司馬的身份經(jīng)常來往于皇宮與東宮之間,仍賦予他軍機重任,但每每當(dāng)他想起布滿皇后眼線的含涼殿,以及建寧王死后他膽戰(zhàn)心驚,借侍疾為由,不敢離開皇帝身邊半步的那些日子,都對皇宮有一種說不出的敬畏之感。一踏進(jìn)宮門,他都會不自禁地向身后宮外看上一眼,仿佛一旦走進(jìn)這片院落,就再也出不來似的。
此時已是初一夜里三更時分,太子站在麟德殿中,焦急地等待著對汪才人的訊問結(jié)果。李進(jìn)忠親自帶領(lǐng)察事廳一班人等守候在殿外,名義上是協(xié)助查案,可太子心里明白:東宮嬪妾謀害中宮皇后,這在本朝還沒有先例,無論如何,他這位東宮之主都難辭其咎。一旦從汪才人口中說出對他不利的話來,這班人隨時都會撲進(jìn)殿來,將他像囚犯一樣按倒在地。難道自己只能困在這里坐以待斃嗎?太子來來回回地在殿內(nèi)踱著步,冥思苦想著脫身的辦法。
李進(jìn)忠站在殿門外,眼瞅著殿內(nèi)的太子象熱鍋上的螞蟻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個不停,心里也在暗暗打著算盤:膳食坊在內(nèi)侍省的轄下,趙慕義是那里的副監(jiān),他參與謀逆,作為內(nèi)侍高官官的自己輕則有用人失察之過,重則難免有牢獄之災(zāi)。趙慕義供出他是受東宮汪才人指使,暫時將皇后的注意力引向了太子,可是從內(nèi)心說,李進(jìn)忠根本就不相信太子與這樁謀逆案有任何瓜葛,汪才人身后如另有主謀也就罷了,倘若沒有,拐過頭來,難保皇后不會遷怒于自己,到時即使是皇帝,恐怕也很難救得了自己??晒┧x擇的路目前只有兩條:要么,讓太子徹底背下這口黑鍋,憑著他以往于皇后處多有犬馬之勞,或許可以逃過一劫;要么,與太子聯(lián)手,迅速結(jié)案,讓皇帝相信這就是一起宮嬪與宦者自發(fā)的謀逆案,不事誅連,皇后到時即使想借題發(fā)揮,皇帝也不會任由她胡亂牽扯。
近三十年的宮中生涯,李進(jìn)忠見慣了各種明爭暗斗,他之所以能夠攀上今天的高位,憑借的最根本的一條就是他善于揣摩皇帝的心意,并堅定不移地順從皇帝的心意辦事。他親眼目睹了皇后對太子步步緊逼的前前后后,也無時不在觀察著皇帝的態(tài)度。最終他相信,在皇后和太子之間,皇帝定會最終選擇站在太子一邊,這一點,從皇帝親自為太子選嬪,到半年前皇帝明罰暗保,成功地一度緩和了太子與皇后之間的關(guān)系,他都瞧得明明白白。因此,李進(jìn)忠很快就在腦子里否決了犧牲太子以保全自己的念頭,決定和太子齊心協(xié)力,共渡難關(guān)。
楊全義帶著兩個察事廳的堂官腳步匆匆地走進(jìn)院來,看見李進(jìn)忠仍在殿外的廊廡下徘徊,楊全義一臉媚笑地湊過來問道:“大人還沒歇著哩?”
李進(jìn)忠心里明白眼前這個人才是真正主持查案的關(guān)鍵人物,從帶領(lǐng)禁軍到東宮捉拿汪才人,直到審訊人犯,身為正副欽差的太子和他都被撂在一邊,只有皇后跟前的楊全義自始至終一手把持著。他這時前來,莫非汪才人已經(jīng)開口招供了?
“太子正在殿中等候消息,叫他們倆個在此候著,你隨我進(jìn)去吧?!崩钸M(jìn)忠沖楊全義點點頭,帶著他走進(jìn)麟德殿。
楊全義來到太子近前,跪下叩頭道:“奴才楊全義見過太子殿下,爺久等了。”
太子背對著李、楊二人,輕聲問了句:“她招了?”
“是。”楊全義沒聽到太子叫他平身,只得跪著答道,“汪才人已經(jīng)供出謀逆的主使之人?!?p> 太子依然沒有轉(zhuǎn)過身來,靜候楊全義繼續(xù)說下去。站在旁邊的李進(jìn)忠卻忍不住問道:“主使之人是誰?”
楊全義抬眼看了看太子的背影,陡地高聲答道:“廢太子妃楊氏?!?p> 太子嘆了口氣,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用冷冷的目光逼視著楊全義,說道:“楊氏?她亡故已有三年,你可知道?”
楊全義被太子盯得渾身不自在,索性低下頭,回避著那森然的目光,回道:“據(jù)汪才人供說,楊氏三次托夢于她,說自已當(dāng)年郁郁而終,皆是皇后娘娘所害,太子無情無意所致,要她為昔日的主子報仇,令她終日神志恍惚,終于串連趙慕義,做出下毒之事?!?p> 李進(jìn)忠肚皮里暗笑,明面上卻斷喝道:“糊涂,你竟相信她的這一派胡言亂語!”
不想楊全義卻道:“豈止是胡言亂語,簡直就是瘋言瘋語!爺,李大人,你們有所不知,汪才人進(jìn)得問訊房中,趁手腳松綁之際,突然將自己渾身上下的衣服盡數(shù)撕破,裸著身子大喊大叫,嘴里嚷著求楊氏饒過她的性命,說自己已按她的吩咐向皇后和太子的飲饌中投下了毒藥。奴才見此情形,怕她暗中使詐,忙命人請郎中前來為她診治,誰知郎中還未曾來到,她便突然咬舌自盡了。此事盡可由察事廳兩位堂官為奴才作證,如有半句誑語,任憑爺如何發(fā)落,奴才絕不喊冤?!?p> 太子只覺楊全義所說荒誕不經(jīng),可又不便直接質(zhì)疑,遂思忖著說道:“汪氏原是楊氏家中婢女,若說受她主使,還有兩分可信。只是死人托夢教人下毒之事,實在離奇,教人如何信得?”
李進(jìn)忠想起半年前在東宮,汪氏見到他便嚇得魂不守舍的情形,倒以為楊全義所說大致不妄,但如此驚天逆案,不過一個對時便以這樣的結(jié)果草草收場,以他的經(jīng)驗看,這絕無可能。楊全義深得皇后信賴,自必有其過人之處,如此行事,豈不失草率、昏饋?其中若有蹊蹺之處,那太子和他的處境不僅沒有好轉(zhuǎn),反而將更加危險了。他聽太子的話音中透出一絲的猶豫不決,便忙提醒道:“汪才人的尸身可令人驗過?”
楊全義朝太子叩首道:“奴才頭一回辦查案的差使,便碰上如此怪誕之事,自是十分的小心。汪才人甫一氣絕,奴才即命人將她的尸身仔細(xì)驗看了一遍,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之處。奴才前來稟報,就是想請爺?shù)氖鞠?,眼下該如何才好??p> 太子望著李進(jìn)忠,沉吟不語。
李進(jìn)忠沒有絲毫猶豫:“老奴以為應(yīng)重新對趙慕義詳加訊問,將趙、汪二人的供述比對后再視情形而定?!?p> 楊全義立馬回道:“趙慕義已過了三堂,他三次供述大致和汪氏所說吻合,并沒有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
李進(jìn)忠呵呵一笑:“老楊,你說自己是頭回辦差,我怎么瞧著倒像個辦案的老手。既如此,老奴沒什么可說的,一切請?zhí)拥钕虏锰帯!?p> 太子神情凝重,緩緩說道:“汪氏在東宮近十年,平素瞧著她雖欠穩(wěn)重些,但尚屬安份,誰知竟包藏禍心,做出這等狂悖之事。勞煩楊公公速將查案情形稟奏母后,母后如有懿旨,本宮定當(dāng)遵命而為。本宮在此草擬奏章,請父皇即頒廢黜之詔,另擇賢儲立之?!?p> 李、楊二人見太子竟要自請廢黜,既出乎意料,又不知該如何勸解,李進(jìn)忠以頭叩地道:“老奴屬下出此謀逆之徒,再無面目侍候皇上,情愿以死謝罪?!?p> 楊全義嚇得連連擺手,邊跑向殿外邊叫道:“太子爺稍待,奴才這就去向娘娘稟報?!?p> 太子待楊全義離開后,上前雙手扶起李進(jìn)忠,慰撫道:“公公大可不必責(zé)已過甚。父皇面前,本宮一人應(yīng)承就是。”
李進(jìn)忠緊握著太子的手,痛哭流涕道:“太子既忍心舍皇上而去,老奴又何惜這副老骨頭!只是,難道太子真的相信有托夢教人下毒之事?”
太子目光一閃,追問道:“公公此話何意?難道說其中另有隱情?!?p> 李進(jìn)忠垂首斂容答道:“老奴愚鈍,但也決不相信世上有死人托夢之事,太子不妨等皇后娘娘懿旨到了,再做決斷?!?p> 太子仰面長嘆一聲:“宿怨久積,我若戀位不舍,早晚恐有殺身之禍??!父皇常稱贊公公老成謀國,頗有宰相之風(fēng),如今可有良策教我?”
李進(jìn)忠也跟著嘆口氣,喃喃道:“現(xiàn)下事體不明,圣意難測,太子叫老奴說些什么呢?太子還是早點兒安寢吧,莫要傷了身子?!闭f罷,默默地退到了殿外。
太子獨自一人呆立殿中,過了良久,他走到書案前坐下,提起筆,開始草擬自請廢黜的奏章。
朱藤紫驄
今天破例二更,算是315的福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