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第一章(下)國策會議
七八二年六月二十三日。
天氣非常的好,午后兩點,氣溫高達三十三度,陽光熱辣辣的,曬得馬路成了一片白地。
連那些歇斯底里狂叫口號的激進分子也忍受不了這樣的酷暑,帝都街頭出現(xiàn)了罕見的平靜,人們懶洋洋的悠閑地在綠蔭底下乘涼,搖著蒲扇。啤酒店門口五光十色的招牌在烈日下生輝,穿著清涼的美女姿態(tài)婀娜、目不斜視地從綠蔭道上走過,引起乘涼的小伙子們的一片口哨聲。倚靠在奔馳的馬車窗口,斯特林望著街景出神,看著那打情罵俏的俊男俏女和燈紅酒綠,這使他感到心情輕松。
但在經過一個十字路口處,他的心情被小小地破壞了一下:迎來趕來了兩輛馬車,在前面的車子趕得飛快,車夫大聲地吆暍著:“讓路!讓路!”馬鞭“劈啪”地揚得天響,行人和路邊的商販們趕緊躲避,大街上平靜的氣氛給鬧得雞飛狗跳。
斯特林皺皺眉,對隨行的秦路說:“那是誰的車子?街上那么多人,怎么能這么快馬,治部少怎么不管?你查一下。”
秦路也探出頭去窗外觀察,轉而對斯特林說:“大人,那是監(jiān)察廳的人,我們管不了?!?p> “喔?”斯特林微微驚訝,再認真看去,果然,那輛馬車的車轅上面懸掛著藍底金色的劍與盾牌的旗幟,表示車上有監(jiān)察廳的高級軍官在。
他淡淡說:“知道了?!毙念^卻老大的不是滋味。
在二月十五日的紫川寧事件,帝林率領的監(jiān)察廳立下大功,檢查官們的氣焰也隨即張揚起來,言行囂張。斯特林一向認為,因為軍隊身負保衛(wèi)國家使命的特殊性,它本身是國家內最大也是最強的武力集團,如果失去約束,它成為凌駕于整個社會之上的暴力集團,那些高級軍官會墮落成為超越法律和政府的“軍隊貴族”,所以,監(jiān)察和軍法系統(tǒng)的設置對于軍隊來說是十分必要的。但事情不能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負責監(jiān)督的監(jiān)察系統(tǒng)變得如此乖張,這絕對不是國家設置監(jiān)察系統(tǒng)的本意。他決定改天找帝林好好談一下,勸他約束一下部下。自己的大哥最近把羅明海打得大敗,春風得意之下,他有點忘形了。
那兩輛馬車在十字路口來了一個右轉彎,上了寬闊的皇都大道,正好與斯特林的馬車同向并行。斯特林正琢磨著,這車該不會也是去總長府的吧,正在這時候,驚變驟發(fā)。
在人行道上閃避的人群堆里突然斜斜竄出一個壯漢來,手持一條長長的鐵棍。斯特林還沒來得及反應,這漢子猛虎般撲近了懸掛監(jiān)察廳旗幟的前面那輛馬車,狂吼一聲,將鐵棍猛然插進了飛速旋轉的右邊車輪里。
“當啷”一聲巨大的響聲,接著就是像是刮玻璃一樣刺耳的鐵器摩擦聲音、“格啦格啦”連續(xù)清脆的鐵器粉碎聲,右邊車輪被鐵棍死死地卡住,“砰”的一聲巨響,漫天的碎片中,馬車的右輪整個飛了出去,右邊車廂外皮傾斜擦到了路面上,火花四濺,奔馬卻仍在死命地往前拉,整個車子沒有停止前進,“吱——”車廂摩擦地面的石頭路基發(fā)出了巨大而刺耳的聲音,令人聽得牙根發(fā)軟。
“砰!”的一聲巨響,馬廂碰上了路邊花圃的臺階上,傾斜的車廂整個兒翻倒過來?!鞍パ剑 币宦暪纸?,馬車夫已經從駕駛座給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到了車子前面的路面上,半天爬不起身來,不知死活。
路邊的人眾中沖出了幾個手持兵器的男女,朝著翻倒的馬車撲將上去。沖在最前面的青年女子高舉著單刀劍,披著一件淺黃色的大衣,嘴里尖聲尖氣地喊著:“呀——呀——呀!”的怪聲,后面跟著四條拿單刀的漢子,沉默地撲殺上前。那個最先沖出來卡住車輪的壯漢也從衣服下面抽出了一把砍斧,一下就將那個掙扎著要爬起來的車夫砍翻在地。
事情發(fā)生得太過突然,街道上的行人都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面前發(fā)生的一幕。一個女聲尖叫刺破錯愕:“殺人啦!”一瞬間,目瞪口呆的行人們發(fā)出了各種各樣的驚呼聲,慌忙四散。
沖在前面的女子速度極快,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經沖到了翻過來的馬車前,但卻無處可下手:車子已經整個翻過來了,車門被壓在下面。她圍著車廂團團轉,暴躁地用劍亂砍車廂壁,將車廂外面的木板砍出了一道道裂痕,露出了里層黑黝黝的鐵板。
“讓開,讓我來!”那個使用板斧的壯漢撲近身來。他放下板斧,蹲下抓住車廂的一側,全身用力,低喝一聲:“呀!”車廂動彈了一下,緩慢地又翻轉了過來,恢復了原來的位置,露出了車門的一側。刺客們喜形于色,那個領頭的女刺客嬌叱一聲:“帝林受死!”迫不及待地就要從開了一半的車門里爬進去。
斯特林心下一震:這是帝林的車子?!他這才反應過來,馬上出聲:“停車!”車夫猛拉韁繩,馬車緩緩地停下了,斯特林從馬車里沖了出來,但距離太遠,無論如何已來不及。
“噌!”一聲響亮的弓弦脆響傳得遠遠的,一個使單刀的男刺客慘叫一聲,反手捂住了自己后背。他的后背上中了一箭。斯特林看得清楚,事變突發(fā),跟在翻倒車子后面的第二輛馬車出于慣性的無法停住車子,沖出前面數(shù)十米才慌忙停住的。箭正是從那輛馬車視窗處射出來?!芭椤钡囊幌萝囬T洞開,幾名憲兵從車上跳了下來,領頭的軍官暴喝一聲:“大膽狂徒,造反了嗎!”
刺客們只一愣,有兩人回轉身來迎擊憲兵們,剩下的仍舊圍著那輛車子。那個使板斧的壯漢兩下劈掉了殘缺不全的車門:“帝林,這下看你往哪里跑!”語音未落,車門處寒光一閃,一柄長劍閃電般刺進了他的右眼。壯漢痛喝一聲,向后翻倒。
其余的刺客驚駭于這一劍的威勢,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開幾步。
沒有任何預兆,帝林頎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車門口,風度翩翩,手中長劍閃爍,溫柔的眼睛此刻殺氣畢露。除了衣裳稍微凌亂以外,他毫發(fā)無傷。一瞬間,斯特林安下心來了。同時他也知道,那幾個刺客的命運了。
憲兵們七手八腳地將被打得半死的刺客們抓著腳拖上馬車,經過的地方赫然留下一條讓人心有余悸的鮮紅血痕??粗R車運著俘虜往監(jiān)察廳方向去,帝林轉過頭對斯特林說:“如果你去總長府的話,我們就同路了。載我一程吧!”
斯特林點頭:“沒問題?!彼D過頭跟秦路商量了下,秦路讓出了車廂里的位置,到外面和車夫同坐。
上了車,帝林舒服地伸展了下身子,把腳攤得開開的:“你的車子很寬敞,坐起來很舒服。改天我也要去訂做一輛同樣的。要多少錢呢?”
斯特林笑笑,沒有出聲。
“今年的天氣有點怪,六月熱得要死人了,恐怕收成不好。對了,斯特林,秀佳很掛念著弟妹李清,說很長時間都沒見過她了,掛念得很。”
“啊,這么巧,清也說過該去拜訪下你們了,她想跟嫂子學點廚藝?!?p> “嘿嘿,秀佳也說清弟妹的針織手藝好,她也想學——瞎!娘們兒,就凈關心這些東西!我都納悶了:一天到晚就是房間里那點玩意,她們怎么就不煩?特別是弟妹,那么出眾的一個人,怎么也跟一般婆娘一樣,整天就熱哀什么針織啊、廚藝啊什么的?多可惜??!斯特林,你得給她說說!”帝林侃侃而談,只字不提剛剛遭受的襲擊,神色平靜,好整以暇,除了衣服稍微有點凌亂,他根本不像一個剛剛遭受刺殺,死里逃生的人。
“剛才那是些什么人?”斯特林忍不住了,突然問。
帝林奇怪地揚揚眉毛,斯特林說明:“我是說剛才的那群刺客。”
“誰知道呢?一小撮野心勃勃的叛亂分子?某個圖謀不軌的權臣——比如羅明?!獙ξ覒延袛骋馑汕驳墓蛡驓⑹??楊明華一伙死心不息的殘黨?家族敵人的陰謀?誰知道?”帝林笑著說。
斯特林微微搖頭:“從行事的方式上看,他們不像是訓練有素的職業(yè)殺手。職業(yè)殺手講究冶靜,以最小的代價謀取成功,要求迅疾和效率,一擊不中立即撤退,而這伙人——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公然強行襲擊,他們太過于張揚和狂熱了。”
帝林嘿嘿一笑:“也許吧?!彼D了話題,談論起當前帝都的流行服飾和歌曲——不像斯特林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工作狂,帝林是個時代潮流的追隨者,尤其對流行歌曲和文學情有獨鐘。但斯特林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他腦子里卻總是想著剛才發(fā)生、驚心動魄的一幕:一灘灘殷紅的鮮血,紛雜的軍靴聲,人聲鼎沸,那個受傷女刺客撕心裂肺地吶喊:“打倒帝林!”
“混蛋,叫什么呢!”幾個強壯的憲兵強將她按倒在地,一個憲兵小旗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頭發(fā),把她的腦袋按進了路邊污水溝里,使勁地往下壓,她的臉被浸進了黑色、發(fā)臭、冒著白色泡沫的污水里,但她腦袋每次從水里掙扎出來,總要用盡全身氣力、沙啞地、含糊不清地喊:“打倒帝林!——帝林不死,紫川家不寧!”圍觀的路人和斯特林都為之動容。這種不在乎成敗和生死的氣勢,決非職業(yè)殺手所能辦到,倒像是某種信念的狂熱殉道者。
望著帝林那快活的笑容,出于某種直覺或者靈犀一閃,一瞬間,斯特林看到了他眉飛色舞的表情下掩蓋的真正感情:那種隱藏在眼眸深處的、一閃而逝的絕望和厭倦。心底的聲音告訴斯特林:這就是權力之路的代價。在顯赫一時的光耀背后,他恐怕沒有一個可以安心睡眠的夜晚。在權力這條道路上,自己又付出了什么樣的代價呢?他想起家中那束早已經枯萎,卻一直被自己珍藏著的“勿忘我”花,心頭一陣刺痛。
車聲嘎然而止,秦路從外面敲敲車門:“監(jiān)察長大人、斯特林大人,總長府到了!”
當斯特林和帝林踏入時候,會議室里早已經濟濟一堂,家族的重量級人物齊集。紫川參星坐在會議桌的頂端,望向斯特林的目光中帶有幾分疑惑:以嚴謹守時出了名的斯特林,怎么也會有遲到的事情呢?
斯特林朝眾人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路上發(fā)生點意外?!?p> 他坐下來環(huán)顧四周:以總長紫川參星為首,總統(tǒng)領羅明海、禁衛(wèi)統(tǒng)領皮古、幕僚長哥珊,就連一直戍守西部邊疆的明輝統(tǒng)領、瓦倫要塞的鎮(zhèn)守司令林冰副統(tǒng)領等邊區(qū)重將都在場。而且在這群人中,斯特林還看到了個新面孔(其實也不能算是新面孔,是個大家都很熱的人?。┳洗▽幷俗诳傞L紫川參星的旁邊,正襟危坐。
紫川參星諒解地點點頭:“人都到齊了?,F(xiàn)在可以開始了。緊急召集大家過來,有個事情想聽聽大家意見——明輝,你給大家說說?!?p> 西部邊防軍區(qū)司令明輝統(tǒng)領干咳一聲:“總長殿下,諸位大人,近來我邊防軍部門得到一個很重要的情報:流風家的家主流風西山病情已經快不行了。”
會議室中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幕僚副統(tǒng)領哥珊輕聲地嘀咕了一句:“廢話!”
若不是發(fā)言的人是掌握重兵的家族重臣明輝的話,那大家真的要嘩然了:這也算是情報?哪怕就是帝都街頭的小混混都知道的,號稱“流風狐貍”的流風家當代家主自從九年前給紫川秀一個少年殺得大敗回去以后,郁憤交加之下他一病不起,一直纏mian病榻。
“這真是了不起的情報?。 边h東副統(tǒng)領林冰贊嘆地說,帶著淺淺的笑容,誰也搞不清楚這位遠東重臣的真正意思。
明輝面紅了一下,很快又恢復正常:“我知道諸位大人的意思。打從七七二年到現(xiàn)在,都快十年了,我們哪天得到都能得到消息說流風西山快死了,但這次不同了,消息的來源非??煽浚毫黠L西山的貼身醫(yī)師逃亡到我們這邊來了?!?p> 幕僚長哥珊懷疑地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流風西山是注定不治了,流風家內部的傾軋爭斗非常激烈。流風波公開威脅:“如果父親有什么不測,治療組的全體人員都要為他殉葬!”而流風清、流風明兩位——他們內心怎么想的,無人能知,但外表上,他們也會做出義憤非常的樣子,很可能殺幾個“無能”的醫(yī)生來表現(xiàn)自己的孝心。醫(yī)生很擔心在流風西山死后,自己會成為政治斗爭中的犧牲品。”
哥珊微微點頭,又問:“多長時間?”
“‘即使采取最好的藥物、技術和最恰當?shù)尼t(yī)護手段,他的壽命也不可能超過五個月!’——這是他的原話?!泵鬏x的語氣相當肯定。
“明統(tǒng)領的消息應該是真的?!痹诩澎o中,帝林緩緩地開口了:“與他的消息渠道來源不同,我掌握遍布流風家族境內數(shù)以百計的間諜,他們時常有報告送來——根據流風霜的命令,習冰行省與遠京之間緩沖地帶——加頓軍區(qū)已經開始布防,禁止任何武裝部隊通過,六十個聯(lián)隊從東部陣線抽調過去以戰(zhàn)斗隊伍駐守,對遠京虎視眈眈;流風清在自己領地內動員了二十萬士兵修筑工事;流風明不顧禁令,命令其兩萬近衛(wèi)部隊公然進駐其在遠京的住所:遠京總參謀部連續(xù)一個月發(fā)布宵禁令卻不公布敵人是誰——如果流風西山還健在,這些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發(fā)生的。這證明,他的病情已經惡化到無法控制局勢的地步了?!?p> 屋子中一時間安靜得可以聽見呼吸的聲音,人們在沉默中消化這個事實:流風家的首腦流風西山即將死去。此人是紫川家不共戴天的仇敵,曾給家族造成了巨大的災難,但是聽聞他的死訊,斯特林不禁還是有了點莫名的黯然感慨:隨著哥應星的逝去,曾經是上個時代中最燦爛的星辰中,又有一個重要人物即將消失。他有種眼看著歷史發(fā)生的感覺。
哥珊問:“可知道是誰將接任?”
“目前還很難說?!钡哿謸u頭:“目前流風家的局勢太過混亂,三個皇子在軍中有各自的支持者,勢力難分高下——任何一個占了上風,另外兩個立即聯(lián)手把他壓下去,然后勝利者又內訌,開始新一輪的爭斗。而流風西山又沒指定繼承人。”
“到這個地步,一個行將就木的垂死老人,他指定與否其實已經毫無意義了?!绷直会樢娧刂赋鰡栴}的關鍵:“決定流風家命運的只有一個人:流風霜!無論她支持哪一個繼承人,他立即可以以絕對的強勢壓倒另外兩人,成為流風家新的霸主!”
帝林表示贊同,又說:“但流風霜尚未表明態(tài)度?!?p> 哥珊冷冷說:“如此非常時刻,流風霜態(tài)度曖mei,難道她有野心謀求至尊之位?”
屋子中眾人面面相覷,紫川參星緩緩說:“她掌握流風家將近四成的精銳軍隊——不是沒有可能。但,無論如何,這次流風家的亂象已成,這次權力交替決不可能和平進行?!?p> 眾人一起點頭,表示贊成總長殿下的深知睿見。
紫川參星繼續(xù)說:“如果我們可以樂觀地猜測,流風家即將出現(xiàn)大規(guī)模混亂或者內戰(zhàn)局面的話——”
帝林插嘴說:“流風家的內戰(zhàn)勢不可免!問題不是會不會打,而是什么時候開打!”
“——那我們家族將如何應對呢?”在紫川參星望向眾人的目光中帶有幾分殷切的期待:“我們是不是應該趁這個難得的機會,一舉將流風家摧毀,完成我們一統(tǒng)天下的霸業(yè)呢?——斯特林,你怎么看?”
斯特林勉強地笑笑,他選擇了盡量委婉的措辭:“摧毀流風家,這是個非常龐大的戰(zhàn)略目標,要有計劃地分多步進行,需要做長期的計算、謀劃和準備。軍事層面的較量是最終的手段,但在我們的軍隊到達戰(zhàn)場之前,家族在經濟、組織、動員、后勤、財政方面的準備是非常必要的,就這些方面來說……”
“這些方面你不用擔心!”紫川參星豪氣十足:“我只問你,作為我家族首屈一指的名將,你有沒有信心打敗流風霜?”
明輝、林冰等統(tǒng)兵將領都皺起了眉頭,帝林則對斯特林投來同情的目光:這就是那種外行領導內行的悲哀。斯特林沉吟一下,他很不愿意敗紫川參星的興,但作為統(tǒng)管全面的軍方代表,把真實的情況告訴總長,是他的責任,盡管這實情有時候讓人不快。
“這個……要視乎當時的具體情況而定,殿下。要看流風家的軍隊在內戰(zhàn)中遭受了多大的損傷、他們的士氣和武器水平,還有我們家族軍隊恢復程度——”
斯特林看到紫川參星的眉皺了起來,但他只當沒看見繼續(xù)說:“殿下,很抱歉,沒有人能保證自己一定能打勝仗——除非他是騙子。戰(zhàn)場上,將領的工作是搜集盡可能齊全和準確的情報,根據情報選擇戰(zhàn)術,指揮軍隊行進,給部隊下達各種作戰(zhàn)命令——僅此而已。優(yōu)秀的將領能把這些工作完成得較好,但不可能百分百保證勝利。戰(zhàn)場形勢變化莫測,不可能有人能完全把握。假如在騎兵沖鋒時候突然來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或者山洪爆發(fā)沖垮了一座重要的橋梁使得增援軍隊不能及時趕到、或者一根流矢擊中了敵方或者我方的重要人物——那會完全改變整個戰(zhàn)場的形勢?!?p> “這就是所謂三分努力七分天意了,殿下。”帝林適時地插嘴,他笑著說:“但幸好,我們的斯特林統(tǒng)領運勢一直很強——我跟他賭錢就沒贏過,除非作弊。”
幾個人輕聲地笑出來了,把緊張的氣氛化解不少。
羅明??偨y(tǒng)領冷冷說:“斯特林統(tǒng)領可能沒有理解清楚?!獔鰬?zhàn)斗結果有可能出乎意料,但就一場長期戰(zhàn)爭來說,勝負一般是取決于雙方的軍事力量對比的??傞L想詢問斯特林閣下,如果開戰(zhàn),我們的軍隊能不能取勝?”
“再加上了新征集的預備部隊和民兵武裝后,在數(shù)量上,我軍對比流風軍并沒有處于太大的劣勢,但我們存在著不少問題:軍隊的訓練程度較差;熟練兵員的比例,比起七八一年以前,下降的程度非常明顯;在年齡結構相身體方面,士兵的總體素質不能令人樂觀;武器裝備的生產和補充尚需要時間;戰(zhàn)略補充能力比較薄弱,地方預備武裝機構尚沒做好新一輪大規(guī)模征召的準備——”
“斯特林統(tǒng)領你能不能簡單地回答我:究竟能不能?”
斯特林不動聲色地掃了他一眼,羅明海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令他很反感。他苦澀地吞了口水:“如果要摧毀流風家,那需要舉國動員——目前軍隊還沒做好承擔這個任務的準備?!?p> 羅明海心滿意足地“嗯”了一聲,面上得意的表情分明在說:我早知道這樣。
“需要多少時間呢?”
“軍務部會盡自己的最大努力,但這取決于很多外來因素:經濟上,家族對軍隊的財政投入已經很大了,但要達到讓軍隊在短時間內恢復甚至超過遠東戰(zhàn)前實力的這個要求來說,還是略有不足;元老會宣布國家是處于戰(zhàn)備狀態(tài),但卻沒有授權我們發(fā)布全民動員令;我們曾提出建議把兵役時間適當延長,另外,擴大征兵范圍——但都沒能得到批準?!?p> “延長兵役時間是我反對的?!备缟焊苯y(tǒng)領推推黑框的寬邊眼鏡,淡淡說:“在家族尚未受到外來攻擊的情況下,我們不能任意延長兵役時間,這是對士兵們失信,會導致家族的威望敗壞。另外,斯特林統(tǒng)領所提到的擴大征兵范圍——你實質上指的是在農村中實行七男一征,城市中實行十男一征吧——我可以明確表態(tài):我堅決反對!”
沒有人出聲,哥珊副統(tǒng)領喝了口茶水,又說了下去:“斯特林統(tǒng)領,從七七八年起的這五年,家族軍隊的損失總數(shù),你們軍務處應該有個數(shù)字吧?”
斯特林略顯尷尬:“沒有正式的統(tǒng)計,但哥珊閣下您如果想要的話,我可以立即讓人計算……”
“沒這個必要?!备缟焊纱嗟卣f:“我這就可以給你個大概的數(shù)字。七七八年是我紫川家運氣較好的一年,雖然在西部吃了流風霜敗仗,在遠東卻打了勝仗,一年下來,我們士兵的損傷人數(shù)約為三萬——可以稱得上正常消耗。”她在紙上迅速地寫了個“3”字。
“七七九年開初,帝林大人在遠東非?;钴S,連戰(zhàn)連捷——但我估計,五、六萬的傷亡肯定是有的吧?”
面對哥珊的問話,帝林面無表情,默不作聲,于是哥珊又在紙上寫了個“6”字。
“接下來就是在平定楊明華的叛亂中,帝都軍民的損傷程度——起碼又是4萬人,帝林大人,您沒意見吧?”哥珊的語氣中充滿了憤怒和嘲諷的味道,誰都知道,在帝都流血夜中,正因為企圖阻止帝林的暴行,哥珊被總長紫川參星處分過。
“在遠東的叛亂中,雷洪二十五個師團的兵力叛變,我們立即就損失了二十萬的軍隊卻增加了二十萬的敵人、遠東叛亂初期,拋開平民的損傷不計,各行省的守備軍隊的損傷起碼在十五萬左右;接著就是可恥的赤水灘,非常慘重:二十三萬軍隊傷亡!
“從七七九年八月到七八零年年初將近豐年的時間里,那是家族王軍和遠東叛軍之間的拉鋸戰(zhàn)了,雖然我軍取得了相當?shù)膽?zhàn)果,但傷亡估計不會低于七、八萬?!?p> “再往下就是魔族的突然襲擊了。這段時期的傷亡資料非?;靵y,很多部隊名義上還存在,但事實上只剩下一面旗幟加一個司令;有些部隊在最初的報告中是落入了魔族的包圍圈全軍覆沒了,但結果我們卻在瓦倫要塞看到他們在安然無恙地吃烤紅薯,一個人沒少,連廚房的爐子都帶出來了。——但總體來說,傷亡之慘重是空前的。民眾的損失那是沒辦法計算了,軍隊的損失——有沒有達到四十萬?”
斯特林枯澀地吞了下口水:“三十八萬七千?!?p> “好!最后就是斯特林大人您在帕伊抗擊魔族的壯舉了,這個就比較好計算了:中央軍在開戰(zhàn)前有將近十一萬的兵力,最后能回瓦倫的不到五萬?!?p> “現(xiàn)在,資料基本上已經齊全了——聲明一下,這是按照最保守資料統(tǒng)計的,還有很多我沒注意到的可能遺漏了?!备缟簩⑹稚习准埜吒吲e起,上面一個大大的紅色數(shù)字連瞎子都看得清楚:一○六○○○○○○“一百零六萬!各位大人,一百零六萬!”一片寂靜中,只有哥珊略顯沙啞的嗓音在仿佛空無人跡的會議室中回蕩:“對于各位大人來說,士兵、部隊可能都只是一個數(shù)字,但軍隊和士兵不可能憑空生成!每一個士兵都是爹媽生父母養(yǎng)的,把他從嚎啕的嬰兒養(yǎng)成一個成年男子起碼需要二十年的光陰,耗費的社會勞動力和物資資料難以計數(shù)!
“本應該是生產主力的壯年男子被大量地抽調到軍隊中,毫無裨益地被消耗在戰(zhàn)場上,本來就衰弱的工業(yè)生產力,絕大部分還要傾注在軍工產業(yè)上,而極大地壓縮了其他部門的生產能力,導致生活物資匱乏、物價飛漲、黑市交易泛濫,我們的整個社會經濟都正在萎縮之中!
“如果是為了應付迫在眉睫的危機,短時間地節(jié)衣縮食,我相信民眾可以忍耐。但僅僅是為了一個爭霸天下的虛名,我們毫無目的的窮兵黷武,軍隊還要擴大征召的范圍和延長兵役時間、我們還要把日益龐大的軍費賦稅加諸于不堪負荷的民眾——”
帝林插嘴說:“增加軍費的問題,絕大部分民眾是贊成的?!?p> “——那是因為你們欺騙民眾,說一切災難都是因為魔族的入侵造成的!別以為我不清楚你們監(jiān)察廳私下干的骯臟勾當,無恥之極!我們面臨的本來就是一個經濟困難,經濟的問題的解決完全可以依靠經濟手段:調整產業(yè)結構、減免賦稅、減少對工商業(yè)的控制和審批,采用積極的財政政策,用各種渠道增加就業(yè)——只要持之以恒,形勢肯定會逐步好轉。但你們卻利用了民眾的無知,借助對外戰(zhàn)爭來轉移內部視線,把民眾的絕望心理煽動成好戰(zhàn)!
“一旦開戰(zhàn),兵火連接,傷亡慘重,我們都將成為罪人!我們將如何向歷史交代?家族還有多少個一百零六萬青壯年?一旦民眾醒悟過來,他們還能忍耐多久?”
沒有一個人出聲。斯特林眼盯著自己面前光滑的桌面,脊背上汗水直流。而且,他相信這絕不是他一個人的感受,會議室中人人面色鐵青,像是帶了個金屬的面具。
紫川參星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哥珊,后者毫無懼意地抬頭與之對視。僵持了一陣,他移開了眼睛,毫無表情地宣布:“散會,大家休息十分鐘?!?p> 斯特林從總長府七樓休息室的窗戶向外望去,夜色蒼茫。帝都的萬家燈火呈現(xiàn)在眼前,遠遠近近,密集的燈火如同海洋一樣蔓延開去,一直到目光不能及的天際。星星在大地上空悲哀地眨著眼睛,夜霧似煙,朦朧,飄忽。習習的夜風透過敞開的窗戶吹進來,把充滿了夏天和泥士氣息的空氣帶進房間里。
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沉穩(wěn),堅定。來人一直走到了自己的身邊才停下腳步。帝林由衷地贊嘆:“好美的夜景?!?p> 斯特林笑了一下,回答道:“是啊,只是你我平時都沒留意。會議什么時候開始?”
帝林聳聳肩膀:“羅明海正在總長辦公室里?!?p> 斯特林笑笑,這十分鐘的休息時間還真是漫長啊,從下午四點一直到晚上七點,三個小時過去了,還沒有要重新開始的通知。
“哥珊已經被逮捕了?!钡哿制降卣f,仿佛在說著與自己根本無關的事情。
斯特林點頭。一個小時前,他從休息室的窗戶里看到哥珊在一隊憲兵的簇擁下經過總長府門口的小廣場,上了一架掛有監(jiān)察廳標志的馬車。
“帝林,我知道哥珊一直對你抱有偏見,但……”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放心,她不會受到任何虐待和暴力?!蓖巴獾臒艋穑哿终f:“我不是那種公報私仇的人。不過,在會上她讓你那么難堪,你還要保護她?”
“無論立場怎樣,我很佩服她的勇氣。何況,她的話不無道理?!?p> “就算有一萬個道理也不能在那個場合說!哥珊很會做事,卻不會做人,總是不懂判斷形勢和氣氛??傞L很固執(zhí)又好強,自從遠東失利后,如果沒什么意外的話,在后世的歷史上他會被冠以稱號:‘丟了遠東二十三行省的八代總長紫川參星’,他如何甘心?好不容易流風家有了內亂的跡象,他當然希望把自己稱號變成:‘滅亡了流風家族的八代總長紫川參星’。
“八代總長紫川參星殿下在遠東遭受小挫,失敗之后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在六十多歲的高齡最終一舉滅亡我紫川家百世的仇敵流風一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這是堪與云殿下開創(chuàng)紫川一姓的豐功匹敵的壯舉!紫川一族香火延綿,后繼有人了!家族列祖列宗部應該在天國為此喜笑顏開,贊嘆不已!后世的子子孫孫更是對其崇拜得五體投地,無限向往!紫川家族罕見的英主,中興的偉大君主,紫川帝國的開創(chuàng)者,紫川參星陛下萬歲!”
帝林說得很小聲,只能讓斯特林聽見,后者一邊聽一邊“哧哧”地偷笑。
“——斯特林,你想想,如果能在家族的史書來上這么一段,那多帶勁??!這次會議,他把明輝和林冰都召了回來,表示他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了。偏偏哥珊不識趣,這個時候來談什么‘窮兵黷武’,甚至敢罵我們是采取‘愚民政策’——她罵我無所謂,但宣傳的口號和政策那可是總長自己親自制定的啊——那不是自己找死嗎?你也不用為她擔心,被革職和拘禁在她也不是第一次了,羅明海會保她的,她很快就會出來了?!?p> “我不是擔心她……”斯特林搖搖頭:“我擔心的是總長?!?p> 帝林瞇起了眼睛:“我看得出,剛才你有所保留:能不能跟我說實話,如果開戰(zhàn)的話,軍方——軍務處和總參謀部——認為有多少勝算?”
斯特林斟字酌句地回答:“我們目前所有的部署都是著眼于防守反擊,要突然轉變成為主動進攻,需要時間調整軍隊的布置?!?p> “流風家不會明天就內亂,調整有的是時間?!?p> “流風霜很可怕,她從沒打過敗仗。”
“人總會犯錯誤,何況一個女人,那她就更有理由犯錯誤?!?p> “流風家的軍隊龐大而強悍。”
“而這龐大的軍隊眼看著就要在三個皇子的帶領下來一場自相殘殺了——斯特林,你該不會給那個該死的哥珊傳染了吧?難道你也反對開戰(zhàn)?”
“你呢?”斯特林反問。
帝林輕輕一笑:“哥珊是從民生的角度考慮,我考慮的卻是紫川家的長期戰(zhàn)略。斯特林,跟你說實話:從現(xiàn)在開始的五年之內,如果我們打不垮流風霜的話,那我們就只有注定被流風家消滅的命運?!?p> “什么?!”
“奇怪嗎?你想想,在遠東戰(zhàn)爭之前,我們與流風家一直保持著相對的均衡狀態(tài),不分上下。但失去了遠東二十三省后,均衡的狀態(tài)已被打破,隨著時間的推栘,實力的對比會更加地不利于我們。流風的內戰(zhàn)是上天賜予我們的最后機會,一旦流風家從內戰(zhàn)中恢復過來,不用五年的,他們的國力就會將我們遠遠拋在腦后!那時候的流風家,會強大到連碰一碰都是危險的事情?!?p> 斯特林眼角微微抽搐,帝林考慮問題的方式令他震驚,但聽起來不無道理。
“但我們剛剛戰(zhàn)敗,也是很衰弱。”
“還有時間,軍隊——要盡量為此做好準備,恢復實力?,F(xiàn)在,我們還有一拚的機會,但錯過這個機會,我們就連拚的機會都沒有了!”帝林忽然笑了:“聽過一個笑話嗎?烏龜打劫蝸牛,蝸牛跑去報案說:‘當時一切發(fā)生得實在太快了……’”
斯特林一笑。
“現(xiàn)在,我們是烏龜,就是要趁內亂時候打劫流風家那只蝸牛!雖然我們也是傷痕累累,但只要趁流風家混亂,在最脆弱的時候給他們致命的一擊,這就足夠了!”
“如果這一擊沒能奏效呢?”
“那戰(zhàn)爭就要持年況久了。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只有拚命打下去,耗盡最后一分潛力:把從十六歲到六十歲的最后一個男人都送上了戰(zhàn)場,把最后一把勺子鑄成鋼刀,燒光最后一畝稻田,拆掉最后一間房子做掩體——我相信流風家也不會比我們好過多少的?!?p> 斯特林不寒而栗,帝林描述的前景令他心寒。他沉重地說:“紫川家拚光了,流風家也奄奄一息。這樣,在我們——紫川與流風——兩家的廢墟上,最后還會剩下什么呢?人類如此自相殘殺,最后只便宜了魔族?!?p> “這樣不是很好嗎?分裂已經兩百年了,打打歇歇了兩百年,該有一個結局了?!钡哿珠_玩笑地說:“說不定,一個統(tǒng)一的新帝國即將在廢墟上誕生呢!”
“但我們真的有必要打到如此程度嗎?”
“不是我們希望如此,而是事實和形勢逼迫我們必須如此——我們也不得不戰(zhàn)!國民的熱情和好戰(zhàn)精神必須尋找一個宣泄點,否則的話,他們對于外部侵略和經濟災難的不滿就會演變成為對于家族當局——也就是我們——無能和無所作為的不滿,進而威脅政權。何況,如此狂熱的好戰(zhàn)精神和激情,那種萬眾一心的國民意志,身為家族的領導人如果任由其毫無目標的發(fā)泄,讓他們把這種熱量傾瀉在毫無意義的游行和示威上,那將是極其愚蠢的浪費。民眾這種狂熱的好戰(zhàn)情緒,將會導致元老會進入一種狀態(tài)——”
“在這種狀態(tài)下,元老會會同意我們提出的任何瘋狂的提議,哪怕是同時對流風和魔族開戰(zhàn),哪怕是今年的賦稅加三倍!”
“已經提出了,斯特林,已經提出了,甚至不用我們開口?!蓖@呆了的斯特林,帝林笑笑:“元老會今天上午已經自發(fā)地通過提議,今年的賦稅加兩倍,用于新增加的軍費。他們現(xiàn)在正在討論通過給予總長宣戰(zhàn)權的問題——斯特林,你的消息落伍了!——正是因為這樣,總長這才緊急召集我們開這個會議。反戰(zhàn)的最后一個障礙是哥珊,嗯,她的下場你也看見了。”
斯特林無力地呻吟一聲:“天,這該死的鬼天氣把大家都燒昏頭了嗎?”
“呵呵,不客氣地說,如今國民陷入的這種自發(fā)的狂熱狀態(tài),正是多少統(tǒng)治者曾夢寐以求的,多好的國民啊,一個勁地嚷嚷著:‘戰(zhàn)斗!戰(zhàn)斗!我們要戰(zhàn)斗!’我們的任務是,用一場戰(zhàn)爭來引導這股好戰(zhàn)的能量——”他笑容一斂轉為嚴肅:“斯特林,上個月,你不是提出擴大徽召范圍沒得到元老會同意嗎?明天你把提案再交上去,準行!”
“就算批準也需要程序,起碼需要一個星期的時間?!?p> “在得到批準之前,你可以干點別的事??!我有個辦法可以避開元老會。不過當你擴軍時候,你也得分我一杯羹:隸屬監(jiān)察廳的憲兵紀律部隊也要擴充二十萬人?!?p> 斯特林驚訝:“哦,說來聽聽。”
“附耳上來!”
帝林小聲在斯特林的耳朵邊嘀咕了一陣,斯特林一拍手:“哎呀,我怎么就沒想到?”
“不過,”他凝視著帝林:“這么好的法子,你怎么不在會議上提出呢?”
“呵呵,斯特林,軍務是屬于你的管轄范圍,我怎么好插手?我提的話,羅明海準會出來反對,由你來提這個建議,那是順理成章的事,誰都沒話說。”
有人輕輕敲一下候見室的門,兩人都住了口。一個身材高大、服飾漂亮的禁衛(wèi)軍官出現(xiàn)在門口處:“監(jiān)察長大人、統(tǒng)領大人,會議即將開始了,請下來吧?!?p> 家族的重員們再次聚集在會議室時候,時間已經將近晚上八點了。大多數(shù)人的眼中已經露出疲態(tài),與會成員中年紀最大的紫川參星反倒是精神矍鑠,他揚起嗓門招呼大家:“快進來,坐好了!”
哥珊的位置空了出來,望著那空蕩蕩的椅子,沒有人表示驚訝和詢問,冷漠得就像那位置本來就是空的。畢竟能在這個房間里有一席之位的人,像哥珊那么不懂進退的畢竟是很少的。
“會議繼續(xù)進行——剛才忘記介紹了,這位大家應該都很熟悉,我侄女紫川寧?!?p> 紫川寧婷婷起身,朝各位重臣們欠身示意,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大家都對自己未來的君主報以親切的微笑。
“阿寧還是第一次參與家族的決策會議?!弊洗▍⑿堑哪樕嫌袔追指锌骸昂呛牵∨⒔K于長大了,知道為家族分憂了。阿寧是很能干的,但經驗有所欠缺,需要鍛鏈。我考慮,她暫時不掛實職,任總長助理,在各部、處實習——大家看怎么樣?”
若是哥珊在的話說不定會尋根刨底:總長助理?這到底是什么官職?級別是紅衣旗本還是副統(tǒng)領?許可權有多大?但她不在,誰會干這種殺風景的事情。
“寧小姐出來為家族分憂,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邊防軍統(tǒng)領明輝笑得親切無比:“我家族又一棟梁之才即將成長起來了!歡迎小姐來邊防軍視察和指導!”
大家暗暗罵明輝:滑頭!這家伙心里有數(shù),以紫川寧家族繼承人的身份何等尊貴,紫川參星絕不可能放她到隨時有可能爆發(fā)戰(zhàn)爭的西方邊境第一線的,于是他就放心地大說漂亮話,惠而不費。
遠東副統(tǒng)領林冰也笑說:“兩年前我見過寧小姐,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一眨眼,呵呵,變得這么漂亮了!家族后繼有人??!我代表全體遠東將士歡迎寧小姐前來瓦倫視察!”她的情況與明輝相同,并不太擔心紫川寧會真的前往瓦倫。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說了些贊美的話:“寧小姐天生聰慧,前途定然無量!”
“小姐只要稍微鍛鏈個兩年,呵呵,我紫川家也有個‘流風霜’啦!”
“有著遠星大人血統(tǒng),在參星大人的栽培下長大,準是好樣的!”
帝林結結巴巴也說了兩句:“歡迎寧小姐到監(jiān)察廳視察?!敝皇潜绕鹆直兔鬏x來,他語氣勉強了很多。斯特林微笑,他是明白怎么回事的,他更明白帝林在擔心什么,換成自己也不會希望這么一個有著未來總長身份的特殊人物到自己的部下工作,每天都得小心翼翼地侍候她,一下小心就得罪了未來的總長,那還有什么前途?更何況,統(tǒng)領處和監(jiān)察廳,哪個部門沒有見不得人的手段和花樣?如果這些都讓紫川寧看到了,不說將來,只要她跑回去跟她叔叔打個小報告:“參星叔叔啊,監(jiān)察廳私設小金庫,他們很有錢喔!”
“參星叔叔喔,帝林的辦公室裝飾非常豪華,嚴重超標喔!他的錢哪里來的呢?”
“參星叔叔喔,今天維加副統(tǒng)領來見帝林,他們兩個鬼鬼祟祟單獨關上門說了足足有半個鐘頭,也沒留下談話記錄,不知搞什么花樣?——不是說監(jiān)察系統(tǒng)官員不得私下結交行政官員的嗎?”
光是這些就足夠讓帝林頭疼的了。
幸好,紫川參星立即就解除了他的擔心:“我先前已經和阿寧商量過了,女孩子不適宜到弄刀弄槍的軍隊中去,打算還是讓她先到文職的后勤部和行政處去學點東西——呃,羅明海,以后阿寧可就是你的手下了,她有什么做得不對的,你只管批評她!”
紫川事盈盈起身向羅明海行一禮:“總統(tǒng)領大人,以后請多指教了!”
羅明海起身回禮,強笑道:“請多指教。寧小姐冰雪聰明,我們統(tǒng)領處又多一名棟梁之才?。 ?p> 看到羅明海的困窘,帝林恨不得放聲大笑:有這個未來的總長做部下,今后羅明海的日子就難熬了。只是……帝林皺起了眉頭:后勤部統(tǒng)籌家族軍隊的財政和物資補給,行政處不但是家族文職官員的管理中樞,還管轄著帝都治部少這個強力部門。兩部門都是家族的要害部門,歷來是歸幕僚長官親自掌握的。只是現(xiàn)任幕僚長哥珊正在監(jiān)察廳的大牢里面,在兩部門權力出現(xiàn)真空時候,紫川寧這一強勢人物進去,勢必統(tǒng)攬全局。她雖然沒有正式任職,但位置絕對舉足輕重。
哥珊剛剛被逮捕失勢,紫川寧立即取代了她的位置——是無意中的巧合,還是這個女孩子刻意的安排?日后即使哥珊從獄中出來,但紫川寧已經先入為主了,你哥珊唯一的出路就是輔佐紫川寧大人吧!
望著微微顫抖的長睫毛低掩下那雙漂亮的眼眸,帝林發(fā)覺,比起往日的天真爛漫帶一點少女的調皮,今日的紫川寧,表現(xiàn)出了與其年齡不相符的沉穩(wěn)。她一直保持著低調,話語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分寸,得體大方,眼神游離不定,從這個看到那個,臉上始終帶著笑,讓人琢磨不透。——再不能以那個愛哭愛鬧的小女孩來看待她了!今后的紫川寧,將正式成為那些手掌天下命運的重量級政治人物之一。
等紫川寧的介紹告一段落,接下來是聽取東面、西面兩條戰(zhàn)線的負責防務長官的匯報。
瓦倫要塞鎮(zhèn)守司令林冰向總長和統(tǒng)領處報告:在瓦倫正面,魔族狀態(tài)十分平靜。魔族的西南大營已經放棄了貼近瓦倫要塞的第一線陣地,戰(zhàn)斗部隊從設置了壕溝和堡壘的前線后退,也停止了那種挑釁性的十分靠近瓦倫要塞周邊的日常巡邏。魔族在第一線的部隊人數(shù)大大地減少了,人類的偵察部隊甚至可以越境深入近十公里還沒有碰到一個魔族士兵,即使碰到了,魔族士兵的態(tài)度比先前也要溫和了許多,他們往往采用語言警告的方式而不是戰(zhàn)斗來驅趕人類出境,仿佛他們的指揮官也在有意識地避免發(fā)生與人類軍隊的摩擦和戰(zhàn)斗。
有傳言——注意,僅僅是未經核實的傳言——在魔族王國的遠東境內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反叛事件,魔族第一線的作戰(zhàn)部隊都被抽調回去鎮(zhèn)壓了,也有傳言說是在魔族王國的本上發(fā)生了魔族皇族之間的內訌,魔神皇已經被迫下臺了。估計在近期,今后的半年之內,魔族是不會對人類世界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攻勢。
邊防軍統(tǒng)領明輝笑笑:“我的情況與林冰閣下驚人地相似。”他報告說,在西部邊境上,十字軍的部分精銳部隊已經向西開拔,流風家族的戰(zhàn)斗部隊已經停止了經常性的挑釁活動,一片風平浪靜,邊境發(fā)生大規(guī)模戰(zhàn)事的可能不大。
“這是個好消息。家族一天天地強大起來,我們的敵人已經在害怕了!好,就是要讓他們更害怕!大家要注意到,戰(zhàn)略性轉折的時機已經到來了!家族已經擺脫了受威脅的被動狀態(tài)了,但我們絕不能掉以輕心——”
紫川參星總結說:“——無論什么時候,軍隊的加強始終是我們當前迫在眉睫的問題,斯特林,你身為統(tǒng)領處內軍務的主管,對此要切實地負起責任來?!?p> “總長殿下,各位大人,軍務處有兩個提議?!彼固亓制届o地舉起手來。
“哦?你說說?!?p> “元老會一直擔心過度的擴軍會影響第一線生產,遲遲不肯批準實施國民征召令——為此,我提議,軍隊把下一次征兵重點放在遠東的流亡難民中?!?p> 此言一出,舉座震驚。林冰睜大了眼睛望著斯特林,喃喃道:“絕妙!”
明輝拍拍自己的腦門:“怎么我就想不到?”
遠東戰(zhàn)爭中,數(shù)以百萬計的遠東人類居民失去家園,流亡在瓦倫要塞以西的家族行省,他們失去了生存的工作和上地,流離失所,到處流浪。這大股大股的難民潮所到之處給當?shù)氐纳鐣伟苍斐闪藰O大的隱患,各行省政府都為此極其頭痛。為了安置這批難民,紫川家族的民政部門每個月都要耗費上億的金錢給他們發(fā)放補助和食品。
“將流亡難民中的壯年男子征收入伍有以下幾點好處:一、是避開元老會的控制。難民在當?shù)卣卸紱]有戶籍和土地,屬于無業(yè)人員——既然沒有戶籍,從紙上作業(yè)來說,他們是不存在的。征收他們,不算是從生產第一線抽調勞動力,不會引起元老會的反對。
“二、減輕家族民政系統(tǒng)的負擔和開支。從理論上來說,一個從軍的戰(zhàn)士,他所得薪水可以養(yǎng)活一個三口之家。如果我們假設在五百萬難民中哪怕就有四十萬人參軍,那就解決了一百二十萬人的溫飽問題。
“三、對于增強軍隊的戰(zhàn)斗力也有好處。難民們在遠東戰(zhàn)爭中失去了土地、家園和親人的,再沒有什么牽掛和留戀,對魔族懷有最深刻的仇恨——在我的經驗里,由這種人組成的軍隊,只要稍加訓練和數(shù)導,他們會很容易就成為那種無所畏懼的敢死之師!——不知總長殿下意下如何?”
“好!好!”紫川參星聽得眼睛發(fā)亮,連聲地說好:“這是個好主意!統(tǒng)觀全局,面面俱到。斯特林,你是用心的!”
斯特林低下頭表示謙虛,抬起頭時候,他微微向帝林使了個眼色表示感謝,后者則若無其事地在一邊低頭看報告。
羅明海在一旁潑冷水:“斯特林統(tǒng)領的主意雖好,但將大批的難民征召,組編成軍,訓練——沒有個一年半載的時間恐怕還看不出效果吧?但流風家的內亂卻就在眼前,恐怕遠水救不了近火啊!”
斯特林一笑:“是??傞L殿下,總統(tǒng)領大人,下官還有第二個提議:我紫川家族并不是沒有軍隊,只是軍隊并不在我們手里。”
“在誰手里?”
“在元老們的手里!就在軍務處為兵力的缺乏而大傷腦筋的時候,貴族們卻掌握著大量私人軍隊,擁兵自重。例如——”
斯特林攤開了手上的一張紙,那是剛才帝林交給他秘密報告:“洛克辛威行省的元老會代表杜丘伯爵在其封地內養(yǎng)了三萬多私人軍隊,達瑪行省元老會代表的費沙男爵蓄兵一萬六千多人,辛加行省的元老會代表余蘭女伯爵擁兵兩萬七干人;瓦林行省的馬維伯爵(這個名字讓他覺得有點耳熟)擁有四個雇傭師團,總共兩萬三千名雇傭兵:利加行省的元老會代表,大富商祖巴的護衛(wèi)團有一萬一千人……”
帝林的報告來得又長又詳細,一共有四十三個元老貴族藉以護衛(wèi)隊、自衛(wèi)團、鄉(xiāng)鎮(zhèn)治安聯(lián)防隊、城市保安團等名義私下組建軍隊,總兵力多達近六十萬。
沒有一個人出聲,大家看著斯特林慢吞吞地將那張紙折了起來裝進口袋里,有種坐在火山口的感覺。當代總長紫川參星與元老會的關系一向是敏感中之最敏感,現(xiàn)在,斯特林摸到了這條最高壓的線上了。
總長看著斯特林,問:“情報確切嗎?”
斯特林誰也不看:“基本上可以肯定了。軍務處的提議是,將這批私人軍隊收編列入正規(guī)軍編制,由家族軍務處統(tǒng)一指揮?!边@是一次對紫川參星的反將軍。如果他對此報告裝聾作啞,那就不要再跟大家提什么‘爭霸天下,擊滅流風’,元老會始終是一道必須面對的考驗,現(xiàn)在就看總長有沒有勇氣了。
“據我所知,”帝林慢條斯理地說:“在二代總長紫川星殿下與貴族們達成的協(xié)議中明確規(guī)定,貴族的私兵不能超過三千,這是寫進了元老會法案里面的鐵律。以上的諸位貴族元老,毫無疑問地,他們觸犯了法律?!?p> 誰也沒有出聲,所有人都在看著總長。感覺到無數(shù)的目光聚在自己面上,紫川參星的表情漸漸變得僵硬,臉上肌肉繃緊,手上的拳頭捏緊:“監(jiān)察總長帝林,我命令你,以謀逆罪——”
“等一下!”
令所有人吃驚,出聲的人竟然是剛剛任命的“總長助理”紫川寧。她匆匆地說:“叔叔——哦,不,總長殿下,各位大人,很抱歉,但在您做決策之前,能不能先讓我說兩句呢?”
“啊,阿寧啊?!笨吹匠雎暤娜耸亲约旱挠H侄女,紫川參星的表情緩和了下來:“你有什么要說的呢?”
“是??傞L殿下,各位大人,誠如監(jiān)察長大人所言,剛才提到名字的貴族們違反了法令。但貴族蓄兵不得超過三千的這條法令頒布是在二代總長時代,距離如今有近兩百年了,很多人都忘記了。平日里,大家都對此習以為常了。——就連我,如果監(jiān)察長大人不提起的話,我也記不起有這么規(guī)定的了。他們未必就有謀逆的心。所以,懇請總長殿下給以上犯錯的貴族們一次機會,只要他們交出兵權,配合軍務處做好改編工作的話,對此就不加追究了,顯示家族的寬容的胸懷?!?p> 她一邊說一邊對紫川參星使眼色,后者立即領悟了她的意思,口中“嗯、嗯”有聲,好像正在思考該不該給那群犯錯的貴族顯示下“家族的寬容的胸懷”。
帝林眼中流露贊嘆之色,故意問:“如果他們不肯交出兵權呢?”
“他們應該會肯的。否則,我們就將此事提交元老會,由元老會議來裁決?!?p> “但這些貴族本身就是元老會成員……”
“四十三名貴族在近五千的元老會議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相信這不會妨礙元老會作出正確裁決的。畢竟,這件事的事實和法律都非常的清楚。而且當前的形勢下,元老會更不可能包庇他們。如果拒絕交出兵權,那些貴族立即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建議軍務部給予那些貴族必要的補償,或者將‘征用軍隊’的說法改成‘購調軍隊’,讓人更容易接受。
“而監(jiān)察廳注意搜集相關的證據和材料,以便我們能在元老會議上能明確地指證。
“命令各行省正規(guī)駐軍進入戒備狀態(tài),對私人軍隊進行嚴密監(jiān)視,造成聲勢和壓力,也防止有人鋌而走險,行大逆不道之事。
“建議軍務部為此事做好必要的準備工作,在整編的談判中堅持重點突破。人人都有從眾心理,只要有一個同意了,剩下的人會想:‘連某某大貴族都同意,我還撐什么呢?’那剩下的談判就比較好解決了?!?p> 紫川寧侃侃而談,大家像不認識似的睜大了眼睛望著她。就在這一眨眼的時間,她已經提出了和平地奪取貴族兵權的一系列步驟,而且分輕重緩急,有威脅(各行省駐軍整軍監(jiān)視,擺明一旦不服從改編就要動手),也給出路(服從改編的,給予適當?shù)慕洕a償),恩威并施。
帝林微笑著輕輕一欠身:“寧小姐思慮周到,下官十分佩服?!?p> 帝林說的是真心話。他是最清楚這件事的厲害關系的:如果按照剛才紫川參星惱怒之下的決定,真的逮捕了那些元老貴族的話,將會徹底激怒元老會,搞不好在流風家全面內戰(zhàn)之前,紫川的內戰(zhàn)就先爆發(fā)了。而紫川寧則提議把事情先交元老會審判,算是給了元老會的面子,還藉元老會的力量來壓制那些坐擁私兵的貴族——即使他們不服元老會的裁決,那家族要對付的敵人也只是四十三名貴族而非整個元老會,阻力少了很多。整個步驟環(huán)環(huán)相扣,妥當又切實可行,即使那些最有經驗的老手也不過如此。誰也沒想到,這個家族未來的繼承人,會是這般能干和睿智的一員政治家。
帝林輕輕捅捅斯特林的胳膊:“怎么樣?”
斯特林小聲:“非常了不起!見事極快,應變敏捷,稍加鍛鏈的話,很有可能是不輸于遠星和參星兩位殿下的一代明君!”
“是啊?!钡哿州p聲感嘆著。有一句話他忍住了沒說出來:“正是這樣我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