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求了尤文文800回,她終于肯一起去上海演出。
為了八年一次的上海鳳鳴樓京劇打擂,我嘔心瀝血。
我與重病的母親堅(jiān)信,哪怕老佛爺親信來晃一眼,也能憑借信物認(rèn)出我們母子。
上臺前,我竟因找不到證明身份的霸王魚鱗甲被攔在鳳鳴苑樓大門外。
里面的鼓聲響起的一刻,我才知,已經(jīng)有人代替我上了鳳鳴樓的戲臺。
我偷偷摸上院墻時,臺上的虞姬和霸王已經(jīng)在告別。
汪海得意洋洋:“虞姬!你可有悔?”
尤文文眼中是我不曾見過的溫柔:“生~死~無~悔~~~!”
北平里來的崔公公帶頭叫好,臺下掌聲雷鳴。
在這個假霸王“呼呼哈哈”的狂笑的時候,我媽癱坐在路邊氣的瘋狂吐血,不甘心的斷了氣。
事后,尤文文竟?jié)M不在乎。
“才偷穿了99次,你再借給汪海穿一次,湊夠100次,我以后只做你一個人的虞姬?!?p> 99次都換不來你珍惜一次,我也不必堅(jiān)持了。
確定我真的放手后,她瘋了。
1、
臺下人不斷地向臺上拋撒碎銀子、甚至元寶、票子。
叫嚷著讓虞姬和霸王重現(xiàn)經(jīng)典片段。
“虞姬!你可有悔?”
“生~死~無~悔~~~!”
臺下又是一陣陣的掌聲。
這掌聲本該是我,這榮譽(yù),也本該是我。
他們在臺上手挽手謝幕的時候,我在街邊抱著母親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沒人知道,這是我與母親等了八年用命在爭取的翻身的機(jī)會。
崔公公上前,蘭花指摩挲著霸王身上的魚鱗甲,喃喃的說:“我認(rèn)得!這甲,我認(rèn)得~”
達(dá)官貴人們也紛紛給了通過的牌子。
崔公公壓著嗓子開玩笑:“這霸王和虞姬是忠貞不二才得流傳千古,如果咱們角們兒不能從一而終……可是會不得好死的?!?p> 尤文文背后一涼,不由的發(fā)抖。
汪海還沉浸在歡呼聲中,一把抱緊文文:“從一而終!一定會從一而終!”
直接抱著于文文,狂親起來。
里面一波兒又一波的掌聲,我默默的抱起我的母親,走向義莊。
如果是以前,我會和尤文文大吵一架,會難過不能自拔。
可是這次,我竟異常的平靜。
母親沒等到我登臺的遺憾充斥著我的心臟,一點(diǎn)點(diǎn)別的感情也放不下了。
尤文文,我再也不會原諒你了。
離開的時候我托人給于文文捎信兒:“把我的魚鱗甲和虞姬劍還我,分手?!?p> 這樣的虞姬,我不要了。
這樣的尤文文,我也不要了。
但是屬于我的東西,我要拿回來。
傍晚,酒樓前臺的小廝傳來尤文文的書信,只有一行字
“汪海還想穿一下你的霸王甲,正好湊夠100次。完了我馬上就嫁給你,不騙你。”
當(dāng)年家鄉(xiāng)有難,是我?guī)映鰜?,是母親教她一技之長得以謀生。
八年來,她多次與他人做虞姬,騙我、背叛我,甚至穿著我的戲服與他人喝酒鬼混……
我此次忍她,讓她,每次她認(rèn)錯,我都會選擇繼續(xù)相信她,我以為她會改。
我知道,我對她的幫助和包容,她總是會與我結(jié)婚的。
但是這樣的婚姻,太累了,我不想要了……
小廝又傳來她的消息:“我知道咱媽想看咱倆唱戲出名,我再陪汪海兩天,就去找你,下次一定跟我好好上臺演戲?!?p> 我揉皺紙團(tuán),嘆口氣隨手仍在桌上。
小廝知道我不會再回消息了,識趣的走了。
我收拾好行囊出門,碰到飛馳斧頭幫洋車隊(duì),將我撞翻在地,搶走了我的包裹。
那里面是母親唯一的遺物,玉扳指。
2
我瘋了一樣追趕,越跑越快,像是要把以前的錯事都追回來。
如果我早點(diǎn)放棄尤文文,或許母親就不會這樣遺憾的死去。
一人騎到我旁邊,猛踹一腳,我便翻滾著跌出去。
渾身像斷了一樣疼。
不等我著站起來,那群人嚎叫著圍過來,對我拳打腳踢。
模糊的記憶里,他們拿著包裹問我。
“還要不要?!”
“還敢伸手!打!”
我一遍遍伸手,被一遍遍圍毆,直到暈死過去。
模模糊糊中醒來多次,只知道自己在醫(yī)院,不知道自己狀況如何。
我托他們跟尤文文傳信
“知道知道,看見了,先治吧,晚點(diǎn)去醫(yī)院結(jié)賬?!?p> 她竟知道?
回想那天踉蹌掙扎中,仿佛真的看見她與汪海在馬車上路過。
竟真的是她。
所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死,也無所謂,是嗎?
我想去警局報案,我不能丟了母親最后的遺物。
我被護(hù)士輕易的按在床上。
“你腿斷了,你現(xiàn)在哪里都去不了?!?p> 護(hù)士隨手丟給我一張報紙打發(fā)時間,頭版上大大的黑白照片是汪海親昵的攬著尤文文:“我的虞姬陪我一路走來,是我覺得最驕傲的事情,我們還會一路走下去!”
恍惚中,我仿佛看見臺上的是我和尤文文,是我多年的付出終于換來一樣的死心塌地,我們并肩攜手,重新唱回京城。
回過神來,已經(jīng)淚流滿面。
為什么,明明以前她不是這樣的。
我不由得在腦海里翻騰我們之前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為什么她變成現(xiàn)在這樣?
是不是因?yàn)槭サ哪莻€孩子……
3
我擦擦眼淚,拼命讓自己清醒一點(diǎn)。
如果不抓緊時間找到媽媽的遺物,可能就永遠(yuǎn)也找不到了。
旁邊的高級病房中,一直有輕聲哼戲曲的聲音傳來,我撐起身子,慢慢的挪過去。
我站在門外:“您好,您知道塘古鎮(zhèn)長霸王別姬的嗎?”
好在終于有人幫我報了警,半日后,我的包裹被找了回來。
包裹上斑斑血跡,不知是我的血還是誰的。
里面物品幾乎都沒有了,扳指居然還好好的在。
我想去拜謝恩人的時候,旁邊病房已經(jīng)空空如也。
回到塘古鎮(zhèn)戲園不久,尤文文也回來了。
一如既往罵罵咧咧指責(zé)我,“家里亂七八糟想什么樣子?還過不過!不過早點(diǎn)分了得了!”
看我不回話,快步噠噠的走過來準(zhǔn)備踢我。
近前看著我綁著木棍,斑斑血跡的腿,撇撇嘴沒再說什么。
回到屋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氖帐爸陌?p> “把霸王甲和虞姬劍還給我吧?!?p> “還還還還還!怎么學(xué)的這么小氣!虧人家汪海還讓我給你帶東西?!?p> 她從包裹里翻出一雙鞋來扔在地上。
一雙已經(jīng)穿過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我腳碼的鞋。
包裹里我的虞姬劍叮當(dāng)作響。
我伸手:“拿來!”
尤文文頓了頓,生氣的扯出來丟在地上:“給給給給給!死了媽真是牛大發(fā)了!擺臭臉子給誰看呢!人家汪海給你買是看得起你!”
“霸王甲在汪海的行李里,他穿夠了就給你了?!?p> 我應(yīng)該是很生氣的吧,可是我感覺不到,我只是替自己和媽媽感覺特別不值。
我撿起地上的虞姬劍小心擦拭,彎腰的動作扯得我手上的腿生疼。
我沒理她,艱難的轉(zhuǎn)身,一步一步的往回挪。
眼淚還是不爭氣的往下落。
我滿腦子都在想,她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
4
這七八年的時間,她經(jīng)常這樣沒頭沒尾的惡意中傷,我甚至都習(xí)慣了。
起初我想著,是因?yàn)槲覑鬯溈v她。
滿戲園子,我這個班主眼里都是她,所以她比別的女孩子膽子要大,更開朗,在我面前更愛講話。
這很好,只要她快樂。
在這戰(zhàn)亂的年代她能肆意的生活,就是我最大的夢想。
可是那天看到她看汪海的眼神,她明明那么溫柔,那么深情,那樣含情脈脈。
她是把所有的溫情都給了汪海。
我甚至覺得我和她的以前,只是我一個人的錯覺。
我狠狠的掐自己的大腿,讓自己不要在想這些。
或許是覺得自己說的太過分了,尤文文追上來:“哎呀,你別這么小氣嘛!汪海一直很依賴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但是你是戲園的班主,那么多人幫你呢,對不對,他沒我不行的?!?p> 我呆呆的看著她的眼睛,她真的這么覺得嗎?
我在北平被攔在鳳鳴樓外的時候有人幫嗎?
我媽在路邊氣的咳血的時候有人幫嗎?
一個人去辦后事的時候,被斧頭幫洋車隊(duì)在冰天雪地里戲耍的時候,被打斷了骨頭的時候,都是我一個人啊……
當(dāng)時你明明都知道的,可曾有想過幫我半分呢?
你永遠(yuǎn)只怕汪海受委屈,我呢。
尤文文看我不說話,生氣的推我一把,我踉蹌一下,傷口扯得生疼。
“你有完沒完!汪?,F(xiàn)在東怕西怕是為什么?還不是因?yàn)槟銍?yán)寒大雪還非要他在那破房子里練功,人都砸重傷了,現(xiàn)在他天天這怕那怕的,我照顧他也是在替你還這些債!”
那時候還在別的戲班討生活,尤文文非要把落難的同鄉(xiāng)汪海接到戲班來。
為了給老班主一個交代,我每日教他唱戲,逼他練功。文文總怕他太辛苦,天天都去看他。
一日練功房意外倒塌,汪海輕傷,文文也因此小產(chǎn)。
從那以后,文文對我的態(tài)度再也不像以前一樣。
剛開始我覺得情有可原,但是隨著文文對我越來越過分,我總覺得當(dāng)初的事情,或許還有隱情。
文文又推我一下,疼的我齜牙咧嘴。
“跟你說聽見沒?。?!在鳳鳴樓發(fā)生的事也不準(zhǔn)跟園子里的人說!聽見沒!”尤文文傲嬌的白我一眼:“你不是一直想讓我只做你一個人的虞姬嗎?只要你按我說的做,我以后就只跟你一人唱《霸王別姬》?!?p> 這之前是我畢生所求。
所以不管她說話多不講理,做事多過分,我都原諒她。
她理所當(dāng)然得覺得,我這個付出一切的楚霸王配不上她這個虞姬,只有他的汪海配得上,可以與她配在更大更耀眼的舞臺演繹他們絕美的愛情。
而我,她隨意的抬抬手,我就會一次一次無條件的原諒她,然后永遠(yuǎn)無條件愛她。
可我已經(jīng)不愛了。
她又想推我的時候,劍鞘喝著風(fēng)聲嚇得她愣在原地。
我依舊沒有回答她,轉(zhuǎn)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