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清晨,日影初生,斜斜的從窗欞中灑落進來,在地上形成深深淺淺的一片。
陽光有幾片是灑落在客人的衣襟上的,顯出幾塊并不明顯的補丁,只是新新舊舊,到底能夠看得出來。
書生身上穿著粗布的藏青左衽葛衫,腰間系著一條玄色無花紋的尋常帶子,這時候皺眉坐在那里,面有菜色。
楚風少年時學畫,經常是畫著畫著就忘了時間,偶爾早上起來作畫,再一抬眼已經到了日暮時分,這也是常有的事情。沒有親人在身旁提點、照拂,他自然也就忘記了吃飯,所以忍饑挨餓是常有的事情,只不過并不是因為窮困潦倒而已。
所以,楚風是知道挨餓的滋味的。每次餓的要命,飛奔出去買吃食之前,楚風都會灌一肚子水,然后勒緊褲腰帶再出發(fā)。
當他第一眼看到這落魄書生的時候,楚風就發(fā)現了對方緊緊系著的腰帶,雖說皮質與布帶材質不同,但作用卻是相同的,千百年來并無差別。再加上書生那張蒼白里泛著略微鐵青的面色,楚風一打眼就看出了對方的窘迫,這才一開口就讓張大哥端了茶點出來。
老張是窮苦人家出身的人,素來節(jié)儉,這些茶水點心,他平時都覺得貴重,不肯輕易吃的。只是文端先生生性灑脫,不已阿堵物為念,下了命令讓他將茶點隨意招待,老張雖然心疼,卻也不能不聽命令。
但心疼終究是心疼的,這時候,老張端上兩小盤茶點,不免愁眉深鎖的看了楚風一眼,心里想著:來的這個是賣字的,賺不到他的錢,干嘛還非得送吃食呢?那多賠錢??!
楚風感受到了老張的目光,沖著他微微一笑,做了個安心的手勢。
老張這幾日接觸下來,早就覺得楚郎君年紀雖然不大,做起事情來卻是極有分寸的,見他如此,便安心了不少,靜悄悄的退了回去。
對面書生看著眼前的兩盤茶點,腹內空空如也的感覺早已難耐,這時候卻又顧忌臉面,并不直接動手,只先略略的飲了一口茶。
楚風明白對方這等文人好面子的心思,這時候心思細膩的起了身,對書生笑道:“兄臺請稍待,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要吩咐?!?p> 說罷,嘴上喚著“張大哥”三個字,便掀開簾子往內室走去。
這落魄書生有些訝異,但也并未覺得可疑,只是四下看了一圈,心想這知客竟然把自己留在這里,就不怕自己偷了東西逃跑么?
外面隱隱約約有沿街的熱鬧聲傳來,里面夾雜著“烙餅”“百味羹”的叫賣聲,引得他腹中饑餓感更加難耐了。
眼睛就像是被黏在了眼前兩盤點心上似的,唾液根本管不住的在唇舌間流淌。書生思付再三,終于伸手拿了一塊桂花糕,放入嘴中。
一塊之后便忍不住又吃了第二塊,書生一面吃茶一面吃點心,雖然斯文卻帶了些風卷殘云之勢,不多時便將面前的點心吃完了一半。
老張在簾幕后面瞧著,心里痛惜,連聲嘆惋。
楚風瞧著好笑,低聲勸慰道:“張大哥莫要心疼,我看這人恐怕幾日沒吃過飽飯了,咱們就算是周濟了窮人,也為文端先生積德了。”
老張自己也是挨餓受凍過的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難受,這時候點頭道:“楚郎君真是好人那!只是這位書生臉皮著實太薄了些,非要讓楚郎君想出這么個主意、避讓開來,他才肯吃東西。咱們是明晃晃給他的吃食,怎么他吃起來倒像是偷東西一樣,真是令人不解?!?p> 楚風笑著解釋:“不受嗟來之食,這是文人風骨呢。”
楚風心里想著,這等風骨,不知后世之人還殘存了多少……
看那書生的饑餓感稍微緩解了些,不再吃吃喝喝,楚風才裝作一派云淡風輕的模樣走了出來,嘴上還不忘說著:“真是抱歉,耽誤了兄臺的時間,失禮了?!?p> 那書生面色微紅,連忙道:“哪里哪里。”
楚風故意不去瞧那茶案,只往旁邊一張專門用來展示字畫的桌子走去,邊走邊道:“兄臺是要賣蘇東坡的手札?如果不介意的話,可否拿出來讓在下也開開眼界?”
身為賣字的人,當然不會對這種事情有什么推辭,更何況吃人家的嘴短,書生一改方才的孤傲態(tài)度,起身走了過來。
書生先將布包小心放下,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算是凈手,這才仔仔細細的解開了布包,將一封折疊起來的薄薄紙張緩慢展開。
“這是東坡先生早年間寄給家父的手書,沒敢輕易裝裱,日后再想裝裱的時候卻……我們家里一直當做傳家寶的,要不是如今走投無路了,我也不會將它拿出來賣?!睍f到中間的時候,痛心疾首。
楚風在書生打開布包的時候就心臟狂跳,這時候不免瞪大了眼睛,緊張到屏息以待。
只看那是一張深黃色的紙張,邊角處已有些殘破,好在完全展開后并沒有影響到字跡本身。
因為是書信的關系,紙張上的字并不多,只寫著:京酒一壺送上,孟堅近晚,必更佳。軾上道源兄,十四日。
寥寥二十一字。
蘇軾的詞冠絕古今,而書法也是幾千年來的上品。他的《寒食帖》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后世珍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
蘇軾生活的年代距離宣和很近,但有趣的是,蘇軾的書法作品并沒有被《宣和書譜》收錄。
沒有收錄并不意味著不好,而是因為蘇軾晚年被卷入烏臺詩案、政黨紛爭,即便到了現在的宣和年間,朝廷對于蘇軾的評價也是有些尷尬的,于是只好避之不提、諱莫如深。
只是,朝廷是朝廷,民間是民間?!懊髟聨讜r有”是所有百姓都耳熟能詳的詞句,蘇軾的書帖自然也是需要被珍藏的范疇。
楚風曾經臨習過《寒食帖》,寒食帖全詩惆悵蒼涼、冷雨凄寒,雖說寫著“也擬哭窮途,死灰吹不起”的句子,卻仍在骨子里暗含著東坡式的灑脫與曠達。書帖的筆法也如同蘇東坡的性情一般,起伏跌宕、氣勢奔放,一點一勾暗含雄渾之力,娓娓道來,不急不緩,渾然天成。
楚風也是喜歡書法的人,畢竟自古書畫不分家,沒有愛畫不愛書的道理。只是他的天分在丹青上,書法上的天資不如丹青,為了考學才暫時放棄了書法,原本是準備日后再努力補上的。
如今渾渾噩噩的來到了這里,考試已經完全不用,學習可以全憑興致,楚風自然是不會輕易放棄蘇東坡的書帖的。
回憶著原來臨過的《寒食帖》,楚風仔細看著眼前的這張手書,只覺得其中韻味風骨的確有跡可循,字跡瀟灑隨性、灑脫不羈,十有八九是東坡的真跡。
書生看著楚風仔細考究書帖的模樣,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忍不住問道:“你們店里除了你之外,沒有別的大人了么?”
“嗯?大人?”楚風仍沉浸在字跡當中,書生的話并沒有經過他的大腦。
書生見他心不在焉,不禁微微嘆息,為自己這幅書帖的價錢而擔憂著。不過另一方面,書生又覺得眼前這少年實在有趣,看起來年紀不大的,竟然片刻之間就能沉浸到這書帖當中,毫無心浮氣躁之感,實在是難能可貴。
如果自己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有這樣心境的話,現在也不至于落魄如斯了罷!
一念至此,書生彈了彈前襟,自嘲一笑。
楚風欣賞了多時,只覺得心隨筆動,來來回回四五次,竟幾乎不能自拔。
直到聽到耳邊一聲清咳,楚風才驚了一下,回過神來。
“?。”?!抱歉!”楚風有些不好意思,直起身來,將目光從那書帖上移開,笑著道,“我不能確認這是東坡的真跡,但的確是絕佳的書帖無疑。兄臺想要賣多少錢?”
書生聞言深皺了眉頭,若有所思,似乎想要離開。
楚風笑道:“兄臺不必思慮太多,東坡高名雖然流傳甚廣,但在杭州任上時間不長,留下此地的墨寶其實也算不上太多,若是真的去深究,除了蘇堤的詩詞之外,真正見過東坡墨寶的人恐怕也寥寥無幾的。即便送到其他書畫行去瞧,兄臺得到的答復恐怕也與我相差不會太大的。我不能完全確認這是真跡,但是我相信八分是真。兄臺請先說一個估價,我若是覺得可以接受,再去里面找東家的瞧,讓他再斷定、品鑒一番。兄臺看如何?”
那書生仔細的想了想,負手在屋內左右踱步,片刻后,看著楚風的眼睛堅定道:“我需要紋銀二十兩,如果低于這個數,絕對不行!李家的書畫行之前拿去看了一夜,說是要十八兩收去,我沒答應!二十兩,一定要二十兩!”
楚風聞言點了點頭,道:“還請兄臺稍待,我進去問尋一番。”
說罷,楚風抬腿進了內院,找到陸文端后恭敬問道:“文端先生,如果可以的話,能否借晚輩一些錢財?小子日后必定還上?!?p> “哦?!标懳亩苏趽]墨,背對著楚風漫不經心的問道,“要借多少?”
“三十兩紋銀?!?p> 陸文端微微愣了一下,放下筆回頭看他:“怎么?有急用?”
“是!還望文端先生首肯?!背L一雙眼睛亮亮的,如若點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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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宣和》實在寫不快,也不敢寫快,怕一求快就失了味道,所以更新會慢些。還望大家見諒海涵則個~鞠躬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