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消毒水的氣味裹挾著回憶,在暖氣片上凝結(jié)成冰棱狀的結(jié)晶。我正欲擦拭母親枕邊凝結(jié)的霜花,遠處護士站突然傳來玻璃器皿墜地的脆響。紛沓腳步聲中,有個佝僂身影撞開安全通道門,積雪從呢子大衣褶皺里簌簌落下,在地面洇出暗紅色冰紋。
“七年沒見,連聲招呼都不打?“陳昊將藥瓶拋向半空,鋁箔藥板像斷翅的蝴蝶四散紛飛。散落的藥片表面浮現(xiàn)微型雪暴漩渦,每個漩渦中心都閃回當年孕檢報告被篡改的瞬間當那些白色藥片即將觸地的剎那,他猛然用鞋尖挑起其中兩?!@個曾用來戲耍流浪貓的動作,此刻讓記憶中的凍帶魚腥氣撲面而來。
我盯著他右耳殘缺處新結(jié)的冰晶,那是2018年冬夜刻下的印記。當時他醉醺醺踹翻魚攤案板,帶魚鰭劃破我掌心時,母親正拄著假肢在郵局包裹里縫金鑲玉鎖。此刻病床上傳來玉鐲碎片相撞的清響,如同那年母親假肢螺絲崩落雪地的余韻。
“聽說抗癌藥比黃金還貴?“陳昊用指甲刮蹭替換的孕檢標簽,劣質(zhì)油墨在應(yīng)急燈下泛著詭譎的靛藍,“當年你要是乖乖跟著我...“他突然噤聲,目光越過我肩頭死死盯著床頭柜。那里有枚螺絲釘正從暖氣片縫隙折射冷光,與七年前雪地里消失的那枚如同鏡像。
暴雪在窗外織就巨大蛛網(wǎng),某根冰凌終于不堪重負折斷。伴隨著電纜斷裂的爆鳴,整層樓陷入黑暗的瞬間,我瞥見陳昊衣領(lǐng)內(nèi)側(cè)的紋身——被篡改的孕檢照片與尋人啟事拼貼的怪物,正隨著他吞咽口水的動作在頸動脈上蠕動。
應(yīng)急燈驟亮?xí)r血色漫過視野。心電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中,母親床頭碎玉突然高頻震顫,在玻璃窗投映出無數(shù)重影。那些晃動的光斑漸漸凝成佝僂老婦踮腳張望的輪廓,恰似當年母親在派出所做筆錄時,透過積滿雪花的監(jiān)控屏幕望向我的姿態(tài)。
“想要錢?“我摸向消防柜的手指觸到冰錐鋒刃,2018年凍帶魚的觸感在掌心復(fù)蘇,“不如說說你怎么找到這里的。“陳昊鞋底碾過滿地冰晶,裂紋竟與記憶閃回中母親假肢在雪地拖曳的痕跡形成十字交匯。當他抬腳時,我分明看見卡在防滑紋里的金屬反光——正是母親當年遺失的假肢螺絲。
窗外狂風(fēng)卷著雪粒撞擊玻璃,奏響變調(diào)的搖籃曲。陳昊突然暴起撲向病床,羽絨服拉鏈劃過心電導(dǎo)聯(lián)線迸出火星。在母親心率歸零的長鳴中,那些懸浮的碎玉突然集體轉(zhuǎn)向東南方,發(fā)出類似老式手機振動的蜂鳴——那是平安鎖里GPS芯片設(shè)定的故鄉(xiāng)坐標。
“媽!“我舉起冰錐的剎那,陳昊后頸突然顯現(xiàn)細密血珠。黑暗中最先亮起的不是應(yīng)急燈,而是母親老年機屏幕上女兒的高考照片。像素點組成的光斑穿透他殘缺的耳洞,在墻面投射出帶魚形狀的陰影,與2018年案板上那條凍帶魚完美重合。
當保安腳步聲逼近時,陳昊口袋里滾落未拆封的杜冷丁安瓿。而在病床底下的陰影里,母親假肢夾層正透出墨跡——那是用棉簽蘸著鎮(zhèn)痛泵藥液繪制的尋親地圖,每一個標注點都開滿手繡的桂花。
在 ICU病房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與陳昊對峙著,母親的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的急促聲響,仿佛是倒計時的鐘聲。突然,病房外傳來一陣劇烈的撞擊聲,緊接著,弟弟的聲音在風(fēng)雪中響起:“姐,快出來!”
我猛地推開陳昊,朝著病房外沖去。只見弟弟正揮舞著一把砍刀,奮力砸向冰封的救護車門。那車門上的冰層厚實堅硬,每一下敲擊都濺起冰碴,在應(yīng)急燈的紅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光。“這下面有東西,可能對媽有用!”弟弟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喊道。
我趕忙上前幫忙,用手中的破窗錘輔助弟弟。終于,車門被砸開,露出一個被樹根緊緊纏繞的鐵盒。鐵盒嵌在樹根之間,仿佛與這棵桂花樹根融為一體。我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用手術(shù)刀撬開銹跡斑斑的鎖。
當鐵盒打開的瞬間,幾樣物品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仿佛帶著歲月的溫度。一本泛黃的《育嬰手冊》,上面印著我周歲時的血腳印,手冊的首頁,有著母親暈血留下的褐色指痕,那是母親對我深沉愛意的見證,即便面對鮮血會眩暈,她也依舊小心翼翼地保存著我的成長印記。一張 2016年私奔當晚的火車票,票面被淚漬泡發(fā),我輕輕拿起,對著應(yīng)急燈仔細查看,竟發(fā)現(xiàn)上面顯出暗寫的“別怕回家”熒光字,那是母親當年無聲卻又急切的呼喚,可惜年少輕狂的我,未曾看見。還有一個帶魚形的 U盤,我心中一動,預(yù)感它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此時,ICU里的電力依舊沒有恢復(fù),母親的呼吸機也因停電而停止工作。我心急如焚,突然想到鐵盒里的桂花樹根,或許可以用它煮水產(chǎn)生蒸汽,來維持母親的呼吸。我和弟弟迅速找來器具,將桂花樹根放入鍋中煮水,蒸汽升騰而起,我小心地將蒸汽引導(dǎo)至母親的呼吸面罩處。
在那氤氳的霧氣中,病房的窗戶上漸漸凝出畫面。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那一幕——每年除夕,母親都會在團圓飯的空位上擺上碗筷,然后拿起相機,對著空位拍攝“全家?!?,隨后發(fā)送到一個空號上。那些畫面如同幻燈片一般,在窗戶上逐一閃現(xiàn),每一張照片里,母親的眼神中都充滿了思念與期盼。我這才明白,這么多年來,母親從未停止過對我的思念,即便我傷她至深,她依然在每個重要的日子里,用她的方式等待著我回家。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回到 2005年那個夏夜。我在睡夢中被一陣奇怪的聲響驚醒,透過窗戶,我看見母親正拿著柴刀,對著院子里的老桂樹砍去。我以為母親發(fā)瘋了,心中滿是不解與憤怒。而從母親的視角,她發(fā)現(xiàn)老桂樹遭白蟻蛀空,那是家庭隱患的象征。她在樹洞清理白蟻時,發(fā)現(xiàn)了我藏著的安眠藥,藥瓶外裹著男人送的情書。母親心中一驚,她看著那棵老桂樹,每砍一刀,刀痕數(shù)與我的年齡吻合,每一道刻痕里,她都埋著剪斷的我的嬰兒胎發(fā),那是她對我的不舍與擔(dān)憂,希望能以這樣的方式留住我,保護我。
此時,急救手電筒的光亮突然照來,弟弟手中的砍刀在光亮下閃爍著寒光,那畫面竟與記憶中母親除蟲的柴刀重疊。刀柄纏著的藍布條滲出新鮮血跡,我定睛一看,那正是母親病號服缺失的袖管布料。這一切的巧合,仿佛是命運的安排,將過去與現(xiàn)在緊緊相連。
突然,陳昊在身后發(fā)出一聲慘叫,我回頭望去,只見他的耳洞流出的血,墜入樹根的裂隙之中。那血在低溫下迅速凝結(jié),竟長成血色冰晶花,而那冰晶花的形態(tài),與我孕檢 B超影像驚人相似。這詭異的一幕,讓我心中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仿佛過去的恩怨情仇,都在這一刻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交織在一起。
母親的假肢碰撞著呼吸機鋼架,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頻率竟能播放 U盤里被刪除的語音:“媽媽在找你的第 1436天,學(xué)會用定位軟件了?!泵恳痪湓?,都像是母親在我耳邊低語,訴說著她尋找我的艱辛與執(zhí)著。弟弟揮刀斬斷的輸氧管噴氣聲,與當年母親產(chǎn)房傳出的胎心音形成雙重節(jié)拍,一呼一吸之間,仿佛是生命的傳承與延續(xù)。
混亂之中,陳昊垂死掙扎,他慌亂之中踢翻了液氮罐。冰凍七年的帶魚飛了出來,拍在他臉上。在那帶魚的魚眼中,我竟看到兩個母親的身影,一個是 2018年舉著尋人啟事在雪地中艱難跋涉的母親,一個是此刻插著呼吸管,卻又似乎在努力醒來的母親。這奇異的景象,讓我心中充滿了震撼與感動。
我拿起那幾塊玉鐲碎片,發(fā)現(xiàn)碎玉隨體溫升高滲出膠質(zhì)。我靈機一動,用桂花蜜黏合玉鐲,在黏合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玉鐲中空層藏著一個微型膠卷。我顫抖著取出膠卷,里面是母親每年在我生日拍攝的“虛擬全家?!?。照片里,母親會在我應(yīng)該站著的位置,用各種物品拼湊出我的形狀,然后拍下照片??粗@些照片,我的淚水決堤而下,我終于明白母親這些年的痛苦與思念。
我的手顫抖著拿起發(fā)卡,心中五味雜陳。而此時,陳昊在雪地里瘋狂大笑:“你媽找你要錢的那封絕交信,是我用你日記拼的!”弟弟砸來的鐵盒里飄出真正日記殘頁,每張都沾著母親咳出的血梅。就在這時,母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拔掉了呼吸管。她的眼神堅定,直直地看向我,用假肢尖端在床沿的金屬桿上艱難地比劃著,仿佛在書寫著什么。我被母親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輕,慌亂地湊近,終于辨認出她比劃的是“我左肺”幾個字。
我震驚地看著母親,內(nèi)心充滿了疑惑與不安,但從她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里,我感受到了事態(tài)的緊急。我顫抖著雙手,緩緩掀開母親的病號服,心中滿是緊張與忐忑。在母親左肺對應(yīng)的位置,貼著一塊醫(yī)用膠布,膠布下似乎藏著什么東西。我小心翼翼地揭開膠布,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水晶發(fā)卡,發(fā)卡上的水晶有些黯淡,卻依舊散發(fā)著熟悉的光芒。那正是第一章我摔碎的那個發(fā)卡,曾經(jīng)被我任性地拋棄,此刻卻以這樣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xiàn)在母親的身上,讓我的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
暴雪夜中,病房里一片混亂。突然,收音機里傳來一陣沙沙聲,隨后,七年前我和母親共同點播的《魯冰花》響起,在那沙沙雜音里,我竟隱隱聽到母親每年偷偷跟唱的喘息聲。那歌聲,如同天籟,在這冰天雪地的夜晚,在這混亂的病房里,緩緩流淌,仿佛在訴說著我們母女之間那些被歲月塵封的故事,也預(yù)示著我們即將迎來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