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府
日頭正攀至東角樓檐角的銅鈴時，說完他的新稅法，才頗覺抱歉的給齊柚寫點價目表告示。齊柚想了想，將剛剛思躇的活動交由沂康。待到最后一張告示糊上竹棚。榆樹皮制的告示浸著茶香，他枯瘦的指尖撫平邊角，凍瘡未愈的手背在春陽下泛著青玉般的光澤：“齊姑娘看這'三文救急茶'四字可還端正？“
齊柚拎著陶壺仰頭端詳，葛布裙裾掃過青石板縫里新生的薺菜芽?！熬葷岸钟持展?，竟似鍍了層金箔：“公子這手飛白體，倒比大相國寺的功德碑還俊三分。“她笑眼彎成新月，順手將溫在灶膛的榆錢團子塞進沂康算袋。
趙廣哲大略瞄了眼新糊的告示：“未時要去豐樂樓赴林府邀約?！八鋈粡男渲谐槌鰪垶⒔鹛?，“五日后大相國寺有斗茶會，若想揚名...”
齊柚接帖的手頓了頓。灑金箋觸手生溫，竟是御賜的澄心堂紙，邊角還染著刑部文書特有的沉水香。
“民女這粗茶淡水的...“她摩挲著帖上“斗茶“二字，想起灶間僅剩的半罐霉變茶末。春陽透過竹篾頂棚，在她補丁摞補丁的袖口切出細碎光斑。
趙廣哲蟒紋官服的銀線云紋在暮春陽光下泛著碎金般的光澤：“本官記得...“尾音拖長的剎那，檐角銅鈴正驚飛覓食的麻雀，“有人能用野枹櫟葉煎出雨過天青色?！?p> 他忽然傾身，鴉青鬢角垂落的發(fā)絲掃過齊柚手背，刑堂淬煉出的凌厲眸光此刻卻溫煦如新焙的茶煙：“斗茶會要驗的——“腰間玉帶鉤纏枝紋映在茶湯里，隨漣漪碎成點點金斑，“從來不是茶葉貴賤?！?p> 玄漆車轅轔轔碾過洇著晨露的青石板時，齊柚正倚著竹簾怔怔凝望。榆錢葉簌簌落在她肩頭，卻驚不醒指尖攥著的灑金帖子——那御賜的澄心堂紙在掌心灼出淡金痕，燙意滲入粗糲掌紋，竟比灶膛里將熄的余燼更灼人。
暮鼓初響時，齊柚將灑金帖仔細收起。齊易抱著新劈的竹柴蹭過來，箭袖滄浪紋沾滿榆錢絮：“趙大人這是要捧咱們做皇商？“
“傻話?！八Τ庵钐盘砘?，火光將“三文救濟茶“的告示映得通紅。竹棚外忽有沂康駐足念告示，破舊的襕衫下擺隨風輕揚，像極了春闈放榜時滿城翻飛的題紙。
豐樂樓天字號雅間內(nèi)，金絲簾映著林常寂靛青錦袍上的銀線流云紋。他指節(jié)摩挲著和田玉扳指，目光掃過琺瑯香爐里裊裊升起的龍涎煙——那煙柱忽地一顫，樓下傳來刑部皂靴特有的橐橐聲。
“趙大人賞光?！傲殖＜牌鹕碜饕緯r，腰間鎏金錯銀蹀躞帶上的茶刀輕晃，刀鞘嵌著的暹羅貓眼石正對著趙廣哲眉心，“寒舍新得的蒙頂石花，特請大人品鑒?！?p> 趙廣哲蟒紋官服未除，指尖在紫檀案幾上叩出《洗冤錄》節(jié)拍。他忽地輕笑：“林掌柜這煎茶手法，倒像刑部驗尸時用的九轉回魂湯。“
林常寂面色不改，示意小廝捧上紫檀木盒。盒開剎那，二十根官制金條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錠底“元豐三年鑄“的陰文清晰如刑部烙鐵印。
“林某與齊家...“他拈起片蒙頂石花投入茶湯，葉片舒展如孔雀開屏，“不過商海浮沉的小齟齬。“茶霧氤氳中，他神色忽明忽暗。
趙廣哲神色不明：“本官只識得刑獄鐵律，也愛與喜茶懂茶的人相交?！?p> 林常寂撫掌大笑，腕間菩提串撞出清響：“大人法說的是。“他示意再呈描金食盒，內(nèi)里整整齊齊碼著十二塊鏨花銀茶引，“這是給齊姑娘的開業(yè)賀禮?！?p> 趙廣哲廣袖拂過食盒，袖中血竭草香漫過鎏金茶吊：“茶馬司的文書，林掌柜該遞到榷貨務。“他忽地傾身，蟒紋補子上的金線在燭火下如盤蛇吐信，“齊家的茶經(jīng)...本官倒想聽聽林掌柜的高見？“
窗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將林常寂案頭《茗戰(zhàn)錄》吹至“以和為貴“篇。他含笑為趙廣哲續(xù)茶，茶湯精準注入盞心，漣漪不驚：“大人說笑，林某不過是個愛茶的俗人，從不強求。“
趙廣哲蟒紋官服的銀線云紋在燭火下泛起冷光，他屈指叩了叩紫檀案幾，驚得鎏金茶吊里未盡的茶湯泛起漣漪：“林掌柜的美意，本官心領了?！捌鹕頃r腰間玉帶鉤纏枝紋刮過食盒金邊，發(fā)出細銳的刮擦聲。
林常寂靛青錦袍袖口微動，小廝捧著金盒膝行上前。趙廣哲伸手正抵住盒蓋：“本官唯一收金之時...“他腕間青筋突跳如刑具紋路，“是抄沒貪吏家產(chǎn)，熔作算盤珠。“杖尖輕挑，金條相撞的脆響驚飛檐下棲鴉。
暮色漫過豐樂樓飛檐時，林家馬車碾著青石板上的金粉痕跡駛入深宅。林常寂跪在父親書房青磚地上，冷汗浸透后襟的西夏暗紋：“父親，趙閻羅今日...“
林墨軒枯枝般的手掌拍在黃花梨案上，震得翡翠鼻煙壺里的吐蕃香料簌簌灑落。他鷹目掃過兒子錦袍下擺沾著的茶漬，“趙閻羅早就在查我們走私的事情！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
林常寂猛然抬頭，腰間蹀躞帶上的暹羅貓眼石撞出清響：“父親，怎會......“
“陳家派人來信?！傲帜庌D動指間鴿血石扳指，暗紅光澤映著壁上《茶馬古道圖》的朱砂批注，“茶馬古道開始增設防線，尤其對茶商增查嚴格，而且還有其他人在打聽我們的商隊，你手底下的人干什么吃的！“
更漏聲里，老仆悄聲呈上密函。林常寂打開，信紙浸著吐蕃酥油茶特有的腥膻：“茶馬古道突設增防，恐有所變......“他將密函投入炭盆，火焰吞噬的“蟲二“標記在灰燼里蜷曲成蛇形。
“讓陳家那幫蠻子先別接貨?！袄先丝葜竸澾^輿圖上朱筆圈注的峽谷，“還要去信給那位，這案子不能讓趙閻羅查下去了。”
林府飛檐上的嘲風脊獸浸在冷月里，青瓦間游走著吐蕃商隊進貢的犀角燈殘光。值夜的護院抱刀倚在廊柱下，穿堂風掠過西跨院時，驚起滿架晾曬的茶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