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時間過去,夫子開始考校,以戒尺挑出其中一句,被挑中的孩子便朗誦出聲,換一句,再讀,再換。
“這什么字?”夫子問。
“君?!蹦切『⒆绷松碜哟鸬馈?p> “這呢?”夫子又問。
答不出,一記戒尺賞在手心,那小孩忍著不敢叫出聲,手掌火辣辣地疼。
“璧?!狈蜃颖持?,在學童中穿行,隨口道,“和氏璧的璧,玉璧關的璧,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下一個,云湛?!?p> 正好抽中林風禾,若只有這半月時間,林風禾怕也少不了挨板子,好在從前看過,有驚無險的過了這一遭。
夫子贊賞的點點頭,又去問下一個,挨個考問了一圈,戒尺也賞了一圈,天色蒙蒙昏暗,外頭敲鐘,夫子方道:“放學?!?p> 學童轟然起哄,書院外早已車行馬嘶,擠得水泄不通,不少孩童們探頭探腦,猶如等過節(jié)一般。
門房挨個唱名,點到的孩童便被接走,不少小孩爬到柵欄上朝外張望,又被手持戒尺的夫子挨個敲打恐嚇趕下去。
林家姐弟站在一處,踮著腳朝外看,以往都是林衍親自來接他們,林衍個子高,一眼就能望到,可是今日卻沒看見。
應該是有事耽擱了一會兒,書院外這個點早已圍的水泄不通,來晚一會兒便進不來,只能等。
門房扯著嗓子,小孩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出去,前院內(nèi)的孩子越來越少。
“李家——李少爺?!?p> 李曉走出來,朝孩童們點點頭,林懷瑾還在張望,一眼瞥見李曉,李曉便朝他招了招手,問:“晉王還沒來?”
“一會兒就來?!绷謶谚忉屢痪洌顣员愠隽舜箝T外,來接他們的是府中管家。
其實來接學童的,大多都是這一類人,偏偏林衍失而復得,總是不放心,非要親自來接。
兩刻鐘后,院中余十余人,名堂外巷中亦車馬稀少。
直到門房點完最后一個名字,剩林家姐弟與巴特爾留在原地,林風禾站得累了,索性坐到臺階上,林懷瑾換了一只腳,倚在院門前朝外張望。
夫子與先生們換完衣裳,在他們面前經(jīng)過,互相拱手,各自回家。
門房看了看余人,關上了大門,說:“童蒙館與訓詁館的學子不可私自離去,腰牌留下,待會兒有人來,自然放進去找你們?!?p> 那少年先是過去,繳了木腰牌,卻不走,站在一邊有意無意地看。
“那我們怎么辦?”林懷瑾有點焦慮地問,抬頭瞥向巴特爾,對方卻已走了。
門房答道:“去飯?zhí)妙I夜食,完了繼續(xù)等,該做啥做啥,若一直沒人來接,晚上便去午睡的地方歇息。”
林風禾點點頭,轉(zhuǎn)頭卻見巴特爾的身影并未走遠,朝著飯?zhí)玫姆较蚧问?,她一下明白了,他是叫他們一起去吃飯?p> 書院每日都有五六個雜役留守,做了一大鍋燴菜,連著門房在內(nèi),數(shù)人排隊依次去領食。
飯?zhí)美稂c著兩盞油燈,只開了兩張桌,其中一張坐滿了人,林風禾端著碗打好菜過來,見無處可坐,巴特爾便主動朝側(cè)旁挪了個位置。
林風禾正遲疑時,巴特爾終于開了口,一臉不耐煩地道:“不揍你,坐罷,怕成那樣?”
林風禾心想誰怕你了,面子上仍有點過不去,卻總不能捧個碗站著吃,于是只得在巴特爾身邊坐下。
誰曾想,她還沒坐下,林懷瑾就突然擠了過來,用一種警惕的眼神盯著巴特爾。
“她是你的童養(yǎng)相公不成?”巴特爾擰眉,語氣隱隱透著不耐:“你們漢人就是心思多,坐個板凳都要擠來擠去?!?p> 林懷瑾冷哼一聲,什么也沒說,自顧自的隔開林風禾與巴特爾,然后埋頭苦吃。
兩人還有半碗飯時,巴特爾已經(jīng)吃完了,不拘小節(jié)的用手擦了擦嘴,轉(zhuǎn)身離去。
待他走遠,姐弟兩人才小聲交談起來,互相考校書中的內(nèi)容。
飯后,兩人又到院子里等了一會兒。這時天已擦黑了,書院里剩燈油錢,院子里便沒有點燈,黑漆漆的,沒甚意思,兩人來來回回踱步,想起門房說可以去午睡的地方休息。
書院里的學童其實并不算多,每個閣里約莫三十來人,便沒有額外開辟一處睡房,而是在藏書閣休憩。
藏書閣一共三樓,剛好能將學童們分開,藏書閣左側(cè)有一處小房,用來存放每個學童的被子,右側(cè)有一炭爐,終年不熄,與廚房連通一煙囪管道,地熱管供給書閣、簡室與藏卷之處驅(qū)潮所需,以免潮氣濕寒凝冰令古卷竹牘破裂,墨塊碎開,因此藏書閣內(nèi)冬天也不冷,用作小憩并無問題。
兩人去小房里取出被子去了一樓,昏暗的燈光下,已有幾個雜役躺下,雜役看見他們,忙道:“兩位少爺,在書院過夜的學童都在二樓,請上去吧?!?p> 上了二樓,高大書架一排排屹立,縱橫的倒影下,寬大的木案中央亮著一盞燈,比一樓亮堂多了。
最亮的地方就是燈下,巴特爾已在那兒鋪開被褥,放了個枕頭,四周還有三個學童,離巴特爾遠遠的,各自散開。
林風禾兩人猶豫不決,一方面想在燈下,又不知是否該過去,巴特爾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徑自去書架前翻書。
雖然現(xiàn)在的林風禾并未將巴特爾看作什么仇人,卻始終有點不大自在。想必巴特爾也是這般,兩個小孩都覺得沒必要冷臉相對,卻無人愿意先開口講和罷了。
于是林風禾把褥子鋪到長案的另一側(cè),林懷瑾則和她并排,三人中間是那盞燈,楚河漢界,互不相涉。
林懷瑾鋪好被子便躺了下去,林風禾去找了本書,以打發(fā)等候林衍來接自己的時光。
她平日里最愛看的是《百草集》,里頭記載著各種植物藥草,著書之人特別有趣,將植物描述的栩栩如生,還夾雜著些風趣的筆墨。
她看的認真,時不時還被書逗樂,抬頭卻見巴特爾一動不動的盯著她,面前堆了好幾本書,卻沒見他翻幾頁。
“看我作甚?”
有學童已休息了,林風禾壓低聲音,小聲詢問。
“你好看,”巴特爾完全不懂漢人的含蓄,說的相當直白,“你笑起來像草原上的格桑花,比女子還好看?!?p>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這樣夸她,甚至夸她比女子還好看,開什么玩笑,她明明就是女子。
一來二去,林風禾被弄得也無心再讀下去,打了個呵欠,趴在桌上發(fā)呆。
“晉王今日興許不會來了。”
“會來的?!?p> “我爹說每月接我回家一次,現(xiàn)在三個月也不見來,”巴特爾興味索然的說:“他們都是騙人的,你不要信他們,就不會被騙了?!?p> “不,他不一樣……”
說到最后,林風禾也沒了底氣。
林衍是南月的晉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背負的責任與負擔遠比她想象中要多的多,不論他有多想抽出時間陪他們姐弟,可總有一些事要他去做。
可是……明明約定好了每天都要來的……充滿希望,又失去希望的滋味,有些難熬。
想著想著,林風禾把臉埋在被褥上,想讓自己好過點。
巴特爾聽到那聲音,疑惑地觀察林風禾,見林風禾不住抽動,便起身矯健地翻上案去,滑到木案另一頭。
“喂。”巴特爾聲音在耳畔說,“你在哭?哭什么?”
巴特爾強硬的將林風禾拉起,但林風禾沒有哭,只是眉頭緊緊地擰著。
兩人對視著,彼此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種別樣的默契,最后林風禾別過頭去。
“別哭?!?p> 巴特爾伸出手,放在林風禾的頭上,順著她的頭慢慢地摸下去,再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
“怎么跟個女孩似的。”
忽然之間,林風禾覺得好過了不少。
那一天,林衍還是來了,不管多晚,終究是來了,在巴特爾羨慕的目光之中,帶走了睡的正香的林懷瑾和林風禾。
已經(jīng)昏暗的燈光界限橫隔在林風禾與巴特爾之間,隔開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