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闕將她扶上馬車,車蓋輕輕晃動,陳泠月警覺地直了直身子。
她下意識攥緊雙手,若是方修遠(yuǎn)的人追過來,大不了就是魚死網(wǎng)破。
忽而一雙溫厚的大手覆在她肩上,近乎是唇語道:“是紀(jì)崇,原本安排他進鬼市,又怕暴露你的身份,本王只能親自行事?!?p> 紀(jì)崇駕著馬車不走尋常路,蹲在車蓋任由馬匹帶路。
陳泠月舒了口氣,“殿下思慮周全,但為何要我進入鬼市?你與方修遠(yuǎn)之間莫不是也有交易?!?p> 陸闕感受到她質(zhì)疑的目光,知道瞞不過她,坦白道:“方修遠(yuǎn)自詡你的摯友,派人送信與我說鬼市中有你想要的線索,但要你本人前往,且不能讓你察覺。”
“這不是擺明了圈套?”陳泠月心涼了半截,“殿下也覺得,方修遠(yuǎn)是友非敵,竟對他如此信任。”
陸闕察覺她語氣不善,提到方修遠(yuǎn)時她出乎意料的厭惡。他安撫道:“他曾言你的過往,我……擔(dān)心有所遺漏。又覺得與紀(jì)崇接應(yīng)想來是萬全之法,所以才……”
誰知道,這廝只想綁了人就走,絲毫沒有信用可言。
陳泠月冷言冷語:“方修遠(yuǎn)此人,手段卑劣,惡心至極。殿下若與他往來,那在下另擇他主也算道不同不相為謀?!?p> 她只要想到那張臉,身上的經(jīng)絡(luò)無一處不痛,無一處不猙獰。剔骨鉆心,修為盡毀仿佛就在上一刻,只是一個名字就足以令她所有的自保破碎。
聞言,陸闕按在她肩膀上手松了力道,竟一時無措。
她垂著頭,周身卻忽而被束縛住。
是溫暖又不容掙扎的懷抱,陸闕的腦袋抵在她的頸窩。
往日的吊兒郎當(dāng)、爛心爛肺、口無遮攔,在這一刻,都化作靜默。
他的身體比腦袋先做出了反應(yīng),之后才是安撫的、曖昧的甚至是懇求的話。
“別怕,我與他不來往便是。”
陳泠月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僵直的身子被注入了一股生氣。她震驚之余又充滿感動,陸闕往日架子端得厲害,又不肯服軟,能如此已是不易。
“你也算狗嘴里吐出象牙了。”
窗外傳來一陣少年的調(diào)侃,紀(jì)崇倒掛在車門外,不知道在練什么功。
“這你也能聽到?”陸闕怕她女子的身份被更多人知道,有些擔(dān)憂。
“也就半聽半猜吧,咋了,有啥我不能聽的?!?p> 陸闕:“滾回你的車頂,把耳朵堵上!”
陳泠月一想到紀(jì)崇聽到這通訓(xùn)斥又要背地里扮鬼臉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任由陸闕將她擁在懷里,倦鳥歸林大抵就是這種感覺,踏實又溫暖。
“殿下于我而言,是上司亦是摯友?!?p> 她輕輕回抱,“若殿下想知道什么盡可問我,我既然為殿下做事必定知無不言?!?p> 陸闕聞言“嗯”了聲,默默轉(zhuǎn)過身子坐正。
馬車行過寂靜的城東,剛?cè)胫烊附直惚粺狒[的燈市所包裹。
車窗外夜色初降,點點燈火像即將升空閃爍的星星。三人被人流中的熱鬧歡笑裹挾,第一支禮花在空中綻放,一瞬間亮如白晝,所有人昂首歡呼。
只不過那歡呼聲的末尾,帶著一聲尖銳的吼叫。驚慌的情緒在人群中迅速蔓延,火光掠過,車蓋上的紀(jì)崇比他們看的更清楚,隔著人群與那張熟悉的臉遙遙相望。
陳泠月只聽到一聲悲戚的喊叫,撩開簾子看,紀(jì)崇近乎殘影般沖進了人群。
隨著馬車行進,她也看清了躺在人群之中的那個人。
半身衣衫被燒毀,幸好滅火及時,皮肉的損傷尚且不多,不至于骨肉模糊。
除了灰頭土臉又幾分難看,看上去沒有太大傷。
“樓先生!”
紀(jì)崇蠻橫地驅(qū)散了圍堵的人群,將人扶上馬車,陳泠月這才認(rèn)出了是樓舫。
“小陳大夫,你快看一下?!?p> 紀(jì)崇語氣急切,倒是樓舫用剩下的半只袖子摸了兩把臉,笑著擺手,“哎呀,就是有小孩兒在人堆里放鞭炮,被火燎了?!?p> 陸闕冷著臉,示意她瞧瞧那傷口。
燙傷的地方零零散散的,確實如樓舫所言,被火星子燎了,可暴露在外面皮膚上卻不止疤點。
螭龍自肩胛出擺弄著腰肢身體,騰云之姿盤踞臂膀之上。
樓舫是岐山盟的人。
陳泠月有幾分震驚,風(fēng)雅書生與江湖盟邦實在難以聯(lián)系起來。
她想起來謝驚語那些語焉不詳?shù)脑挘狼f云帆尚且存活于世,而他們逃出鬼市不久,樓舫的岐山盟身份就暴露出來,很難不讓人覺得是報復(fù)。
方氏是百曉生起家,在鬼市之中又是特殊的存在,知道的秘密不計其數(shù)。那么多人為何單單樓舫被人燒爛衣衫?
她去瞧陸闕的臉色,對方與她顯然想到了一起。
紀(jì)崇見她遲遲沒有動作,心焦道:“到底咋了?這傷口有毒?”
陳泠月:“沒有,現(xiàn)下沒有燒傷膏藥,等我回去找來敷上就好了?!?p> 紀(jì)崇:“哦哦,話說你咋在燈市啊?!?p> 紀(jì)崇轉(zhuǎn)而問樓舫,按理說他不是回軍營輪值就是在府中休息,自己一個人出來看熱鬧有些反常。
樓舫披上陸闕遞過來的外衫,解釋道:“府上收到傳訊,說廣安王殿下要我來燈市買些花燈,說年后入宮時帶給六公主?!?p> “當(dāng)時那人帶了殿下的信物。”
樓舫摸出了一枚兩指寬的玉制印章,混亂中竟然沒將這東西弄丟,可見是十分謹(jǐn)慎。
陸闕接過去,打量兩眼,“偽造私印,好大膽子?!?p> 樓舫點頭,“這私印到我手上時我仔細(xì)查看,除了幾月前殿下磕掉的一塊瑕疵外,足以以假亂真。本來是想看看,對方是個什么路數(shù),沒想到是這種小把戲?!?p> 紀(jì)崇聞言急了:“你既然早知道有詐就不該以身犯險?!?p> 樓舫搖頭,“若非如此,我們始終處于被動。雖然不知是哪位皇子的手筆,但至少可以斷定他們現(xiàn)在還不敢輕易動手。這點小傷大概也是試探殿下的底線?!?p> 陸闕皺眉,并不贊同:“既然是試探,便會一而再再而三,他們幾斤幾兩我還是清楚的。如此極端行事,若牽扯出舊案,免不了牢獄之災(zāi)?!?p> 一向風(fēng)雅平和的樓先生竟成了這群武人中最瘋的那個,他直言:“舊案如何定論我何曾懼過,斷不會為了安穩(wěn)度日就顛倒黑白。”
陸闕:……
紀(jì)崇:……
陳泠月:……
陸闕給紀(jì)崇使了個眼色,紀(jì)少對著樓舫的脖頸就是一記手刀將人打暈。
陳泠月:“……殿下,若不想我知道舊案,大可讓我回避?!?p> 陸闕嘆了口氣,“怕你聽了吃不下飯,等樓舫醒過來想說自然就告訴你了?!?p> 陳泠月:“那現(xiàn)在……”
陸闕道:“開春文殊閣開閣,我已將你的名帖送到蘇太傅手上,以其門生身份入文殊閣讀書,暫避風(fēng)頭?!?p> 自從她在那三場比試中嶄露頭角,不僅是突厥人打探她的身份,京中官宦人家也似有若無地提到這位驚才絕艷的少年,還好那日戴了面具,否則說親的媒婆早就在廣安王府金字牌匾下排隊了。
再這么下去,調(diào)查陳泠月的人越來越多,難免百密一疏。再加上方修遠(yuǎn)是個瘋子,很難想象會做出來什么。
而文殊閣雖是文人所居,但擢天下英才,居平蕪山之上,依奇門遁甲之術(shù)布局,機關(guān)重重,算是京中極安全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聽聞舒家今年有一兒一女得舉薦進入文殊閣,更有文書檔案存放于此,更方便陳泠月查案。
她知曉陸闕良苦用心,文殊閣每年擢選的弟子不過十幾位,放眼九州十四道,也是萬里挑一。若她有功力在身,自然天人之姿,如今再看泯然眾人,若非陸闕周旋,只怕是沒有機會的。
“多謝殿下,想來是費了不少功夫的?!?p> 陸闕挑眉,“小事一樁,本殿下也在文殊閣任職好吧,舉薦個弟子順手的事兒。只不過,蘇太傅門生眾多,不惹人注意?!?p> 紀(jì)崇卻非要拆臺,“你還有這好心呢?”
陸闕作勢要打,忽而馬車一頓,紋絲不動了。
“本少看看。”紀(jì)崇往窗外看了眼,“這么快到王府了,就是停的位置有些奇怪?!?p> 他扛著樓舫先下車,一邊往里走,一邊嘀咕著這馬訓(xùn)練時怕不是沒喂飽,離府門隔的有點遠(yuǎn)。他目不斜視,又被樓舫身子擋了視線,竟不知不覺中撞到了人。
一聲清脆的驚呼,嬌滴滴的女聲嚇得紀(jì)崇蹦了三尺直接跳到屋檐上。
陳泠月推開車門,見陸闕伸了胳膊過來,看到地上嬌弱女子也視若無睹。
她站穩(wěn),不遠(yuǎn)處那主仆二人也整好了衣襟,梳理好的發(fā)髻稍顯凌亂但終歸得體,大大方方地行了個禮。
“瑤清奉兄長舒淵之命,為師長送上長明珠,望殿下安康和樂?!?p> 除夕將至,人情往來實屬正常,但讓女眷來送,怕是只此一家了。雖是打著敬重師長之名,但舒家的心思,遲鈍如陳泠月也能瞧出幾分。
陸闕負(fù)手而立,任由舒瑤清舉著禮盒。長明珠于他實在算不上稀罕物,平仄院修葺時用來做了點綴。
讓舒瑤清來送,不過是再刷刷好感,這張臉在美人如花千朵萬朵壓枝低的盛京也是別具一格的。
陳泠月冷眼旁觀,更不可能替陸闕應(yīng)下。還是府中管事被紀(jì)崇叫了出來,從那雙彈琴的芊芊玉手中倉惶接過。
“多謝你兄長心意,天色不早了,讓管事送你二人回去?!?p> 舒瑤清恭恭敬敬行李,京中貴女禮儀周正,她被教養(yǎng)的很好,在陸闕這種混不吝面前更是明顯。
末了她鼓起勇氣,怯生生說,“殿下開春入職文殊閣,瑤清不通軍禮還望殿下多多照拂?!?p> 陸闕擺擺手不答,拉著陳泠月徑直進了府門。
到了府中陳泠月拍開他的手,道:“舒小姐確實是妙人,來日成了文殊閣得意弟子,與您再傳一段佳話,只怕是人人羨慕了?!?p> 陸闕:“……陳皖……”
“紀(jì)少!等等我!我去給樓先生送藥!”陳泠月忍著笑,扔下句調(diào)侃,跟著紀(jì)崇走了。
府上燈火一盞盞亮起,等樓舫醒過來,也已快到除夕,四人圍著火爐在陳泠月那方小院取暖,將來年心愿扔進爐中。
等到陳泠月扔進去,遮蓋得嚴(yán)實,但陸闕還是看到了。
于是他將一團白紙扔進去,對天許愿,來年她得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