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泠月正思量著如何開弓搭箭,阿爾普率先準備開弓,一邊將弓弦撐滿一邊投來不屑的目光。
射藝本就是突厥頂強勢的項目,她一年半載摸不上一次弓。何況射箭講究一個巧勁兒,就算再有蘇息丸幫她作弊也不可能比得過阿爾普。
上次正兒八經(jīng)練射箭還是在孤山之下,師門之中,她瞇著眼上早課,被師父說懶得不成樣子,罰了她收拾了半天的箭羽。
輪到她考核,師兄偷偷將箭靶斜個幾寸,她成績便稍稍好些,勉強及格……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
陳泠月有些后悔,說不定要是陸闕來贏下前兩局也算成功……她還是有些草率了,總想著不能讓靠山?jīng)]了,這下要是贏不了,又要被陸闕罰了。
但氣勢上還是不能輸,她也惡狠狠地瞪了阿爾普一眼,只等禮官下令,紅藍兩方同時射出。
“等等!”
陳泠月正聚精會神的,被這一聲莊嚴的呼聲驚了一下。
金麟臺上突厥公主跪在皇帝腳邊,說了句什么,皇帝似乎龍顏大悅,對著禮官點點頭。
只聽禮官洪亮的聲音在大殿之上回蕩,“承蒙皇恩,擇兩位貴客舉靶?!?p> “勝者可得突厥公主所贈五色纏枝玉鐲一對!”
加碼了……
臺下一片嘩然,這是要將木樁做的靶子換成活人??!
“請突厥公主和廣安王殿下……”
陳泠月心頭陡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焦躁,她射藝再不好,也不至于射出靶子,但陸闕手臂負傷,只怕稍有勞累就要裂開傷口。
在敵人面前露怯,這是他不愿的……
她向臺下望去,恰好看到了陸闕那副意味深長的冷笑表情,往常他殺完人都是這般,狂傲無謂,不可一世。
而今看來,不知是否摻了幾分勉強在里面。
禮官話音落下,突厥公主換了身玄衣,遮住小腹和胳膊,婀娜多姿地行過禮后款款走向木樁。
陸闕卻還是坐在原地,甚至有些慵懶,就差沒斜躺在軟墊上了。
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倒是那一堆高官貴胄中不知誰冒了出來:“陛下,廣安王殿下畢竟領軍在外,這要是一軍主帥做這種舉靶子的事,傳出去還是有辱國體的……”
“是啊是啊……”
“畢竟咱們大梁可是勝者……怎么能讓殿下屈尊呢……”
“那眾卿誰愿上來??!”
皇帝今日似乎興致頗高,被人駁了面子也沒有動怒。
只是此言一出,眾人目光全都落在陳泠月身上,她感受到了那股無形的審判。
她不過是一個被陸闕剛提拔在身邊的小侍衛(wèi),看上去弱不禁風,那靶子那么小、萬一,萬一射歪了……
皇帝見狀露出玩味的笑,意味深長道:“眾卿如此,豈不是非陸景由不可了?”
“陛下,臣不才,還未試過人當靶子,想來試試。”
清亮的音色陡然入耳,陳泠月下意識顫了一下。
她順著聲音尋去,那人醉得都有些站不穩(wěn),那雙桃花眼似乎蒙了一層霧氣。梁津穿著今冬最流行的月白青云紋錦衣,金冠玉釵,風流瀟灑,在人群中煞是亮眼。
他拎起一穗瑪瑙水晶似的葡萄,仰頭咬了幾顆,接過侍從遞過來的帕子隨便擦了兩下,也不等皇帝開口,就走到了角斗場下。
皇帝:………“準了?!?p> 眾人提著的那口氣才放下,又聽皇帝高聲:“此局勝者,朕可許其出入平蕪山聽雪閣?!?p> 大梁有四大盛景,陳泠月也有所耳聞:水云拂雪、盲仙摘星、驚云折劍、無涯梅林,一舞、一人、一劍、一景。
平蕪山上那處聽雪閣原是一處茶舍,后來被有名的富商方氏買下,成了文人雅客聚集之處。
方氏在其中豢養(yǎng)著一群嬌媚的少女,輕拂衣袖便引得王侯擲玉。此中活色佳人,千金不易,輕歌伴舞,墨香茶濃。
有一女嬌娥名做卿云,身著紅裝,在大雪紛飛之際借海棠殘枝起舞,旋身時衣帶飛舞似彩蝶飄零,身姿輕盈如雪花初落,拂袖之間面紗輕揚又落下,只露出一雙波光流轉(zhuǎn)的雙眸。
那之后說是一舞動京城也不為過,可惜此間往來無白衣,沒幾個身份也無法一睹其風采,這位卿云姑娘也逐漸沒了消息。
前些年,方氏獻禮,將此間獻于皇帝,成了皇家重地,連皇子公主都被限制去,外界更少有傳聞。
后來更是傳出,聽雪閣成了為宮中培養(yǎng)舞妓之處。掖幽庭中姿色出眾的都會被選去,然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著登殿獻舞,等著君恩沐下。
梁津是梁氏一等一的好兒郎,又有一個做皇后的姑姑,得寵時宮中各處無人攔他。
他若是想找個人,只有別人親手送上。
只有這聽雪閣,他不曾也不能踏入半步。
那年他跪在長樂宮外的青石板上,寒冬臘月他被罰只穿單衣,膝蓋凍沒了知覺,以至這些年天陰落雨總覺得乏力。
燦如冬陽的少年,寂沒在那年風雪中。
在座饒是不知道這浪蕩少年是誰,此刻估計也琢磨出了幾分。
梁津作揖謝過,笑岑岑得跳上角斗場。
常年酗酒,讓他雙手浮腫。彼時只憑內(nèi)力就輕輕松松頂起千斤鼎的人,故作輕盈地跳上來還差點摔個跟頭。
陳泠月心中抱怨,這面具兩個豆豆眼視覺范圍有限,她看不清梁津的臉,只能看個大概。
見梁津踉蹌,她下意識彎腰去扶,但她還未動作,又想起陸闕的質(zhì)問,“她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呢?”
她已經(jīng)害他蹉跎多時了,贏了比賽,讓他去找那個不存在的自己,死心了,或許他依然能走他的陽關大道。
梁津沒注意到她,拂拂衣袖,似乎樂得做這些雜事,舉起箭靶套在身上還樂呵呵地向金麟臺上的那位示意。
一旁的突厥公主早等得不耐煩了,她此舉不過是想羞辱一下陸闕,是在看不慣他那副目中無人的嘴臉。
現(xiàn)在換上來這么個不知道身份的小白臉,還慢吞吞的,她用不標準的漢話嘟囔了句:“快點開始!”
梁津?qū)凶犹自谧约荷砩希瑒偤玫叫乜诘奈恢?,靶子只有兩個拳頭那么大,蓋不住胸口,配上他那副傻兮兮的表情,像個囚犯,有一種詭異的滑稽。
禮官下令,箭離弦而去,重重釘在靶子上。
出乎意料的,兩人射出了同樣的環(huán)數(shù)。
她的不在靶心,阿爾普的也不在。
甚至阿爾普的箭都有些偏向右側(cè),這個準頭可不像突厥精騎能做出來的。
難道阿爾普跟她一樣,在射藝方面沒什么優(yōu)勢?
她無暇理會,試圖更加聚精會神,弓弦勒得她右手發(fā)痛。不知是否是梁津那張臉讓她無法忽略,還是太過緊張,胸口一股氣流壓著,心煩意亂中她松了箭。
堪堪還在箭靶上,而阿爾普也沒有多好,但偏的沒有她這么離譜。陳泠月深呼一口氣,晃晃腦袋,努力穩(wěn)住,射出了最后一箭。
這次離靶心非常近了,她偏頭去看阿爾普的靶心,有些震驚——靶心上空空如也。
難道阿爾普射偏了?還有這好事!
但她很快就發(fā)覺不對,站在她身旁的阿爾普一動不動,保持著射箭的姿勢,握著弓的手甚至有些顫抖。
那箭的準心似乎并不是靶心,陳泠月順著看過去,似乎——是突厥公主的心口!
阿爾普控制的艱難,那把弓似乎重若千斤,壓得他都忍不住弓腰。如果順著箭尾去看,就會發(fā)現(xiàn)阿爾普的手已經(jīng)勒出血痕。
終于,阿爾普撐不住,羽箭離弦,這個角度原以為會偏的厲害,誰知那箭不知是怎么,精準地沖靶子,不,是突厥公主而去……
陳泠月來不及多想,飛身躍下,快出了殘影,幾乎與那箭同時到突厥公主面前。她來不及回身,只覺得后背刺痛,她撐不住……身子往前……
眾人驚呼,被眼前一幕驚住。
離的最近的梁津此刻剛意識到,沖過去將人扶住。陳泠月倚靠在他肩頭,隔著這副面具,她聞到了那錦緞上的酒香。
所幸,陳泠月比突厥公主身量高些那箭頭離心臟差了一點。加上阿爾普極力控制,箭頭陷入也并不深,堪堪沒有射穿她的身體。
突厥公主顯然被這一幕嚇到了,周圍圍滿了突厥使臣。阿爾普自責地跌坐在不遠處,臺下因看得不真切,暫時沒有太大騷亂。
太醫(yī)已經(jīng)派人去傳了,梁津?qū)⑷朔龅揭慌裕噲D扯開她的衣服止血。
他不敢拔掉箭頭,只能折斷箭身,陳泠月疼得冷汗直冒,卻還有力氣死死抓住衣服。
她祈求梁津不要摘開面具,極力側(cè)身避開他。這時,似乎有人走近,對著梁津說了什么,梁津便松手了。
她聞到了熟悉的沉香木味,是陸闕。
“傷口不深,本王帶她去處理一下即可?!?p> 說罷,便不由分說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皇帝似乎覺得晦氣,畢竟是團圓宴,見了血總歸不是好兆頭,他更在乎突厥會給出什么交代。
他自高臺之上看的清楚,那箭像是自己長了眼一樣,往人心口上鉆。這東西要用在戰(zhàn)場上,可不是開玩笑的。
因此陸闕帶著她離開時,皇帝也只是看了眼,并未在意,一向矜貴的陸闕親自來扶,而侍從只跟在身后有什么不妥之處。
突厥公主被使團簇擁在中間,目光落在地上那團污血上。
她想到了出使前,她的父王將此弓送給她傍身,她覺得不比匕首好用,便賞賜給了阿爾普……誰曾想……
弓上的陌生花紋在燈火通明的大殿上更加清晰,蜿蜒的藤枝似毒蛇的身體。不寒而栗的感覺從心底最深處蔓延,她意識到恐懼并不來自那妖冶的花紋,而是——她背后那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