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園回到院子里時,已是月上中天。
她渾身上下沾滿了豬肉的腥臭,手里一把刀锃光瓦亮,還帶點肉屑。十五歲正值花期的姑娘,襖裙不敢穿,珠花不敢戴,生怕染上血氣,把過年節(jié)唯一的一身新衣裳弄臟。
許是聽到有人進屋的聲音,采光最好的東廂房吵嚷了一聲:“向小園!你回來的時候動靜輕一點,你是不是心里存了氣,故意折騰我睡覺?!”
向小園抿了下唇,快速道:“阿姐,對不住,我這就輕一些。”
如此答話,向小園的表姐才冷哼一聲,不再罵人。
向小園心里明白,表姐還沒熟睡,東廂房緊挨著灶房,一旦燒水動靜會太大,看來她今晚也用不了熱水了,還是在井口邊上打水清洗,隨便應付一下吧。
沒等向小園提來水桶,房門又開了,這一次走出來的是一名容長臉、戴兔毛抹額的老婦人。
她那雙刻薄的長眼凜然掃過左右,最后落到向小園白嫩的臉上。
她的女兒阿喬每天用琳瑯閣里的四季錦雪花膏抹臉,皮膚還是粗糙偏黑。要知道這份雪花膏,就連縣衙的主簿夫人都會涂抹,上等的好東西,還及不上向小園素日清水洗臉來得水靈?天曉得向小園每日去肉鋪屠豬做工,是不是吃了許多好東西滋補,她可聽說了,肉鋪老板的大兒子對向小園有意,上次過年還巴巴地跑來,給向小園送干荔枝糖水呢。
“今天的工錢呢?”想到向小園一肚子鬼精,姑母的下頜繃得緊緊的,朝她伸出手。
向小園下意識往懷里摸錢袋,沒等她拿出荷包,餓了一個晚上的肚子忽然絞痛,逼出了冷汗,她忍痛皺了一下眉。
姑母看不出向小園身子不適,她還以為女孩兒長大了,心也大了,這是想藏私房錢不愿意充公!
她正要發(fā)作,向小園卻已經(jīng)恭恭敬敬遞上荷包。
“除了今天做工的三十五文錢,劉伯還給了一錢銀子算作年節(jié)的禮?!?p> 上回劉伯給她端來的荔枝糖水,向小園一口沒能喝著,全讓給喬姐兒了。劉伯心疼她,這次直接給了她幾天的工錢,讓向小園買點肉鋪蜜糖吃。畢竟向小園有一手屠肉的好手藝,割肉最是手法精悍,肉塊剁得條理清晰,柴是柴,肥是肥。不搞暗秤,也不缺斤少兩,來買肉的婦人都指名道姓要向小園幫忙分肉,鋪子的生意全指望向小園一人。
姑母聽到向小園非但沒有藏錢,還把多給的賞金也上供,臉色好了不少。
她難得有個笑模樣,一邊清點錢,一邊嘟囔:“做人呢,最要緊的就是知恩圖報。你當初家破人亡,來找姑母打秋風的時候,草鞋都露出個腳趾漏了風。是不是姑母拿了衣裳、鞋子,再給你一口飯吃,你才養(yǎng)活到這么大?往后即便成了家,也要多照顧照顧姑母這邊的娘家,婆家人哪里會和你一條心……”
姑母說的倒也沒錯。
只是鞋是喬姐兒穿薄了鞋底正要丟的,衣也是喬姐兒嫌顏色土氣壓箱底不要的。
當年向小園孤身一人投奔親戚,姑母雖然動輒打罵她,把向小園當家里聘來的雜役丫鬟使喚,但好歹收留她住下,給她留一口飯。向小園能在亂世間長大,姑母的確功不可沒。
只不過喬姐兒好吃懶做,和隔壁的二牛十來歲就初嘗禁果、破了身子,如今許下婆家,只等著明年開春出嫁,而姑母倒賣布鋪分給繡娘的綢線,以次充好,被掌柜發(fā)現(xiàn),不再收她的繡品……一大家子只向小園一個人在外做工養(yǎng)活,掙錢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自然都落到這個身材削瘦干癟的小丫頭身上。
“你歇著吧!夜里動靜小些,你阿姐明兒還要見婆母呢,睡不好,氣色就不好了……”
姑母絮絮叨叨的聲音飄遠,向小園一言不發(fā),悶頭洗臉。
冷水撲在臉上,凍得她一個激靈。
向小園平靜地抹去水漬。
她記起了爹爹,那個會在阿娘燉了雞湯,特地把兩個雞腿都分到她碗里的溫柔長輩。
只可惜,爹爹死在奸人刀下,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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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向小園照常上肉鋪幫工。
起床的時候,她看到灶臺里的鐵鍋還燉著雞湯,熬到一半還沒熟,灶膛的火已經(jīng)被人熄滅了,柴堆里只有忽明忽暗的星子。她的姑母裝作不知道,端了熱水進喬姐的屋里,幫她的女兒梳妝打扮。
向小園明白,姑母害怕她醒來的時候偷喝雞湯,故意熬到半生不熟熄火,等向小園出門做工了,姑母再繼續(xù)燉煮、這樣一來,整鍋滋補的雞湯就能全留給他們娘倆了。
向小園沒有和姑母爭論這些三瓜兩棗的好處,她隨便拿了一個隔了夜硬邦邦的饅頭,帶上刀刃豁口頗多的殺豬刀出了門。
跑山豬昨天就放血宰割了,一條前腿是縣衙的張主簿家在年節(jié)前就定下的,兩條后腿則留給縣太爺家,剩下的豬肉都剩在遮雨油棚里。
向小園沒等劉伯喊開工,下手麻利地剁起肉來,她撈出豬下水,分開心臟、大場、豬肚葉,再沿著豬肋剔肉。要肥的有豬板油,要瘦的有豬里脊,板車上,各個部位的肉分門別類,碼放得整整齊齊。
向小園幫忙挪開鋪子的門板,劉伯大聲吆喝:“新鮮的跑山豬哩!一腿腱子肉,縣太爺都定了倆!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秋收過后就是隆冬,田地里的糧食賣了,外地做船工、販夫的兒子回家,人人手里都有些買肉的閑錢。
很快,守著向小園剁肉的街坊鄉(xiāng)親圍了過來,他們知道向小園殺的都是沒有臊氣的閹豬,血又放得干凈,當即你爭我搶地挑肉,生怕現(xiàn)在不準備,年節(jié)的時候就沒有新鮮豬肉吃了。
很快豬肉便一售而空,劉伯笑得合不攏嘴。
向小園纖瘦的小身板在肉鋪子里忙上忙下,眼下全身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濕了。她放下刀,洗了手上血跡,摸出一枚銅板,打算上巷口的胡餅店買個馕餅湊合一頓。
劉伯攔下她:“噯,別忙著走!小園啊,中午上劉伯家里吃去,嬸子專程給你燉了醬豬蹄呢!”
豬肉貴,特別是豬蹄膀肉,向小園不好意思占劉伯便宜,連連推諉:“不用了,劉伯,我家里也燉了雞,有一口葷食的,你不必總給我開小灶。”
劉伯聽到這話,冷哼一聲:“就你那個姑母,我還不知道她?給你喝一口雞湯都是摻了水的,忒埋汰人呢!正好,俊成回來了,你不是有事兒問他嗎?上咱們家來吃飯正好?!?p> 劉俊成是劉伯的大兒子,如今在樵縣的私塾做教書先生。向小園能識文認字,多虧劉俊成不吝賜教。
向小園想到一樁事,沒有拒絕,和劉伯一道兒回家了,劉伯頓時喜得合不攏嘴。
劉伯喜歡向小園,脆生生的小姑娘,做事又麻利,這么多年在肉鋪幫工,從來不偷奸?;?,也沒有私藏肉帶回家里。特別是向小園和劉俊成合得來,若是往后能嫁到他們家中,也是極好的一段姻緣。
剛到劉家,劉俊成便招呼向小園去廂房里說話。
劉嬸白一眼兒子,手里的甜湯都來不及端上,嗔怪:“俊成,你怎么不讓小園先喝口湯再聊?。∑饺绽锝虝故欠€(wěn)重,見到小園都不知道怎么待客了!”
說完,她和劉伯對視一眼,兩個老人偷偷笑了。
向小園被劉俊成喊走,邁過門檻,她把懷里私藏的《折獄龜鑒》、《刑律》等等律令驗尸要書歸還給他。
向小園笑道:“多謝劉大哥這些年的開蒙之恩,我給你準備了一份束脩,過幾日送到你的私塾里?!?p> 劉俊成熟知向小園的脾氣,沒有拒絕。他只問了句前幾日的驗尸考試如何?向小園回了話,說是甲等。
劉俊成皺眉:“小園,你真的要應征玄麒司麾下的仵作行人?”
從前仵作都是由賤民擔任,甚至仵作的后代被視為卑下,還不能科考出仕。雖說今朝皇帝改了制度,設下玄麒司這個特務機構(gòu),用來廣招天下能人異士為犬馬爪牙,但大多高職都是京城世家子弟擔任,唯有仵作行人一類的低賤職務,會征召民間平頭百姓。但向小園既是女孩家,又是驗尸行人,若是被官家選上,進京任職,恐怕要受的委屈不計其數(shù),劉俊成實在想不通,她為何堅持要吃這樣的苦。
向小園點頭:“劉大哥,我一定要進京!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p> 劉俊成只當向小園是對大地方抱有憧憬,不再多言。想來也是,天子腳下的都城,山輝川媚,物阜民豐,天下學子哪個不是壯志凌云,一心擠入廟堂權(quán)勢的中心……何止向小園想上京,他也想啊。
下午劉伯沒有挑好新的豬,每一只豬仔都是他親自挑來且養(yǎng)大的,據(jù)劉伯說,那都是日積月累的深厚情誼,沒給豬吃一頓好的,他舍不得殺。
向小園沒事做,提早下工。
傍晚了,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行色匆匆回家的人,他們提著買的燒雞、糕點、燒酒,腳步輕快,時不時傳來交頭接耳的說笑聲。唯有向小園動作遲緩,一點都不想邁進那個家門。
她繞了一會兒,還是拐進胡餅店買了一個烤餅,兩手一邊掰開香噴噴的芝麻烤餅,一邊用舌尖舔化了再慢條斯理往嘴里塞。
夜里開始降溫落雪,鵝毛大雪撲簌簌覆在那些翹頭黑檐上,沒一會兒天地便一片銀裝素裹。
向小園記起喬姐兒的婆母今日來家中做客,估計又是討論婚宴的事,他們嫌喬姐兒的嫁妝太少了,就兩床喜被和一匹綢緞,連一臺箱籠都湊不夠。上次正逢向小園在家,她婆母還意有所指地說,喬姐兒不事生產(chǎn),娶個懶婆娘倒不如找個向小園這樣能殺豬掙錢的媳婦兒。
向小園嚇得一抖,立馬跑回屋子了,倒是喬姐兒被氣哭,那天晚上三更半夜還指著她罵,說向小園小小年紀就狐媚相,對她的二牛哥暗送秋波。
向小園訕訕地吃完最后一口餅子,她不傻,才不這么早回家自討沒趣!
等向小園邁進家門,天已昏黑,她還沒來得及將工錢遞給姑母,一聲尖利的呵斥便劈頭罵來。
“向小園,你哪來的錢買磨硯?!我就說你是個藏奸的!翅膀硬了是不是?!”
那一瞬間,向小園的腦袋懵了,渾身血氣沸騰,熱脹脹往臉上沖。
她抬頭,望向姑母手上緊攥的那一方硯臺,山水形態(tài),極其清雅樸素,廟會上向小園一眼相中,特地攢錢買來送給劉俊成,作為謝師禮的。
“姑母,那是我的東西,還給我!”
她就這么一樣東西,她什么都給姑母了,她任勞任怨猶如老黃牛一般犁地,她從不抱怨,她只是想償還每一份恩情,她做錯什么了?
姑母猝不及防被向小園頂撞,她不可思議地盯著小姑娘。
向小園那一雙葡萄般的大眼睛瞪得溜圓,腰上還別著一把殺豬刀。姑母盯著她,心里莫名發(fā)怵。
她不由冷笑:“好啊,我算是知道你這個喪門星有多黑心了!你害死你爹娘還不夠,還要來姑母家作威作福?我當初就該放任你在屋外凍死!”
姑母罵她可以,絕不能羞辱她的父母。
向小園咬緊牙關:“我爹娘不是我害死的!”
“還敢頂嘴!”
啪的一聲,一記耳光砸下來,直把向小園摔到地上,她的嘴角溢血,臉頰紅腫一片。
姑母猶不解氣,她被氣得胸膛起伏,原本就刻薄的面相在這一刻顯得愈發(fā)兇惡。
她還要再打,后背卻被一股大力推搡,冷不防摔到柴堆里,手掌的皮肉扎進木刺,一片鮮血淋漓。
婦人哎呦哎呦地叫喚,還沒來得及開口謾罵,人就被抄著殺威棒的衙役們架了起來,烏泱泱的人群后頭,縣太爺帶著一名京畿來的宦官進了門。
“你這個刁婦!天家任命的玄麟司差役你也敢打?真是不要命了!”
縣太爺看到向小園臉上的巴掌印,氣得捶胸頓足,指著姑母鼻子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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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燉梨
么么噠,梨梨開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