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雍州后,安振玄又繼續(xù)每日早晨去廬云那里修行學習,這日他早早便起身去長街,彼時市集剛過,長街上還留有趁墟的余熱,雖只剩幾個小攤,人們的熱情不散,連原來本不宵禁的坊市夜里更加熱鬧了,所幸廬云所在地方曲折深入,門扉又小,倒不太受其困擾,行路過,不少人碰面都會彼此打招呼閑聊幾句,安振玄因施展喚雨術(shù)成功,大受鼓舞,平日苦讀經(jīng)要的怨氣都消散了,期待著師父能多交他一些本領(lǐng),好給藍靜那小妮子看。
快到廬云處,心中所想之人突然出現(xiàn),安振玄不禁笑了,今早只見藍靜在練功,二人都沒來得及一起吃早飯,這會兒就撞上了,“你怎么在這,你不用去衙門了嗎?”
“特意來找你的啊?!庇衷谒矍八α怂δ潜緩]云手書的游記小札,“也是來找你師父的,你跟他說了讓他來找我拿回這本小札,他遲遲不來,我只好來找他了?!?p> 看著緊閉的門扉,安振玄把人拉到一邊,“我是跟師父說了,但他好像不太在意,而且他不喜歡別人來找他,見我都是因為我死纏爛打,而且我們可是說好的,師父說過不讓我對外用他給的法器,喚雨術(shù)是我偷偷使的,被他知道,可能下次他就不給我那些法器了?!?p> 藍靜拍拍他肩膀,“放心,我也很會死纏爛打?!闭f罷徑直推開門進去。
“誒!靜兒!”
藍靜進門,見廬云在塌上打坐,抱拳,“廬先生。”
廬云不算詫異,微微躬身回禮,“藍姑娘,請坐,玄兒,給藍姑娘沏茶?!?p> 追趕上來的安振玄左右看了看,乖乖去沏茶了。
“廬先生,實在抱歉,先時你給阿玄的書夾帶了這本小札,我碰巧看見了,覺得里面寫得實在有趣,就私壓下來?!彼{靜將小札取出放在桌上,廬云搖搖頭表示無礙。
“廬先生也知,我與阿玄親近,他做的事都瞞不過我,我深知他現(xiàn)在在跟你修煉法術(shù),小女沒甚見識,從未見過此類神跡。”
廬云總算動容,“何談神跡,不過是尋常術(shù)法,藍姑娘過譽了?!?p> “廬先生未免過于自謙,這等尋常術(shù)法,這世間能有誰能做到,不瞞你說,小女此番前來,有事相求。”
“不急,煩請藍姑娘坐到我身邊來,數(shù)月已過,我看看你脈象如何。”
藍靜閉嘴不言,坐到塌邊,伸出手腕到他面前,廬云輕扣脈搏,閉眼深思,這頭安振玄沏好茶過來,見此情形,忙放下托盤,坐到另一邊看。
半響,廬云又取出銀針,在藍靜手上,頭上,耳后各扎幾針,“云叔,靜兒怎么樣?”
“無礙,只是要在明年霜降前摘下斬龍仙草,我們需提早上路?!睆]云風輕云淡,細細收置銀針。藍靜卻輕笑,“其實我覺得現(xiàn)在挺好的,反正摘下仙草也不過是多活十年,于我沒差,只要不再發(fā)病,三年十年都一樣,仙草所在路途遙遠,我還怕死在路上,還不如在雍州好好過這幾年,到時能安詳在雍州也好過客死他鄉(xiāng)?!?p> 此話一出兩人都傻眼了,安振玄想說些什么,藍靜看了他一眼,突然福臨心至,便住嘴了。
果然廬云明顯急躁了,“死生乃大事,你怎么如此輕視自己的生命。人活一世,就是要與天爭,與地斗,輕易認命,那與牲畜何異?!?p> 這話卻讓藍靜二人出奇,廬云出塵飄逸淡泊名利的樣子竟能說出與天地斗爭的話,“這話倒奇了,人之生死自有定數(shù),難不成你爭一爭就能從天地借壽?”
“自然,好比你中毒,原本你僅有一年命,玄兒若不帶你來找我,你又如何多存活兩年,這次謨羯攻打雍州,你若不去借兵,又如何救下城中百姓性命,這些不都在爭?人若隨波逐流,無欲無求,何來生存發(fā)展?!?p> “可師父你就一直無欲無求龜縮在這小小庭院中啊?!?p> 廬云一時語塞,又再次搖搖頭嘆氣,還是那副有口難言的模樣。
“廬先生說的對,人有七情六欲不可能無欲無求不爭不搶,但先生肯出手相救于我,又極力勸服我不要放棄尋求仙草自救,就算整日獨守庭院,也知曉關(guān)心城中百姓安危,可見也是悲憫憐弱之人,既然如此,先生定也會出手救助十二城百姓,雖然他們現(xiàn)在還是囚犯,戴罪之人,可等十二城修繕好,他們都是要定居于此,落戶世居的,失去河道的十二城常年沙暴侵蝕,若無水源,如何能存活下來,先生既有一身修為,能呼風喚雨,想必也能救百姓于水深火熱中。”
廬云聽罷便知藍靜方才是故意做戲,心中急躁放下,又仙風道骨起來。
“這就是你所求之事,恕在下難以勝任,我乃紅塵外人,本不該多插手塵世,我給你施針勸你尋藥,皆是看在玄兒份上,玄兒在方城做的那些事,我已不計較,”說罷看了安振玄一眼,“此子難訓,他若想做什么我也阻止不了,只是往后在外切莫打著我的名號莽撞生事,也不可借辱祖師爺之名?!?p> 安振玄摸摸鼻子,羞愧低頭,藍靜笑道,“那就是說阿玄可以出手,先生果然大義,可先生也知道,就阿玄那半桶水功夫,借著幡盤招點風下點雨還行,復辟河道的事他若無您指點如何做到,還望先生不吝賜教多借些法器寶物給他,別枉費先生一片好意?!?p> 廬云閉眼再次打坐,不再理會藍靜的胡攪蠻纏,二人對視一眼不再糾結(jié),退了出來。
等出了門,藍靜立馬按住安振玄威脅道,“聽到了吧,你師父那里你搞定,無論如何死都要把復辟河道的辦法拿到手,否則……”由于藍靜貼得太近,彼此呼吸交纏,安振玄腦子嗡嗡地,盯著她的嘴出神,“否則會怎樣……”
藍靜巧笑嫣然,一把掐住他腰間嫩肉,“你說呢?!?p> “嘶——痛痛痛,知道了我知道了?!彼{靜被他哀嚎苦臉逗樂,強忍笑意拿出一張薄紙。
“這是什么?”
“這是你另一個任務,找找你師父給的那些書,看這個是哪個陣法圖?!?p> 那薄紙上用朱砂描繪了一個很復雜的陣圖,層層疊疊,環(huán)環(huán)相扣,甚至看得出很多筆畫上疊了一筆又一筆,唇齒相依,分不出彼此。他左右上下顛來復去半天看不出什么名頭。
“師父給的陣法書不多,我都略看過一下,從未見過如此復雜的圖,不對,這你從哪里來的?該不會偷師父的?一般人沒有這種東西吧?!?p> “你師父那本小札,尾頁夾了一層,費我好大一番功夫才分出來,又怕被他發(fā)現(xiàn)我還特意粘回去了?!?p> “你可真行,這也被你發(fā)現(xiàn)?!?p> “好說,好說?!?p> “……可若是師父特意封存起來的,他肯定會留意,紙腹一摸便知厚薄有異,你定瞞不過他。”
藍靜懊悔,“你怎么不早說,粘回去可比分出來難多了,浪費我一番心機!”
安振玄暗自吐槽,你就懊悔黏回去白費功夫,正常人不都該懊悔不動手腳就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嗎?
“別瞪我,左右這兩日衙門的事我都交代下去了,翻案的事也不用我事事躬親,我跟你回去找找那些陣法書,看看這是什么東西,我有直覺,你師父背后藏著大秘密!”藍靜推著安振玄的背往家走,走了幾步,她突然疑惑停下道,“你就不覺得你師父很古怪?藏了許多秘密?”
“我知道啊?!彪x群索居,無所不通無所不曉,從不與人往來,跟外界唯一交流的媒介就只有安振玄他一個。
“那你為何不好奇?”藍靜趴在他背后質(zhì)問。
“每個人心中多多少少都藏有私密,難不成都要一一窺探,人家既不想說又何必探究。”
“不對,我可把我的事都告訴你了,你卻從未提及你的事,不公平?!?p> 安振玄回身,“我沒有什么秘密,你若想知,我可以告訴你?!?p> 藍靜想了想,點點頭,洗耳恭聽。
“那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去到了我再告訴你?!?p> 二人來到城外一座小山,城中人多數(shù)會將逝去的親人埋在這里,在山北背陰不遠處小塊凹地偶爾有些無人認領(lǐng)的尸首會扔在那里,是以也是雍州人常說的亂葬崗。
安振玄拿著籃子和藍靜往山上去,走到山腰上點的位置,有一小塊平坦處,兩座小土墳并立在那里,左邊是‘慈姊穗華之墳’,右邊是‘顯公安錦之墳’。他取出籃子里的瓜果整雞茶酒擺在阿爺?shù)膲炃啊?p> 二人祭拜一番,又將祭品放到穗華墳前,再次祭拜,安振玄方修繕墳頭。
“給穗華阿姊收殮后,我就將她埋在阿爺隔壁,阿爺應該會高興,每次去紅館他都想找阿姊,就是阿姊怕要惱我,平日里她沒少跟我指摘阿爺這個老頭,不過我想,好歹二人為伴,不過于太寂寥。”
看著眼前兩個只木板土堆的墳,藍靜輕聲說,“回頭我讓小潤找人給你阿爺和穗華修繕立碑罷。”
安振玄拔草的動作停頓了下,低頭淺笑,“你總是這樣心軟?!?p> 她便一愣,從來只有人說過她矜傲、驕縱、狠厲、荒淫、蠻橫、自墮、懦弱、廢物,卻從未有人說過她心軟,不知安振玄從何得來的結(jié)論。
“為何,只聽你說你阿爺,從不見你提起父母?!?p> “我父母在我九歲那年就先后去世了,我阿爹死前將我托付給友人,從不周山輾轉(zhuǎn)來到雍州,交給我阿爺?!彼Z氣柔和,好似想起過往美好景況。
“不周山?傳說中的神山?”
安振玄好笑搖搖頭,“應當不是真的不周山,只是我阿爹阿娘都把那里叫做不周山,大概在北方一個山頂常年有雪的山,父親說,不用替他們立衣冠冢,只要在每年朝北拜一拜,權(quán)當孝心?!彼Z氣越發(fā)清冷悲切,卻異常平靜。繼而又道,“我阿娘最好吟詩作對,可惜我阿爹不善此道,但他會帶著我和阿娘走遍好多地方,到一個地方就陳酒擺茶,低吟高暢。阿娘是名門貴女,阿爹只是一個混跡江湖的混混,只要見過我阿爹阿娘的人都說我爹遠遠配不上我阿娘,可他們不知道,阿娘只有在阿爹身邊才是笑的最自在。阿娘有教過我寫詩,可惜我隨阿爹,一竅不通不學無術(shù),繼承不了她天賦,后來她也就放棄了,是了,阿娘最喜歡跟我說起你阿娘?!?p> “我阿娘?”藍靜沉浸在安振玄所描繪一家三口漂泊自在的畫面中,不妨竟提到了她娘親。
“我雖從未見過芳姨娘,但阿娘經(jīng)常跟我說起她,每回芳姨娘來信,她都很高興,拉著我阿爹喝酒寫詩,跟我說她們以前閨中趣事,她說芳姨娘最是面冷心熱,行事妥當,主意正,謙和賢惠,也最懂她的心?!?p> “我母親,竟是這樣的人么……可她為什么,只喜歡弟弟……”聽著別人說著至親之人陌生的一面,腦海里只有那個冷漠忽視的背影。
藍靜低聲自語,清風徐來,送到安振玄耳邊只有幽幽的‘弟弟’兩個字。他想問,卻想到十年前藍靜被謨羯人擄走的事,一絲念頭稍縱即逝。
藍靜也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難怪你知道我有個弟弟?!眳s又不再多言此事,“可為何我從未聽我母親提過你阿娘的事,興許是她不屑于跟晚輩說閨中秘史,說起作詩,她好似經(jīng)常捧著一本詩集看,名為殊華詩集?!?p> “是我阿娘寫的?”
藍靜搖搖頭,“應當不是,殊華公子的詩集在汴梁廣為流傳,只是從來沒人見過他的真容?!?p> 安振玄感慨,“難不成只是我阿娘一廂情愿將你阿娘當好友?”
汴梁越國公府中,何詠芳取出盒子里一本二指厚的書,輕輕撫摸封面上的字,字跡看得出被人常年摩挲已有些模糊,但書扉整潔略舊,上書《殊華詩集上》。
===小劇場
廬云摸起小冊子,翻到最后一頁,嘆了一口氣,“也不在這本,我將陣法圖放在哪本冊子里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