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活著浪費糧食
拼合零散破碎的魂魄是一樁既耗時又費力的活兒,穆時緊閉雙目,眉頭緊擰,一滴汗珠順著臉頰滑落。
時光悄然流逝。
桌上的魂燈里,那明黃色的火焰依舊微弱,不過不再是時燃時熄的狀態(tài),變得平穩(wěn)了許多。
主屋外面。
休憩過后再度趕來的云氏家主和夫人都被阻攔,無法進入主屋。他們本想與景玉一同在院子里等候,奈何天寒地凍,被景玉和秋香勸去了點著炭盆的東廂房。
他們二人心急如焚,在東廂房里坐立難安,時不時地就走到門口,打開門瞅瞅那緊閉的主屋。
戈原王的心腹薛爺那邊也派了人來,想要見見穆時,同樣被攔住,寒暄了一陣后便離開了,說是之后另尋時間再來拜訪。
賀蘭遙也出了門,前往藥鋪,繼續(xù)為白城的百姓義診。
昨日與賀蘭遙起了沖突的壯漢聽從了白城百姓的建議,帶著父親上門求助,涕淚橫流地懇求景玉救治老人。
景玉面對壯漢的再三央求,表示愛莫能助,眼看著云府的家丁將人送了出去。
整整四個時辰過去,夜幕降臨。
從藥鋪歸來的賀蘭遙前來詢問云臨的狀況,還帶來了兩張自己為病患開具的藥方,與景玉說明患者的情況,詢問如此開藥是否妥當。
就在這時,主屋的門終于開啟。
穆時提著魂燈,步履蹣跚地走出,身子微微傾斜,倚在木門上,面色略顯蒼白,將針帶拋向景玉:
“師姐,你的固魂針?!?p> 景玉接過針帶,展開看了看,又重新卷起。
東廂房里的云氏家主和夫人聽到動靜,感覺固魂之事大概有了結果,便打開門出來詢問。
“穆仙君,我家阿臨……”
“一魂二魄保住了,短期內不會消散?!?p> 穆時提著魂燈朝院中的石桌走去。
“你們可以進去瞧瞧她了。”
這是多日來唯一的好消息,雖說算是好消息,但眾人都清楚,云臨的狀況仍未脫離險境。云風和云楊氏向穆時道謝時甚是誠懇,可心中毫無喜悅之情。
二人走進屋內,秋香也緊跟其后。
景玉也站起身來:
“我也去看看云小姐的情況?!?p> 穆時將魂燈放在桌上,提起一旁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頭也不抬地問道:
“賀蘭公子,你不進去看看嗎?”
“茶涼了,熱一下吧?!?p> 賀蘭遙搶先在穆時之前拿走茶杯,揭開壺蓋,把茶水倒回壺中,將茶壺放到碳爐上煨著。
“我與云小姐男女有別,若非必要,我還是不進姑娘家的閨房為好?!?p> 他來白城這些日子,每次進入云臨的閨房,都要詢問秋香是否方便,就怕碰上換衣擦洗的情形。
“你在意這個?”
穆時歪著頭看他,搖了搖頭。
“施針、包扎皆需褪去衣物,若病在較為私密之處也得脫衣,你要是在意這類事情,還怎么給人治???”
賀蘭遙低下頭,看著面前的空茶杯:
“我并非在意,無論男女,皆是病患,脫了衣服也不過是形態(tài)各異的肉體?!?p> “可我不在意,不代表他人也不在意?!?p> 他用拇指和食指握住茶杯,一邊端詳燒窯時形成的冰裂花紋,一邊說道:
“我有一位舊友,曾為一位已定親的姑娘處理腹部傷口,夫家認為她失了貞潔,退了婚,還四處宣揚此事,那位姑娘便自縊了?!?p> “此事荒誕乖張,可仔細想想,除了風流的合歡宗,世間處處皆是這般,此類事情,也屢見不鮮?!?p> 賀蘭遙眼簾低垂,遮掩住眼中的情緒:
“我不在意男女之別,也不懼流言蜚語。但一想到我的不在意會令患者陷入困境,便覺得心慌?!?p> 他看上去只是個少年,正值最為張揚的年歲。但也不知究竟目睹、聽聞了多少荒唐之事,已然學會謹小慎微了。
“別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方才所說之事是發(fā)生在中州嗎?”
穆時把茶壺從碳爐上取下,再度倒茶,對又要以茶涼了為由阻攔她的賀蘭遙說:
“你要是知曉具體地點,就帶我走一趟吧,屆時將那姑娘的夫家浸豬籠,這種人活著純屬浪費糧食。我喝冷茶不會生病的,別瞎操心?!?p> 賀蘭遙提醒道:
“穆仙君,你可是正道人士,莫為這種人臟了自己的手?!?p> “而且那家人已經死了?!?p> 賀蘭遙抬起頭,說道:
“被毒死的,兇手至今未抓獲?!?p> “抓不到兇手?”
穆時疑惑道:
“那作案的是修士?用的是燭陰毒嗎?”
賀蘭遙放下手中茶杯,問道:
“穆仙君為何會猜測是燭陰毒?”
“從何說起呢?”
穆時半垂著頭,淡淡地說道:
“我有個師叔,本是劍修,如今轉成醫(yī)修,現(xiàn)于中州藥王谷。他在醫(yī)治患者病癥的同時,也時常偷偷摸摸地給該死之人下毒,通常用的就是燭陰毒?!?p> 信息量頗大。
劍修轉醫(yī)修,身處中州藥王谷,還是穆時的師叔,這不就是明決嗎?
賀蘭遙沉默了片刻,說道:
“我還是頭一次知曉,明副谷主會做這種事。不過,穆仙君猜錯了,此事并非明副谷主所為。死者所中之毒與燭陰毒原理相近,但并不相同?!?p> “不過中州的官府,還是將死者所中的毒,判定為燭陰毒?!?p> 穆時喝了口茶,她對熱茶興致缺缺,更偏愛喝冷掉的茶,冷茶有著不同于熱茶的獨特香氣。
她品味著茶香的余韻,看向賀蘭遙,問道:
“你對這事怎會如此清楚?是你下的毒?”
賀蘭遙未作回答。
“小公子,你說著讓我別臟了手,可你自己的手也不干凈啊?!?p> 穆時眼中泛起淡淡的笑意:
“不過我喜歡你這性子?!?p> 賀蘭遙不吭聲,顯然他不認為被穆時欣賞和糾纏是件好事。
過了一會兒,賀蘭遙換了個話題:
“說來,我聽聞固魂針一旦使用,就會融入體內,無法回收?!?p> 穆時稱贊道:
“你倒是博學,你還知曉些什么?”
“一套固魂針,總計十三根?!?p> 賀蘭遙與穆時對視,問道:
“你還給景玉仙君的針帶里有十三根針,你一根未用,你是如何保住云小姐的魂魄的?”
穆時把問題拋了回去:“你猜。”
這怎么猜?
她這擺明了不想回答。
“我猜不出個所以然,但你所做之事,似乎讓你的狀態(tài)不佳。”
賀蘭遙猶豫片刻,提醒道:
“穆仙君,你臉色極差?!?p> 穆時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只是太過疲憊,歇息一會兒就好了?!?p> 景玉從主屋走了出來。
“這一魂二魄的狀況頗為穩(wěn)定,雖說與正常人相比還是稍差一些,但短期內的確可以放心了?!?p> 景玉在石桌邊坐下:
“我們當下要做的,便是尋找魂魄。”
這也是當前最大的難題——
如何找?從何處找?
云臨的魂魄自然要從扣魂者那里獲取,可扣魂者修為高深且警惕性極高,逃跑的本事更是一流,神出鬼沒,穆時試圖抓捕他,卻連他的影子都沒碰到。
“能否誘他上鉤?”
景玉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們追不上他,找不到他,可他能找到我們啊。設個誘餌,讓他主動找上門。”
穆時搖了搖頭:
“我們不清楚他的身份,也不曉得他扣云臨的魂魄是出于喜愛還是仇恨,在這種情況下不知該設何種誘餌才恰當?!?p> “他今早還在破壞云府的禁制,應當是有所圖謀,圖謀的東西……我覺得極有可能是云小姐剩下的這一魂二魄?!?p> 景玉沉思道:
“這一魂二魄能作餌嗎?”
一直在旁傾聽的賀蘭遙問道:
“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
景玉問:“怎么說?”
“依照你們的判斷,扣魂者是大乘期,對吧?大乘期奪取凡人的魂魄,全部奪走應當輕而易舉吧?為何會剩下一魂二魄?”
賀蘭遙認真地與她們分析:
“會剩下,意味著他起初沒打算要……可倘若真是如此,他為何又要破壞云府的禁制,來追尋這一魂二魄?”
穆時抱著雙臂坐在石凳上思索,思索著思索著,她便瞪大了眼睛。
“或許,他是想要這一魂二魄的,只是奪魂之時由于某種緣由未能全部奪走,后來又想要。但云臨昏倒后就在云府未曾外出,扣魂者便只能不停地破壞云府的禁制,試圖闖入接觸云臨?!?p> “至于是什么緣由……”
穆時站起身,走到主屋門口,推開屋門,對屋子里面與云臨最為親近的三個人問道:
“云小姐昏倒之時,身上可有攜帶護身符之類的物件?”
秋香最先反應過來,點了點頭:“有的。”
她去打開衣柜,找出云臨那天所穿的衣物,從袖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將其交給穆時。
穆時剛觸碰到紅布包,就感覺手指仿佛被烙鐵燙了一下,她裝作若無其事,拎著布包的一角,說道:
“是我?guī)煾傅撵`力。”
“沒錯,這便是尊上給的?!?p> 云楊氏說道:
“是一粒雷擊木珠子,刻了好多咒文,尊上說能辟邪驅魔。我就把珠子縫進紅布包里了,讓阿臨貼身帶著?!?p> 穆時拆開紅布包,里面的珠子未碎,卻有一道極為明顯的裂紋,自上而下,差一點就貫穿了整顆木珠。
云楊氏看見珠子上的裂紋,捂住了嘴。
“怎么會這樣?”
秋香有些茫然:
“我為小姐更衣時,摸著珠子還是圓溜溜的一粒,以為沒問題呢。原來已經開裂了,只是沒完全裂開而已……”
穆時拿著珠子,扯了扯嘴角。
師父啊,你助人為何不幫到底???就不能送個更好的護身符嗎?怎么讓云臨帶著護身符還能被奪走二魂六魄?
景玉湊了過來,問道:
“護身符上有扣魂者的氣息嗎?”
穆時勾了勾手指,一縷灰黑色的霧氣從裂紋間飄出,纏繞在穆時的手指上。
景玉問:“是邪氣還是魔氣?”
“陰氣和鬼氣?!?p> 穆時將棗木珠子遞還給秋香:
“若非是個鬼修,便是專門養(yǎng)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