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驚鴻初見
馬車臨近皇宮,朱紅城墻巍然屹立,琉璃瓦在金陽下泛起燦光。
高大威嚴的建平門前,兩排金甲衛(wèi)士手持長槍,肅穆駐守。
“謝小姐,我們到了,可以下馬車了。”衛(wèi)云珩立于十二名玄廷衛(wèi)之首,遵循著謝嘉寧此前告知他的話,開始做戲,態(tài)度冷酷而不失恭敬。
馬車內(nèi)的人輕弱地應(yīng)了一聲,得此回應(yīng),衛(wèi)云珩躬下高大的身軀替其掀開車帷,正欲接其下轎。
就在這時,他身后本緊緊關(guān)闔的宮門突然傳來沉重的聲響。
其余所有人聞聲望去,只見城墻之下,幾道朱色身影從宮門內(nèi)踱步而出。這些人皆頭戴烏紗帽,身穿莊重官服,走動時衣袂乘風(fēng)飄然,談笑間頗具文人風(fēng)骨。
隨著幾名閣臣徐徐邁出宮門,走在隊列最后的一道鶴袍身影終于顯于眾人視線內(nèi)。所有人將目光落向那最后一人的面貌之時,皆渾然一怔。
那是一位年歲極輕的官服男子,長身玉立于朱紅宮門前,頭戴一頂玉冠,身穿云鶴緋袍,面容清貴俊雅,風(fēng)華高潔若謫仙,不似凡間人。
其余幾位年長他許多的閣臣見他最后走出,皆回過身去,低頭拱手向他敬聲告退,他亦禮數(shù)周全地一一回之,待得幾位閣臣都上了馬車后,他不經(jīng)意向周旁瞥去。
剛一轉(zhuǎn)眸,便瞧見宮門前兩丈外有輛馬車靜靜佇立,他目光落向那處,正好睹見有一古雅行椅從中推出,恍然間有道清冷身影坐于行椅之上。
是一面色蒼白卻極為貌美的女子,看著年歲很輕,溫文爾雅,眉目如畫,一舉一動間透露著世家出身的矜貴氣度。只是身子病弱了些,風(fēng)一吹,便要掩唇輕咳許久,叫人不由心生憐惜。
宋柏辭心神微動,忽覺自己這般打量女子未免失禮,非是君子所為,剛欲別開目光,卻見行椅之上的女子波瀾不驚地抬起眼,恰與他視線隔空相對。
天地寂靜一瞬。
他心中也靜了一拍,周圍的風(fēng)聲恰逢其時地凝固。
所有的一切都宛如停滯,直到被長空中一聲尖嘯的鷹唳劃破。
對視中的兩人分別移開視線,各自抬頭望去,發(fā)現(xiàn)是只通身黑白的鷂鷹翱翔于空中,盤旋兩圈后,逐漸停落在一輛馬車轎頂。
那馬車的綾羅車帷上,正繡有一個龍飛鳳舞的‘宋’字。
謝嘉寧掃視過這一切后,緩緩收回目光,再抬眸時不知為何,眼底隱隱帶了幾分清淺的笑意。
這時,衛(wèi)云珩注意到了從宮門前走來的宋柏辭,不得不停下推著行椅的手,面色冷峻地向他見禮:“下官參見宋首輔?!?p> 宋柏辭微微頷首,客氣有禮地回應(yīng):“衛(wèi)指揮使,不必多禮。”
他隨之將視線移至一旁的謝嘉寧,衛(wèi)云珩見狀替其介紹道,“這位是定國公之女,謝氏嘉寧。”
謝嘉寧錯開與宋柏辭對視的目光,微低下眉眼,淡聲致歉:“小女雙腿有疾,未能向宋首輔及時見禮,還請見諒?!?p> 宋柏辭靜靜注視著她,嗓音清冽:“謝小姐有禮了,小事何足掛齒?!?p> 謝嘉寧示禮一笑,溫聲打起太極:“久聞宋首輔深仁厚澤,今日有幸得見,名不虛傳?!?p> 宋柏辭面色不動,清雋如常:“謝小姐如此謬贊,在下愧不敢當(dāng)?!彼⑽匆怨俾毣蚓粑蛔苑Q,而是用了謙辭。
謝嘉寧眼尾微挑,側(cè)頭瞥向不遠處的馬車,突然贊嘆道:“宋首輔養(yǎng)的這只鷹隼,好生神俊?!?p> 宋柏辭也將目光投向傲然屹立于轎頂?shù)您_鷹,意味不明地回:“謝小姐好眼力,此鷹世間少有,乃一遠方友人相送。”
謝嘉寧語調(diào)微微上揚,竟問他:“既是友人相送,宋首輔對其可還滿意?”
宋柏辭微怔,片刻后,修長疏朗的眉眼再次對上那雙鳳眸,一字一句地說。
“滿意之至?!?p> 言畢,兩人同時沉默,一股不可言狀的氛圍流動在四周,中間的衛(wèi)云珩猶疑地來回掃視向兩人,總覺得哪里有些異常,又說不清。
衛(wèi)云珩沒等細想,就見宋柏辭轉(zhuǎn)看向他,又恢復(fù)成疏冷有禮的態(tài)度,卻主動問候了句:“衛(wèi)指揮使可是來覲見圣上?”
衛(wèi)云珩眉眼一瞇,眼中的冷芒轉(zhuǎn)為幾分驚詫,有些奇怪對方為何會突然問候自己。
他心中雖不解,面上還是沉聲回:“下官此番僅為護送,陛下真正所召之人實是謝小姐。”
宋柏辭斂了斂眸,眉如墨畫的面龐神色微動,下一刻又恢復(fù)如常。
他語氣依舊淺淡:“本官與眾閣臣方才覲見之時,圣上正因江南貪墨案之事震怒,想必如今亦怒氣未平,彼時還望兩位謹言慎行?!?p> 衛(wèi)云珩難以置信地望向宋柏辭,眉宇間的疑惑已是掩藏不住。
他分明記得這位宋首輔乃是寡言少語之人,即便在天子眼前,都素來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不見其對任何事上心,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衛(wèi)云珩嘴張了張,勉強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多謝宋首輔告知。”
但很快他眸光微沉,話音一轉(zhuǎn),主動挑起話題:“不過……事關(guān)江南貪墨案的緝查此前已有眉目,陛下今日為何又因此生怒?”
說起來,這抓捕江南貪墨案要犯一事還與他們玄廷衛(wèi)有關(guān),衛(wèi)云珩正是因為思及此處,才罕見地主動問詢。
宋柏辭語氣鄭重了些:“今日京畿傳來消息,江南貪墨案的要犯、平州府知府方其元,于回京途中被不明之人劫走了,押送方知府的玄廷衛(wèi)已全軍覆沒?!?p> 朝廷為了重新抓獲方其元,很快便會將這消息公布于外,此事非是機密,因此他未做隱瞞。
衛(wèi)云珩眉間頓時浮上驚色,語氣極為詫然:“什么?”
他了解江南貪墨案的內(nèi)情,更知方其元乃是皇上親命玄廷衛(wèi)前去江南抓捕的對象,這事在朝中還是機密,不經(jīng)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之手。由此可看出,皇上頗為看重此事,乃至于信不過隸下任何官署,這才親派玄廷衛(wèi)秘密押送此人回京。
可如此關(guān)鍵的要犯,竟然在途中被人劫走了?
衛(wèi)云珩匆匆追問:“此事是何時發(fā)生的?”
按說他身為玄廷衛(wèi)右指揮使,應(yīng)當(dāng)?shù)谝粫r刻得知消息,但緝拿方其元一事為另一位左指揮使負責(zé),他又堪堪回京還未來得及向天子復(fù)命,這才消息滯后于早一步入宮覲見的宋柏辭。
宋柏辭不動聲色地答:“三日之前?!?p> 聽到這個回答,衛(wèi)云珩當(dāng)即面色變得古怪起來,冷眉一擰。
他分明記得,閹黨派刺客前來截殺謝嘉寧,同樣是三日之前!怎會有如此巧合之事,難道……
衛(wèi)云珩強克制住看向謝嘉寧的舉動,將種種心緒暗下不發(fā),作沉默狀。
謝嘉寧卻始終面不改色地聆聽著兩人交談,仿佛這些事與她沒有半點關(guān)系,待宮門前重新恢復(fù)沉寂,再無人將話題延伸下去,她這才笑意吟吟地開口聲張。
“今日能與首輔大人相談甚歡,實是幸事,還望日后能有機會再向大人叨擾請教,彼時小女愿以‘茶’敬之?!?p> 宋柏辭聽出她有告辭之意,也禮貌回應(yīng):“謝小姐過謙了,今日實是宋某叨擾多時,險些耽擱了小姐入宮覲見的時辰,來日在下當(dāng)‘敬茶’以賠罪?!?p> 謝嘉寧聽聞他話中提及敬茶兩字的重音,笑意加深了些:“如此,小女便先行告退了?!?p> 宋柏辭頷首,微側(cè)過身為她讓行。衛(wèi)云珩推著謝嘉寧的行椅走過,也與他沉聲告退。
行椅慢慢行至宮門前,金甲衛(wèi)早便得到內(nèi)廷傳令,知這二人此番乃皇上親召入宮,稍作檢查便立即放行。
謝嘉寧虛弱地靠在行椅上,一手無力地輕撫著手腕佛珠,目光在掃及周圍連片的朱色宮墻與金檐琉璃瓦時,隱隱帶有幾分初來乍到的忐忑和不安,以及尋常女子對皇宮的心馳神往……只有不經(jīng)意低頭時,她才悄然將眼眸微瞇,以掩下眼底深處的古井無波,重新?lián)Q上偽裝的面孔。
沉重的宮門漸漸關(guān)闔,宋柏辭立于朱墻外,透過最后一絲縫隙望向門內(nèi)逐漸遠去的背影,目色深沉不明。
至此,萬泰八年初日,謝氏嫡女首次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