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替嫡姐嫁了瞎眼的罪臣余孽。
熬過了朝不保夕的日子,終于翻身。
夫君復明后拉著嫡姐的手,感念她不離不棄,發(fā)誓余生都不會再讓她吃苦。
他沒發(fā)現(xiàn)換了人……
我心里的期待悄然散去。
后來他逼死嫡姐,又綁著我爹到處游街,只為找到我……
1
我把沈斫拖上冰面時,他心跳都快沒了。
昔日連皇子都敢打的京城第一紈绔,被折斷一身反骨,熏壞了俊美的眼眸,像許許多多卑賤的罪奴一樣,因上位者一句話,頂著漫天風雪,鑿冰撈魚。
好不容易撈上一條,他們偏要讓沈斫生啃。
魚刺刺進腮肉,像祈求神明庇佑時的乩身儀式。
可惜神明和沈斫一樣,瞎了。
沈斫是罪臣之子,我代替嫡姐嫁過來前,嫡母擔心天子遷怒我爹,一文嫁妝都不給。
“若非沈家謀反失敗,天子又突然想給已故的沈皇后哀榮,恩準沈家僅存的血脈成婚,憑你的出身,八輩子都嫁不了沈三郎那樣的夫婿。這是你姐姐讓給你的福氣,要是說漏了嘴,你和你那傻子妹妹都得死。”
我爹巴結(jié)沈國舅十年,終于與沈家定了兒女親事。
還未來得及高興,沈家就敗了。
他們舍不得嫡姐受苦,又不敢抗旨,打量著沈斫看不見,便讓我假冒。
出嫁前,天子召沈皇后所生的廢太子相見,恐有復立之意。
我爹眼珠子一轉(zhuǎn),給我塞了二十兩銀子。
“若廢太子能翻身,沈斫亦有騰飛之日,你好生照料著,將來別忘了回報娘家?!?p> 沈斫總是新傷疊舊傷,二十兩銀子早花完了。
我背他回家,換了干凈的衣褲,蓋上舊棉被,燒了家里僅剩的七塊炭。
背上竹簍,迎著風雪采藥去。
天子召見廢太子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沈斫翻身指日可待。
若是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死了。
我和妹妹都得給他陪葬。
2
我和妹妹雖也算小官之女,卻長在鄉(xiāng)間,生來便不如嫡姐金貴。
我偶然救了一位跌入獵戶陷阱的游方郎中,他為報恩教我認藥草,留了一些常用的藥方。
可惜我資質(zhì)平平,至今也想不出辦法治療妹妹的癡呆癥。
我努力救沈斫,除了害怕給他陪葬以外,也盼著他能記著我的恩情,來日幫我請更高明的郎中,給妹妹瞧病。
這時我還不知道,有個詞叫“恩大成仇”。
有些人不會感念困境中的扶持,反而將之視作恥辱。
三碗藥下去,沈斫才幽幽轉(zhuǎn)醒。
他空洞的眼望著我,手卻精準地摸到了我的臉。
“娘子?”
我嚇得后退。
聽說他曾在皇家獵場,為嫡姐獵得一只白狐,兩人定是相熟,若是讓他知道我是假冒的,我兩邊都不好交差。
“你走近些,我看不清……”
原來他沒復明。
我松了一口氣,借口去看灶上的湯,跑了。
誰知出了屋子就看見鄰居徑自推開了我家的院門:“林娘子,你昨日跟那些官爺去了何處?怎么一夜都沒回來?呦,燉雞呢?官爺賞你的?要我說,家里男人不中用,正經(jīng)挑一個也是條出路,一群……就太不檢點了?!?p> 她嗓門極大,話未說完,低矮的院墻外就伸了七八顆看熱鬧的腦袋。
我正彎腰找我的藥鋤,想將鄰居打出去,卻見沈斫抓著門框,扯著沙啞的破嗓子怒喝。
“滾!”
沈斫自小高貴慣了,縱然落魄,氣勢上還挺能唬人。
鄰居嚇得拔腿就跑,看熱鬧的人說著小話,縮回脖子。
我無奈嘆息。
不出一日,整個皇陵北村就會傳遍我賣身換雞的謠言。
沈斫摸索著回到床上,雙手緊緊捏著被子,牙關咬得很緊。
仿佛遭受了奇恥大辱。
3
“雞是我抓的。”
采藥時運氣好撞見一只野雞。
“我知道?!?p> 沈斫?jīng)]有看我,聲音悶地可怕。
我在門口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其他的事,我不打算告訴沈斫。
因為昨日見我的人,曾打斷沈斫的雙腿、熏瞎沈斫的眼睛。
扒光了他的衣衫,拴上狗鏈,撒了一路的碎瓷片,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像狗一樣爬行。
曾經(jīng)狂傲囂張、不可一世的矜貴公子,就此爛成一灘泥。
人人可欺。
晚間我給他撕了一只雞腿,他摸索碗筷時,不慎碰到了我的手。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去。
我的心忽然有些涼。
他信了鄰居那些話。
他嫌我臟。
村里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他要給我暖手。
我說我還沒洗手,臟。
他卻將我的手揣進懷里。
“娘子如皎皎明月,縱然一時陪我墜入深淵,卻依舊高潔明亮?!?p> 讀書人說話真好聽。
思緒回籠,我揉了揉發(fā)癢的眼睛,低頭吃著另一只雞腿,假裝什么也沒看到。
可夜里怎么也睡不著,朦朧中聽見沈斫在說話。
“二哥,對不起……”
沈斫又夢見自己為了活下去,將二哥的尸體剁成肉泥的事了。
我默默嘆息。
剛想像以前一樣安撫他,卻又聽見他喊了一句:“舒云……”
那是嫡姐的名字。
他在懷念記憶里明艷美麗、干干凈凈的林舒云嗎?
我想起了成婚那一晚,隔著蓋頭,他輕輕喊了一句“舒云”。
我怕露餡,掐著嗓子短促地應了一聲。
他沒有發(fā)現(xiàn)不對勁。
只是與我并肩坐在床邊,說了很多他和嫡姐的舊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卻越聽越向往。
最終化作一片悲涼。
那樣好的人生,我做夢都不敢想。
4
幾日后,謠言四起。
日日都有人刻意從我門前走過,指指點點。
說不在意,自然是假的。
可一想到污名落在了“林舒云”身上,我又隱隱高興。
況且這樣的事往往越描越黑,等來日我離了此地,風波自然與我無關。
不料一日傍晚,沈斫摸到了家里的柴刀,一家家敲門。
“再有口無遮攔、中傷我妻,便叫你們身首異處!你們自去打聽打聽,我沈斫連一母同胞的兄長都敢剁成肉泥!”
他身后,殘陽如血。
像撕開自己的傷口,染紅了天空。
我背著藥簍站在村口的枯樹下,聽著寒風嗚咽。
沈斫對嫡姐,竟如此在意嗎?
除了成婚那晚,這是我第二次羨慕林舒云。
我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扶他,他猛地一甩手,險些將我推倒。
“是我?!?p> 沈斫怔了怔,卻將柴刀握地更緊。
他短促地道了歉,一個人摸索著往家的方向去。
我這才恍然。
他對嫡姐也不過如此。
他在意的,其實是自己的名譽。
夜里躺在床上,他的呼吸亂極了,我能感覺到他不斷地偏過頭來“看”我,又很快轉(zhuǎn)回去。
“明日我叫木匠幫我把窗子補了,我搬去隔壁?!?p> 木匠的娘子染了風寒,我治好的,木匠欠我人情。
沈斫沉默了很久。
“我搬吧……”
也是,這間屋子滿是我生活的痕跡。
他只怕已嫌棄很多天了。
夜里冷,清晨醒來時,我又拱到了他頸邊。
我連忙翻身躲開,免得他突然醒了,又憋著在心里膈應我。
下床時,我看見他的手動了動,便輕輕喊了一句,沒醒。
大概在做什么夢。
我快速穿好衣服出門,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后有一雙空洞的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背影。
5
隆冬漸漸過去,屋外水溝對岸的梨花開了幾個白色的小花苞。
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我家門口,車簾一掀,走下來一個笑呵呵的太監(jiān)。
“三公子,大喜??!陛下復立太子,太子惦念著您,特意派老奴來接。”
“這位想必就是夫人了,老奴……”
沈斫突然打斷:“走吧?!?p> 太監(jiān)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沈斫,只覺自己認錯了人,連忙扶著沈斫上了馬車。
馬車很是招人眼,不大的功夫,外面便圍滿了看熱鬧的。
鄰居嘀咕著“升官發(fā)財死老婆”,沈斫上車的動作一滯,大約也覺得拋棄糟糠妻,對自己名聲不好,便回頭“望著”我。
“等我回來。”
我配合地應了一聲,心想你便是不回來,我也會去找。
挾恩圖報雖遭人詬病,卻是我眼下唯一的路。
可我沒想到,我連挾恩圖報的資格都不配有。
沈斫的馬車剛走,林家就來人了。
嫡母的陪房媽媽帶了紙筆,仔仔細細地詢問我嫁過來的一年半,都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捏著我妹妹的命,我不敢撒謊。
她們翻出我的衣裳,嫌棄粗糙破舊,心疼大小姐居然要穿這樣的衣裳,又慶幸還好只穿一兩日。
他們問我種了什么菜,聽說要澆糞時,捏著鼻子催促我趕緊澆完。
丟了我的桶和瓢,換了新的,還不許我用。
一個月后,水溝對岸的梨花全開了。
嫡姐金貴的腳終于踏進了我家。
不對,從現(xiàn)在起,是她家。
丫鬟壓著我的頭,不許我冒犯大小姐。
我突然覺得很可笑。
那時妹妹病重,我回林家要錢,稀里糊涂被裹上嫁衣,爹和嫡母耳提面命,真正的新娘卻不曾露面。
即便是如今,我竟也不配抬頭看林舒云一眼。
6
遠遠地,我能聽見林舒云嫌棄屋子里霉氣重,責備陪房媽媽沒有給她另做一身粗布麻衣,還說穿了我的衣裳,感覺有虱子咬她。
陪房媽媽哄著,讓她忍忍。
約莫明日,沈斫就會回來,讓大小姐先適應適應,免得露餡兒。
“林負雪那個小賤人如何處置?”
“還得帶回去,聽候老爺和夫人發(fā)落?!?p> “只有死人才不會亂說話,就地殺了吧?!?p> 嬌鶯般婉轉(zhuǎn)的聲音傳入我耳中,霎時讓我遍體冰寒。
我尚來不及逃跑,就已經(jīng)被按在地上,掙扎不得。
偏此時,仆從匆忙來報:“姑爺回來了!”
院中一番兵荒馬亂,仆從堵了我的嘴,將我拖到屋后,雪亮的匕首就貼在我脖子邊,冷得像沈斫鑿出來的冰。
林舒云婉轉(zhuǎn)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沈斫的回應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隨行的護衛(wèi)發(fā)現(xiàn)了屋后的異常,將我拖到沈斫面前。
他一身華服,矜貴無雙。
戴著遮光的冪籬,看起來視力又恢復了一點。
陪房媽媽哭著跪下去:“這賤婦以為大小姐被姑爺所棄,便要給瘸腿的老鰥夫拉皮條,還拿謠言羞辱大小姐,奴婢氣不過才動了點私刑……”
沈斫氣得撩開冪籬,惡毒地瞪著我。
“把她吊在村口,活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