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聽到外面人聲嘈雜,腳步紛紛,是季家人送親歸來了。李大娘守在院子門口,迎到了季老太太和季子墨。得知水清樺突然早產(chǎn)生下一個女兒,季子墨向岳母施過禮后連忙進房去看妻子和嬰兒。
季老太太的臉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唉,三郎什么時候才能得個兒子?”
大兒媳談氏眼睛里滑過一抹幸災樂禍:“娘,左右您也不缺孫子,咱們季家的香火旺著呢!”
李大娘一臉尷尬。
和水清樺正相反,談氏進門就連生三個兒子,二兒媳孫氏膝下也有一兒兩女。
季家是書香世家,也是官宦門第,曾祖曾經(jīng)官至太傅,在江夏府都是數(shù)得著的。大郎季子軒兩榜進士出身,任江夏府五品同知,二郎季子方舉人功名,任江夏府下屬的鄂城縣主簿,前兩個兒媳也都是小官之家出身,算得上門當戶對。季子墨更是季家最出色的兒郎,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蜚聲江夏士林。
一家子本來過得紅火興旺,有望重拾祖上榮光,沒想到幾年前,季子軒在任上得罪了人,官丟了,家產(chǎn)抄了,一家人被趕出府城大宅,擠到老家玉泉鎮(zhèn)這座久沒人住的老宅中,惶惶不可終日。
季子墨自小沉迷書畫,不耐煩交際應酬,經(jīng)過此事,更是深刻認識到官場兇險,干脆絕了科考之心。自幼定親的鄂城望族唐家,便與他退了親。一時間,令無數(shù)閨秀趨之若鶩的江夏第一才子,淪落到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境地。門第高的怕沾染上季家,門第低的,季家又嫌棄粗鄙不愿屈就。
眼看季子墨二十歲上了親事還沒著落,季老太急得抹淚。幺兒無論相貌風儀還是天資才華更勝兩位兄長,要是季家沒有落難,知府的女兒也娶得,如今怎么就無人問津了?
恰在這時,媒人提了水家二姑娘,水清樺。玉泉鎮(zhèn)本地人,秀才之女,粗通文墨,門第雖不高,但總比大字不識的丫頭好得多。水家的家事平日都是二姑娘在做,吃苦耐勞,進門就能撐起三房。水二姑娘長得好看,一張芙蓉面,性子又溫婉,配季三郎不算太委屈他。水家清寒,對聘禮沒什么要求,這對落魄中的季家很重要。
季老太太盤算來去,雖然不甘,但眼看季家起復遙遙無期,兒子總不好一直打光棍,就咬牙應了下來。
與母親的糾結不同,季子墨很快就接受了這門婚事,他相信母親不會害他。
媒人上門的時候,水清樺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那可是季子墨!
第一次見季子墨,水清樺只有十三歲。父親水秀才在玉泉書院蒙童班當夫子,水清樺每天中午都去書院送飯,有一天走到門口,正看見一個少年從馬車上下來。他身著淡藍色長衫,長身玉立,眸若寒星,整個人如一彎新月印進水清樺的心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書中的句子頓時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很快,少年被請了進去,水清樺卻一直呆立著,心里空落落的。后來她打聽到,季子墨經(jīng)常被請來與學子們切磋書畫。為此,水清樺一天不落地給父親送飯,還真有那么幾次看到了季子墨。水清樺知道,他是世家公子,自幼與大戶人家的小姐訂親,也知道自己將來會在父母安排下嫁給一個普通男子,她只能把這段無疾而終的少女心事深埋在心底,誰也沒告訴。
但是現(xiàn)在,季家竟然來求娶她,難道季子墨也注意到了她?水清樺內(nèi)心升騰起強烈的欣喜,一見傾心的男子求娶自己,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水家不愿意。
李大娘大聲說:“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別看季家以前風光,現(xiàn)在日子難過得很,你嫁過去能沾什么光?”
水明樺比清樺大兩歲,是最受水秀才夫婦器重的長女。她眼含擔憂:“二妹,我打聽過,季子墨此人不通俗務,后院之事想必他是不會管的,那一大家子你可應付得來?”
水秀才坐在角落里低聲嘟囔著:“季子墨我見過,人中龍鳳,齊大非偶?!?p> 水清樺扭著雙手,低頭不語。家人說的她何嘗不知,但她才不到十七歲,情竇初開便遇到季子墨,從此其他人都看不進眼里,盡管內(nèi)心隱隱知道兩人差距巨大,但仍然抱著幾分僥幸,萬一季子墨會喜歡她呢?
看到她的神情,一家人都明白了。
就這樣,水清樺嫁了季子墨。
婚后,她發(fā)現(xiàn)了季子墨的另一面。人前,他是溫潤如玉、皎如明月的濁世佳公子;人后,他要么出去采風寫生,要么把自己關在書齋,但凡在書畫技藝上有所突破便手舞足蹈,哪怕深更半夜也會興奮得叮叮咚咚彈起琴來,季府人背后都叫他“半癡”。
作為妻子,水清樺擔負起照顧他的責任。除了打理一日三餐、四季衣袍,還要督促他按時沐浴、睡覺,不許半夜彈琴。季子墨放在生活上的心思并不多,對她很順從,小兩口相處雖然平淡,也還算和美。
正沉陷于往事,季子墨推門進來,撞個正著。
盡管提前做了心理建設,真正四目相對時,依然做不到心如止水。委屈、傷心、失望糾結成一團涌上心頭,她淚水決堤,嗚咽著低吼一聲:“你怎么才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季子墨愣住了。這是清樺第一次向他發(fā)怒,也是第一次表現(xiàn)得這么難過。他不禁有些手足無措,慌亂地說:“對不住,清樺,我以為你的產(chǎn)期還有半個多月,離開幾個時辰不要緊的。你受苦了,是我的錯?!?p> 他什么也不知道。那種連呼吸都要用盡全力,渾身痛入骨髓,一直等但等不到他的絕望,終是她心上揮之不去的陰影。
水清樺低下頭,掩去復雜的眼神,悶悶地說:“快來看看女兒?!?p> 季子墨只當她是因為生了女兒而哭,開解道:“無妨的,我們還年輕,不急?!?p> “這次生產(chǎn)恐怕傷了元氣,我以后不打算再生了。”水清樺鼓起勇氣,直直看向季子墨。
季子墨睜大了眼睛。母親在子嗣上給妻子壓力,他是有數(shù)的,有了嫡子才能在季家站穩(wěn)腳跟,在這件事上,妻子一向比他更著急,怎么突然說不生了?
不僅如此,他發(fā)現(xiàn)妻子有什么不一樣了。在他面前,水清樺一貫溫柔小意,軟軟糯糯,看他的時候眼里滿是傾慕?,F(xiàn)在卻直視他的眼睛,聲音堅定,目光堅毅。
季子墨下意識回避了心頭的異樣。他抱起女兒,剛出生的孩子,眼睛微閉著,露出淺淺笑靨。季子墨覺得心里又軟又酸又甜,真是奇異,這是他第三次做父親了,但之前都沒有這么強烈的感受,可能和這個女兒格外有緣。
“給她取名薇吧,季薇?!奔咀幽钌羁粗畠?,又看向妻子,“身子不好就慢慢調(diào)理,要孩子的事咱們暫且不提。孩子我照看著,你累了,好好睡一覺吧?!?p> 被他一說,水清樺頓感倦意襲上四肢百骸,什么也顧不得,頭一歪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