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白茫茫一片。
地平線上,幾個少年少女正在賽馬。
妲娜沒有馬,騎的是白牦牛。牦牛腿沒有馬腿長,牛背上的妲娜也矮了一截。
雪原潔白,襯得牦牛腿有些黑。
天地白茫茫一片,琉璃世界中的少女唇紅齒白,一雙琥珀眸水水的、透透的,很亮很亮。
少女在牛背上笑,銀鈴一般的笑聲飄蕩在雪原上。
木屋前,院子里,因為出了名的好廚藝,卓瑪指揮男人、女人們煮肉烤香豬。
每個人都很認(rèn)真地干活,聽到雪原傳來的笑聲,干勁十足。
白茫茫的雪原與白茫茫的天相接,分不清天上與人間,只看見純白天地間躍動的幾點紅與黑。
武子期坐在干草上看書,干草松軟、溫暖。
一大鍋羊湯沸騰了,咕嚕咕嚕響,架子上的香豬嗞嗞冒油,卓瑪不停地往香豬上刷黃綠黃綠的糊糊,男人女人們圍著火堆,一邊干活,一邊說話。
還有妲娜清甜的笑聲,從遠(yuǎn)方悠悠飄來。
今天沒有太陽,很冷,武子期的心里暖暖的。
忽然,一聲悅耳的鳥鳴傳來,緊接著鳥鳴聲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
眾人仰面,尋聲望去,只見五彩云霞悠悠鋪來,擦去天空原本的慘淡。
更有各式各樣的鳥兒追逐著五彩霞光,從他們頭頂掠過,鋪向遠(yuǎn)方。
陽光穿透厚厚的云,投出一束束光柱,像一把把利劍,深深插入大地。
“神跡!是神跡!”古麗阿嬤顫聲道。
好幾個曾守候在雅拉雪山腳下的人也認(rèn)了出來,激動地跪拜,流出熱淚來,“神明保佑!神明保佑!”
武子期坐直身子,眼瞧著院子里的人一個個下跪,此起彼伏地磕頭,磕著磕著嗑整齊了,又唱起神曲來。
用西原語唱的,武子期不想直譯,怕直譯出來不優(yōu)美,還損失了歌曲原本的意味。
五彩云霞與萬鳥逐往雪原,原本晶瑩的琉璃世界變得流光溢彩。
眾人歌唱著神曲,一步一跪一拜追隨神跡而去。
武子期扶住下巴,一時不去深究為什么神跡不降在雅拉女神神祠,就當(dāng)自己是個幸運的人,想看神跡,仁欽老爺不讓他看,神跡自己來了。
少年十七騎走了他的馬,他不能騎馬去追,只能靠自己兩條腿。
追跑著,很快氣喘吁吁,不得不停下緩一緩。
盡管如此,他還是比一步一跪一拜的眾人快許多。
最璀璨的五彩霞光匯聚,萬鳥盤旋,爭相長鳴。
妲娜仍騎著白牦牛,沐浴著最明媚的陽光,整個人在發(fā)光發(fā)亮。
她半垂著眼,只覺得鳥兒吵鬧,不如串了烤來吃,還要抹上卓瑪秘制的綠糊糊。
想做就做,妲娜拽住很大一只鳥兒,沉甸甸的,羽毛很軟很好看。
伙伴們勒馬,驚愣住了。
因為云霞在妲娜頭上,萬鳥都繞著她飛,甚至最大最好看的那只鳥兒停在她懷中。
“六年前的今天,我跟隨阿爸去雅拉神祠見過一回。這是神跡,西原女神獨一份的神跡,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神祠啊,怎會?”達(dá)嘉愣愣開口。
美麗的佛桑公主沐浴五彩霞光,各種珍奇的鳥兒將她圍繞,見一回,一世也忘不掉。
阿爸說這代神女和之前的不同,是神明選擇的,所以神明祝福她。
但這神跡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雅拉神祠,是給佛桑公主的祝福,怎會……
武子期笑問:“那時妲娜在么?”
“妲娜在的,年年都在,除了今年……”達(dá)嘉捂嘴震驚。
少年十七第一個下馬,跪拜,擲地有聲:“神女!神女!”
武子期爬上馬,坐在馬背上歇歇。無他,坐雪上冰屁股。
他看見白瑪、達(dá)嘉相視一眼,下馬,跪地,像跪拜神明一般跪拜妲娜。
妲娜蹙眉,懷里的肥鳥撲騰,更重了。
“神女保佑!神女——神女——”
眾人趟雪而來,雪原留下他們的腳印和頭印,這是他們的虔誠。
牛背上的妲娜望盡所有人的苦難,一時間腦海里又閃過許多人:死無葬身之地的阿爸、跳樓的阿媽、只剩一只胳膊的哥哥、被凌辱了三天三夜的姐姐……
還有掛在墻上的人皮畫、阿使占卜用的小孩兒指骨……
浴神節(jié)時高原濃郁的血腥氣,蹣跚招魂的老阿嬤……
還有被敲掉雙眼的烏朵……
西原真的需要神明。
她不信神。
但她要成為西原人的神。
大鳥費勁撲騰,掉了根毛,才順利脫身,罵罵咧咧地回到鳥群,繼續(xù)飛,繼續(xù)叫。
妲娜抬眼,水眸異常明亮,高高舉起左手。
霞光縈繞指尖,很暖。有鳥兒啄她的手指,癢癢的。
妲娜仰面,去汲取更多霞光的溫暖。
“神女保佑——”
“神女保佑——”
“神女保佑——”
……
雅拉神祠沒鳥,還下了一陣鳥屎雨,五彩霞光遠(yuǎn)在天邊。
“這……”三太太瞇眼看了半天,呼喊道:“神明在上,神女公主在這里呢,偏了偏了!”
西原王面色鐵青,一腳踹在三太太肚子上。
祭祀匆匆結(jié)束,閉緊嘴巴,各回各家。
仁欽老爺一回府便鉆進(jìn)小屋子里,侍奉神明。三少爺金宗跟著進(jìn),被轟了出去,上樓找三太太哭去了。
雪山回來的奴隸跪在后院,管家羅杰握著牛皮鞭,繃得嗡嗡響,“要是管不住舌頭,那就把舌頭交到我這里來!”
幾個行刑人一起磨刀,“嚓——嚓——嚓——”
奴隸們彎腰伏地,像一只只寒酸的龜殼。擠成一團,因為恐懼與寒冷,顫抖。
二樓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
原來大太太在陽臺親自教女兒金珠漢文,隔壁房間的母子吐血的吐血,哭泣的哭泣,她實在忍不住大笑一場。
侍女急急忙忙上樓來,沒有跟著大太太笑,神色怪異。
“怎么了?”
侍女支支吾吾,“烏朵來了,在門口鬧?!?p> 這是大太太的陪嫁侍女,是她阿媽撿來的漢人,跟她一起長大。阿媽常說她是悶葫蘆,不喜歡說說笑笑。
頭一回見陪嫁侍女又驚又怪的神情,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
大太太笑容不改,“打出去?!?p> 侍女為難,左右瞧了,悄聲道:“烏朵是自己走來的,她生出了一雙新眼睛?!?p> “啪!”金珠手中的玉毛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