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把重開
“叮鈴鈴……”手機鬧鈴一遍一遍不停地催促著,邊青青一手騎著電車,一手提著沉重的超市購物袋,實在分身乏術(shù),只好“睜一只耳閉一只耳”,直到回到小區(qū),她輕車熟路地停下電車拉開單元門,這才有空把購物袋放在臺階上,拿出手機看一眼鬧鐘“4點寶寶英語課”,想著自己在路上耽誤了幾分鐘,這節(jié)線上英語課估計要遲到了,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上樓的腳步,深吸一口氣,快速輸入密碼打開了家門。
“喵~”一打開門先碰上小藍貓萌萌的大眼睛,“喵~”邊青青用“貓語”回應(yīng)它,換了鞋轉(zhuǎn)身進了臥室。
“寶寶,你這是睡的午覺還是什么啊,Leo老師已經(jīng)在線上等你咯?!边吳嗲噙呎f邊把床上那個肉團團抱起來。
這只肉團團睡得正酣,睡夢中他這次是迪迦奧特曼,正在KO怪獸的關(guān)鍵時候。美夢被打斷,他撅著小嘴,努力揉揉那雙睜不開的小眼睛,嘴里嘟囔著:“媽媽,你給6老師請假,說我病了?!?p> “Leo老師說了,請假必須上傳醫(yī)院證明,看來你最近‘生病’太多次咯?!边吳嗲嗄竽笕馊獾男∧樀?。感覺小伙子臉上的肉又多了一圈,她心里默默嘀咕:“給孩子起小名還是要慎重點,叫‘肉肉’果然圓圓的,早知道叫‘瘦瘦’好了?!?p> 感受到自己的小腿正被一團毛茸茸抱緊,邊青青低頭看到了同樣胖乎乎的“饅頭”,瞬間無語。好吧,這家里的生物可能注定都會是圓圓的。
她動作麻利地打開平板,登陸app的時候Leo老師剛做完warm up,正開始點名。
“William?”
“Present!”
隨著肉肉的小奶音響起來,邊青青也迅速來到了廚房。
廚房里電熱水壺正開始吞云吐霧,被劇烈的沸騰溢出來的小水花不時落在旁邊正在充電的手機上。
“媽,手機不要在水壺旁邊的充電啦,或者你開水的時候不要接那么滿?!?p> “那還不是你們裝修的時候客廳插頭不夠用啊。”邊女士拔掉了充電頭,用袖口隨意擦掉了手機上的水漬:“水都跑到我的聽筒里了,我說這音量越來越小了?!?p> 聽到手機里傳來熟悉的霸道總裁文學(xué),邊青青指了指肉肉的房間,又對邊女士做了一個戴耳機的手勢,他媽媽才不情不愿地從睡衣兜里摸索出耳機;“老戴這個損害我的聽力,老年人這聽力受損了不可逆的,你姨的耳朵就聽不清楚了,醫(yī)生就不讓戴耳機了,再說……”
后邊的話被水龍頭的流水聲淹沒了,邊青青瞥了一眼,看到媽媽雖然不情愿,還是戴上了耳機時,她心里甚至有點暗爽。長大了也挺好,媽媽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把自己當(dāng)出氣筒,甚至有的時候她還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讓母親偶爾體驗這窒息的“強制愛”。一股股水流沖在手背上,冰涼的刺痛感把她從這種有點“小邪惡”的念頭拽了回來,什么時候自己心里總在暗暗地抱怨母親呢?總是在拿她的行為和別的母親比較,就像小時候媽媽口中的“你看看別人家的孩子……”
她反復(fù)搜索腦海中的記憶,確認了自己的屬性是記憶白癡,上幼兒園之前的記憶真的是一片空白,盡管她覺得三歲之前是人一生中尤為珍貴的快樂時光,怎么形容呢,“沒心沒肺,快樂加倍”。
所以三歲以后,記憶中母親的行為沒有得到A,甚至她覺得都不能及格。
以至于每每回想起來胸腔中的血液都要停止流動幾秒鐘。
4歲時,母親在車站把自己送上車,她眉頭緊皺,坐在司機旁邊專屬小板凳上,隨著山路顛簸,小小的她都快被巔起來沖到車頂,車廂密不透風(fēng)的空氣中混合著各種不可言說的味道,她在這氣味調(diào)味盤中尋找汽油的香味,細細嗅到,那種快到嘴邊的惡心才被強壓了下去。顛簸一下午,直到屁股逐漸開始麻木,看到熟悉的高高的柿子樹,她知道姥姥家到了。
5歲時,幼兒園小朋友都穿白底藍條的海軍服,干凈的上衣扎在藍色的裙褲里,她坐在自行車后座眼巴巴看了好久,拉了拉媽媽的衣角說:“今年的生日禮物想要海軍服?!睅滋旌笏盏脑缟?,果然床頭放著的袋子好像是裝著新衣服,打開看又是男孩子樣式的短袖短褲,永遠是比自己身高大一個號的尺碼。“裙子穿著不方便,媽媽覺得還是短褲活動起來更方便?!?p> 7歲時,媽媽又戀愛了,下午放學(xué)回到家正趕上匆匆出門去跳舞的媽媽?!帮堊龊昧?,在桌子上,吃完飯早點睡覺別出去玩。”可是晚上的時間那么長,吃完飯瞌睡蟲也不來,于是電視里的動畫片陪著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6點到9點的時間。慢慢地電視機里的畫面變得模糊了,她只好離得更近一點,直到離得很近了也看不清楚時,她才哭著告訴媽媽自己的眼睛可能快瞎了。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母親認真地問候了她的祖宗十八代,因為最便宜的近視眼鏡也要五十塊。
8歲時,從家屬院走在學(xué)校的路上,經(jīng)常會開始有人對她指指點點,也時不時有人湊上來問有沒有男人在他們家里過夜,也是這個時候,她第一次從別人的嘴里聽到了“第三者”這個詞。她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大人都不懂的問題干嘛來問她這個小孩子,可是她又明顯感覺玩得好的小朋友不再跟她一起玩耍了,難道是因為這個從來沒聽過的“第三者”的原因?
9歲時,經(jīng)常在家的“叔叔”打了她一記耳光,起爭執(zhí)的原因又被她神奇的記憶抹去了,每次回想大腦都是一片空白。只記得上一秒在沙發(fā)上坐著聊天,下一秒在自己小屋的凳子上,她趴在桌子上哭的正傷心,突然被一股粗暴的力量抓起來,迎面是一記火辣的耳光。好像這記耳光對自己沒啥影響,有嗎?除了那天晚上是她第一次離家出走,除了將近半年沒跟母親說話,哦對還有,除了初中聯(lián)歡晚會的時候她堅決退出了男神合唱的邀請,因為歌詞里面有一句“快樂有時候竟然辣的像一記耳光”,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知道耳光的滋味了,沒必要再唱了吧。
10歲時,在家午休時,她偷偷溜進廚房吃干脆面,還沒吃完就聽到母親房間門被打開的聲音,她以為是來抓自己偷吃,就悄悄蹲下身從門縫里偷看。卻看到那個“叔叔”赤身裸體走到衛(wèi)生間,一陣水流聲過后又轉(zhuǎn)身返回了臥室……奇怪,媽媽買的干脆面難道是過期了?怎么突然想吐?
12歲時,小升初,整個暑假媽媽和“叔叔”看起來十分神色慌張,仿佛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開學(xué)前幾天他倆就一起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了三百元和一張字條:“自己買飯吃,記得報道時間。落款是:媽媽?!彪m然一個人還是有點孤單,晚上睡覺時有點怕黑,她還是覺得那是一段快樂的日子。初一剛開學(xué)是半個月的軍訓(xùn),她可以每天騎著媽媽新買的捷安特山地車(事實證明她是對的,媽媽回家后第一時間沒收了車子并塞給她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老式自行車),每天下午四點五十軍訓(xùn)結(jié)束的哨聲響起,她必須第一時間騎上山地車全力沖刺回家,一口氣爬上五樓,這時CCTV6棒球英豪準(zhǔn)時開始唱片頭曲。這是儲存在她記憶光盤里最快樂的時光,當(dāng)然除了上杉和也意外去世的那集,她恨急了作者,和也是她暗戀的第一個男生,那天她的眼睛哭成了核桃。
15歲,暗戀日記被發(fā)發(fā)現(xiàn),日記本被撕成碎片……
16歲,地攤10元兩件的adidos被同學(xué)無情嘲諷了……
18歲,唯一的一雙運動鞋在激烈的拔河比賽中懷孕了,當(dāng)場產(chǎn)下五兄弟,她也不得不退出了比賽……
………………
還有很多很多,回憶一旦開閘,就像泄洪的水,鋪天蓋地傾瀉而來,可惜邊青青沒學(xué)會游泳,只好在水浪中做一個瀕臨溺水的人,浪花從四面八方向她涌來,她失去了掙扎的力氣,可能原本也不想掙扎,她更像是心甘情愿從東海掉落在車輪里的小魚,淡定地對莊子說:“不必救我,明天到賣魚干的店鋪找我便是?!毕氲竭@兒,邊青青扯了一下嘴角嗤笑出聲音來,嘴里竟也喃喃地說道:“不必救我。”
她被自己莫名其妙發(fā)出的聲音嚇了一跳,也稍微清醒了一點。低頭看自己,站在洗菜池旁邊,正在熟練刮魚鱗的手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左手的食指又不受控制的剋大拇指邊緣的小倒刺,拇指的甲床逐漸蒼白,原本細小的疼痛因為用力仿佛撕裂變成突然的陣痛,她趕快把手放在洗菜盆里,倏地,盆里的水被淡淡的血色暈染,盛開出了淡粉色花朵。
她知道自己又陷在了“回憶”里了。
近些年的生活越來越模糊,以前的記憶卻越來越清楚。
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邊青青忙把手擦干,想起心理醫(yī)生的話,她掀開圍裙,從褲兜里找到一個小瓶子,顫抖著擰開。
她閉上眼睛貪婪地深吸一口氣,西柚、橘子混合著淡淡麝香的清香瞬間從鼻尖鉆入五臟六腑,仿佛回到了她最愛的夏日,陽光下閃耀的雞尾酒和太陽直射在肌膚上的溫?zé)帷?p> 從第一次確認它的味道,她便成了這只看起來并不起眼的交響樂香水最忠實的俘虜。從無意路過專柜瞬間被這味道迷住到毫不猶豫拿下也僅僅只用了三分鐘而已,這種做法一點都不金牛座,是專屬她的本命香沒錯了。
所以當(dāng)廖醫(yī)生再一次建議她通過氣味把大腦從“戰(zhàn)斗或逃跑”中抽離出來的時候,她馬上想到了屬于她的“交響樂”,至少看來在今天是很見效的。
很快,在所有人肚子咕咕叫之前,邊青青做好了晚飯,媽媽、肉肉和那個男人(爸爸實在沒辦法叫出口,叔叔也顯得不太合適)都夸贊這餐色香味俱全,邊青青只是默默給自己沖了杯咖啡,戴上耳機打開平板準(zhǔn)備追劇。
“今天這鱸魚清蒸味道極好,不來一塊?”邊媽媽試探地問到。
“16+8,實際上我連黑咖啡都不應(yīng)該喝的?!?p> “看來黑咖啡果然抑制食欲,但說實話,你瘦的不太明顯。你是骨架大,不是肉多,你不能總追求體重秤數(shù)字太好看……”
“嗯?!边吳嗲嗟瓚?yīng)了一聲,咕嘟一大口把咖啡一口全喝掉。
時鐘來到九點半的時候,家里恢復(fù)了安靜。一塵不染的地板、昏昏沉沉的壁燈、熟睡的孩子都在提醒著全天下的母親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到來了,如果邊青青沒有拿起那本口算題卡,今晚她原本也可以做一個幸福的媽媽。
看著口卡上6個紅紅的圈,邊青青又一次被深深的沮喪打敗了,她像一頭困獸,如果仔細看,平靜的外表下是一顆薄如蟬翼的氣球,打氣筒還在不停地推送。
“如果每天都出錯,這就不是粗心的問題了?!?p> “現(xiàn)在班里孩子口卡正確率在95%以上了,也就是說只有兩三個孩子還不能保證每天口卡全對?!?p> “有些家長還對簡單的計算不以為然,地基打不牢,樓高了自然不結(jié)實……”
……
“砰!”氣球還是爆炸了。
她輕輕打開臥室門,看了看正在熟睡的肉肉,蓋在小肚子上的被子隨著他均勻的呼吸聲起起伏伏,她默默嘆了口氣,退出了房間。
有些家長什么都不用做,只因擁有一個來報恩的孩子,有些家長竭盡全力卻無能為力。他們走到了人生的第二個階段—接受自己的平庸,也正在強迫自己走到人生的第三個階段—接受孩子的平庸或者更甚者,接受孩子可能不及平庸的自己的十分之一!
心里的無名火連帶著咕咕叫的肚子,莫名快要將她點燃。邊青青煩躁地站起身來,盯著廚房看了一會兒,握緊了拳頭,在客廳來回踱步。
“怎么辦?現(xiàn)在怎么辦?”
“堅持住,堅持??!”
“帶著饑餓感入睡是變美的開始!”
“能堅持住……的吧?”
“最后一次了吧,以后再也不會了?!?p> 自己說服了自己,又放那只魔鬼出來了。
她快步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拉開最下層的抽屜,把為全家人明早準(zhǔn)備的面包拿了出來。
“明天早起再重新買煎餅吧,六點半起床來得及的。”
她輕輕地褪去包裝,倚靠著烤箱,沒有猶豫,將面包不停地送到嘴邊,她只顧不停地咀嚼,甚至來不及仔細品嘗面包的味道,心里暗暗嘲諷自己,早知道面包是這個結(jié)局,不如買打折的好了。吞咽之間,她又拉開抽屜,熟練地拿出一大瓶牛奶一飲而盡,原本空蕩蕩的胃瞬間被充滿,油膩熟悉的飽脹感又來了。
她的眼睛不停地望著臥室和門口,心里在預(yù)設(shè)這時候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自己應(yīng)該怎么說。
尷尬地笑笑說晚上沒吃飯有點餓了,媽媽肯定又會嘲笑自己減肥減肥越減越肥,那就只好快點把面包吃完,只喝牛奶被發(fā)現(xiàn)還可以借口說有點渴了。
嗯,就這么做。
心里想著,她加快了口腔咀嚼的動作。
“?!笔謾C的聲音傳來,她用占滿油膩的手指解鎖,這個時間找她的也只有好朋友劉與非了。
“睡了?”
“沒呢?!边吳嗲嗫焖偾脫翩I盤,找到一個啥事的表情包,發(fā)送。
經(jīng)常聊天的頭像變了,邊青青輕輕點開與非的頭像,海藻一樣微卷的長發(fā)鋪滿了整個屏幕,珍珠耳環(huán)藏在長發(fā)中若隱若現(xiàn),手機中的女子淺笑著,烏黑的眼底都是不諳世事的溫柔,兩個淺淺的梨渦不失俏皮也減弱了美人的疏離感,一字肩毛衣輕松地勾勒出她纖細的脖子和肩膀,左手隨意放在肩頭,整個人溫婉又大方。
從認識劉與非到現(xiàn)在,她一直都是這樣,美麗、纖細、我見猶憐。高中畢業(yè)的時候劉與非在QQ上對著邊青青沮喪地說自己已經(jīng)115了,太胖了。115?這個數(shù)字是邊青青小學(xué)畢業(yè)以后再沒見過的體重。等一星期后填報志愿再見時,劉與非已經(jīng)瘦了一大圈,她淺笑著說:“極速瘦身成功。”
對她來說,美是那么輕松的一件事情,就像呼吸一樣簡單,而對邊青青來說,減肥卻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遙不可及。
“你幫我看看,這是我公眾號的第一篇文章,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睂γ姘l(fā)來一個Word。
“我能有什么意見,我這幅狼狽的樣子……”,雖然心里這么想,邊青青還是打開了文章。
劉與非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心理學(xué)方向,這篇文章作為她個人公眾號的第一篇內(nèi)容,講的便是原生家庭對孩子的影響。好像心理學(xué)總把成人后的各種問題溯源到原生家庭,其實也對,支離破碎的家庭只會培養(yǎng)出她這種一碰就會碎的孩子,像個怪胎。
“我感覺挺好的啊,自從你成了心理醫(yī)生,感覺你離算命先生又近了一步,手拿把掐。”
“哈哈,這也是我的小目標(biāo)。今天確實有點晚了,剛寫完還是忍不住讓你當(dāng)我的第一個讀者。等明天公眾號鏈接發(fā)你,朋友圈廣而告之一下啊?!?p> “小意思,美少女的事業(yè)我一定插你兩刀?!?p> “6!”
看著對話框不再發(fā)來消息,邊青青又盯著頭像中盈盈的笑眼失神了好一會兒。
如果幸??梢跃呦蠡?,那一定就是劉與非。遇見劉與非之前,邊青青從來沒想過可以和這么完美的女生成為好閨蜜。
那是記憶中最炎熱的一個夏天,炙熱的太陽仿佛巨大的金鐘罩將訓(xùn)練場嚴絲合縫地籠罩,偶爾有微風(fēng)穿過,空氣中便彌漫上一層少男少女汗水浸濕衣衫的味道,梧桐樹上的鳴蟬有氣無力地拍打翅膀,仿佛求救般呢喃:“救命,好熱?!?p> 兩人第一次對話發(fā)生在高中軍訓(xùn)排隊剪頭發(fā)的隊伍中。
這天,軍訓(xùn)日程已經(jīng)過半,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再視察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女生發(fā)型多半不合格!為了不影響匯報演出,當(dāng)天下午火速邀請Tony老師入駐訓(xùn)練營,按著班級順序當(dāng)場開剪。
這消息無疑像一枚重磅核彈扔進了大海中,女生們都在三五成群嘰嘰喳喳地討論著,男生們則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態(tài)度。
邊青青倒是無所謂的很,上小學(xué)后媽媽嫌早晨扎小辮流程過于繁瑣,她便一個小蘑菇頭保持到初中。既然都是短發(fā),那更長點或者更短點對她來說都一樣。
眼睛漫不經(jīng)心瞥到前面的女生,卻見她微微皺著眉頭,曬得粉撲撲的小臉緊繃著,看不出表情,手努力在把耳邊的一綹頭發(fā)藏在耳朵后面。
“藏起來也會被剪啊?!彼滩蛔〕雎曁嵝选?p> 前面女生轉(zhuǎn)過身來,幽幽地遞上兩個衛(wèi)生球。
“……”
“頭發(fā)剪短了真沒事”,看對面的小女孩眼睛里噙滿了小水珠,邊青青趕忙開口:“你這種真美女不靠發(fā)型?!?p> “……”
看著小女孩臉色從煞白又染上紅暈,嘴角微微上挑,邊青青都忍不住想夸自己,她這嘴真是渣男標(biāo)配啊。
最后在邊青青強烈要求下,倆人交換了位置,輪到邊青青剪頭時,她再三要求Tony老師剪個男生的標(biāo)準(zhǔn)寸頭,最后Tony頂著一臉“這女生莫不是有什么大病”的表情,還是手下留情,稍微比寸頭長了一丟丟,順手贈送幾根長長短短、略顯瀟灑的劉海。劉與非看著剛才可愛的女生此刻變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刺猬,在周圍同學(xué)的哄笑中抬起頭望向自己,眼睛快速地擠了擠,她突然覺得女生剪短發(fā)原來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從那以后,兩個人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哦不,嚴謹一點,喪失獨立行動自由的連體嬰兒。
相處久了,邊青青才知道,原來美貌是天生的,“明眸皓齒”真的只是在闡述事實,絲毫不存在夸張;原來真有女生聞起來奶香奶香的,明明她倆都買一樣的沐浴露;原來真的有人不用為生活費操心,她的錢包是阿拉丁神燈,能變出花不完的零花錢;原來世界上真的有很愛孩子的父母,跟女兒打電話都是輕聲細語……
這樣的人生注定會是一帆風(fēng)順的。
所以當(dāng)劉與非大學(xué)時前腳剛告訴自己她暗戀學(xué)校法律系兼職跆拳道教練的帥哥學(xué)長不知道怎么拿下,沒幾天就在電話里尖叫說學(xué)長先表白的時候邊青青其實一點都不驚訝;
當(dāng)邊青青凌晨還在學(xué)校圖書館跟系統(tǒng)解剖學(xué)相愛相殺肝通宵看到遠在大洋彼岸和秦之煒學(xué)長雙宿雙飛的劉與非在社交軟件上曬出萬圣節(jié)cosplay搞怪照時,也只是本著人的命運本來就有壁的想法默默地對著兩張好看的臉點了贊又轉(zhuǎn)身學(xué)海無涯去了;
當(dāng)邊青青初入職場正在可怕的三年新人計劃中差點挫骨揚灰收到劉與非結(jié)婚邀請時,她頂著領(lǐng)導(dǎo)的質(zhì)問毫不猶豫地請假體驗了這輩子唯一的一次伴娘,敞篷花車經(jīng)過跨海大橋的時候海鷗正在頭頂盤旋,一對壁人高舉鮮花向車隊招手的時候攝影師的快門按個不停,邊青青恨自己在這么重要的時刻眼淚卻不聽使喚的一直涌上來導(dǎo)致什么都沒有拍到,每每跟與非聊起來都要捶胸頓足做哭死狀仿佛狗仔丟了裝有勁爆新聞的相機;
當(dāng)邊青青為工作家庭瑣事焦頭爛額的時候,劉與非卻在健身、瑜伽、插花、音樂會的熏陶中樂此不疲,朋友圈永遠不變的是彎彎的笑眼,仿佛在告訴所有人世界的紛紛擾擾與她毫不相干,她來這世上一遭只為體驗歲月靜好……
“投胎是個技術(shù)活,下次重開,我要劉與非的人生”。邊青青暗暗下定了決心。
門口鞋柜的聲音提醒她有人回家了。
她快速將面包殘渣收進垃圾桶,不想讓凌毅看到自己笨重的身體和腫脹的臉,關(guān)掉廚房燈抬腳向臥室走去。
路過男人的時候,凌毅還在換鞋。
他的頭發(fā)整齊地梳在腦后,絲絲分明,如墨如絲,更為他增添了幾分沉穩(wěn)和干練。他的身材本就十分高挑,寬肩窄腰,深色大衣褪下露出了黑色半高領(lǐng)打底,黑色跟他很適配,多了一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凜冽。怪不得偶爾去醫(yī)院找他的時候,護理站的小護士都要對她指指點點,看起來她和凌毅是如此的不登對,一個是光芒萬丈的太陽,一個是黯淡無光的月亮,本該在各自軌道運行的天體交匯在一起注定是一場悲劇。
他和宇文晴天在一起的時候也這樣嗎?
邊青青想起自己半夜曾偷偷用凌毅的指紋解鎖手機,在諸多微信列表里很快找到了宇文晴天,不是因為她這個過于浮夸拗口的名字,而是因為凌毅給她的備注,只有一個字—“她”。天知道這個字對邊青青的殺傷力,癱坐在地板上好一會兒她才用顫抖的手點開對話框,只有凌毅發(fā)出去的一個語音,點開,低沉略帶沙啞的男聲傳到邊青青的耳朵里:“昨晚上對不起,弄疼你了吧,對不起,但是我好想你?!?p> “弄疼你了吧……”
“我好想你……”
邊青青只覺一個巨大的煙花在她耳朵里爆炸,世界都安靜了,只剩下身邊醉酒男人輕微的鼾聲。她觸電似的放下手機,逃難一般沖進了夜色里。
……
直到發(fā)覺男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回過神來,邊青青發(fā)現(xiàn)自己恍惚地堵在門口好一會兒了。她用力吸一口氣,收緊有點突出的腰腹,隨著吸氣胃部一陣隱隱作痛。她輕微嘆口氣,低下頭,看到地毯的鞋子擺放凌亂,忙蹲下身整理:“媽他們今天有事就沒走,明天一早我就把他們送走,我也盡快跟他們說咱們離……離婚的事,到時候你搬走就是了。”越說越小聲,說到最后好像蚊子嗡嗡的聲音。
“好?!绷枰愕鼗貞?yīng)著,聽不出任何情緒。
邊青青踱步坐到床邊,伴隨著胃部一陣陣痙攣,她強迫自己忍受著過度飽腹感帶來的巨大的懊悔和失落。
手指甲用力嵌進肉里,右手又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她強迫自己的左手壓在右手手腕上,一遍遍快速小聲地重復(fù)著:“不許吐!不許吐!”
但是眼睛里卻快速蒙上了一層水霧,瞬間凝集,大滴大滴的淚水掉下來砸在手背上,一陣無聲的抽泣回蕩在房間里。
為什么幸??偸沁b不可及?
為什么黑暗過后還是不見黎明?
為什么每個晚上都那么難熬?
為什么長大了反而不會吃飯了?
好累,仿佛最后一口氣也被抽走了,邊青青任由自己趴在床上,并不苗條的身軀像一座小山鋪倒著。
腦海里電影一般地閃過一幀一幀畫面。
她環(huán)抱著肉肉,高興地對著凌毅笑:“我覺得肉肉長得像你,以后也是大帥哥?!绷枰泐^也不回扔下一句“晚上夜班”便消失了。
她小心翼翼噴上香水,穿上劉與非送的“沖刺二胎”小睡裙在身后抱住凌毅的時候,他以產(chǎn)后傷口沒恢復(fù)好拒絕了她,倒是顯得她有急不可耐了,可是肉肉早已經(jīng)學(xué)會走路了。
她在凌毅的錢包里看到一張泛黃的拍立得,高大的男孩胳膊環(huán)繞,搭在女孩纖細的肩膀上,倆人甜甜地笑著,陽光下五彩繽紛的泡泡將少男少女緊緊包圍。
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從小被念叨運動神經(jīng)短路的她突然之間脫胎換骨,她每天餓著肚子開始瘋狂運動,跳繩、跑步、帕梅拉樣樣在行,在同事們不可思議的驚嘆聲中她的體重迅速掉到了兩位數(shù),穿著漂亮的裙子出現(xiàn)在凌毅面前,對方只說了句:“以前你挺可愛?!?p>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在每個孩子熟睡后安靜的夜晚,陪伴自己的只有食物。她貪婪地享受著蛋糕、面包、方便面這些劣質(zhì)碳水的快樂,直到肚皮快要撐破才肯罷休。很快,之前買的衣服不合身了,這才驚覺體重又回到了原點。但是心里很空很空,醫(yī)生可不可以再研究一下,胃和心臟之間應(yīng)該還有一條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神秘通道,不然為什么胃填滿了,心也就滿了。
在一次瘋狂進食終于忍不住吐了出來后,她仿佛被打開了任督二脈,沒日沒夜沉迷在這種既能填滿肚子又不會變胖的小把戲中不能自拔,偶爾看到鏡子里自己通紅的雙眼和腫脹的臉蛋也會隱隱覺得心痛,但是身后好似有魔鬼操控,食欲變成了一個無底洞,不斷吞噬著食物,也吞噬著她的靈魂。在她又一次從洗手間出來后,收到了凌毅的消息,“下次麻煩處理干凈,衛(wèi)生間都是食物殘渣的味道。”那一瞬間,她仿佛身穿新衣的國王,赤身裸體被釘在恥辱架上等待凌毅的鞭笞。
鏡頭根本沒想停下來,還在不停地轉(zhuǎn)移場景。
年級主任鐵青的臉,壓著聲音吼道:“三番五次強調(diào)了要清點人數(shù),上課少一個學(xué)生竟然不知道,這是嚴重的教學(xué)事故!”
家長憤怒扭曲的臉,聲嘶力竭:“你怎么當(dāng)老師的?連學(xué)生的生命安全都不能保證,滾出去!”
學(xué)生蒼白害怕的小臉,小聲囁嚅:“邊老師對不起,我不該跑出去爬樹,我只是想把蘋果摘下來。”
隨即又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醫(yī)生拿著她的體檢報告:“盡快空腹來做個胃鏡檢查,配合飲食控制,你的胃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現(xiàn)癥狀了?!?p> “你被辭退了……”
“重度抑郁癥,請積極配合我們的治療……”
“我們離婚吧……”
“你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你活著干什么……”
眼淚無聲地劃過臉龐,怎么辦呢?明天,注定又是一場血雨腥風(fēng)。
所以為什么要活著呢?
可笑,心明明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還在跳呢?
這遍體鱗傷的苦痛也該到此為止了吧……
她沒有猶豫,很快起身,走到臥室門口,又折回來蹲在肉肉身邊,她的臉龐緊緊貼在那不諳世事的光滑稚嫩上,手禁握住那雙柔弱無骨的小手來回摩挲著。
“告別的話不再說了我的寶貝,媽媽在心里已經(jīng)跟你告別過無數(shù)次了,時空是個圓圈,我們還會再見的?!?p> 仿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邊青青擦干眼淚,很快走出家門,輕車熟路來到頂樓。
凌晨的晚風(fēng)輕輕吹佛,星空下的城市還未完全蘇醒。
邊青青打開微信對話框。
“與非,很抱歉,今天不能宣傳你的公眾號了?!?p> “等你成了著名的心理學(xué)家,別忘了還有我的功勞?!?p> “有空你多看肉肉,干媽可不是白當(dāng)?shù)?。?p> “肉肉的銀行卡你留好了。”
“還有”
“這把重開,我要當(dāng)劉與非?!?p> 一口氣打完這一長串,邊青青把手機扔下,咬緊牙關(guān),縱身一躍,消失在黑夜中。
天臺上,手機微弱的熒光中,未熄滅的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