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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失蹤數(shù)日,狼狽的逃回東宮時,帶回一名女子。
本以為她是個農(nóng)家小白花,只需稍加刁難,便會淚眼汪汪的等著太子發(fā)現(xiàn)后為她出氣。
可誰知不等太子裴璟為她說話,她便迎上我看熱鬧似的目光,搶先道:
「太子妃不必像戲本子里那樣拿身份來壓我,嚇我,逼我離開殿下?!?p> 「我雖然是農(nóng)家女子,身份低微,但嫁入東宮卻是太子殿下親自向圣上求來的恩旨?!?p> 我坐下抿了口茶,來了興致:「哦?展開說說?!?p> 她頗為自信的拍了拍胸脯,大聲道:「我叫宋暖,北境人,父兄在三個月前為抗擊羯人犧牲,全家獨(dú)我一人生還?!?p> 「我逃亡途中,偶遇裴郎被追殺,身中數(shù)箭,還是我替他將追兵引開,悉心照顧數(shù)日,又耗盡全身家當(dāng),帶他一路逃回京城,九死一生,太子妃如今才能見著殿下鮮活的站在你面前。」
裴璟一臉感恩,趕忙幫腔:
「宋家忠烈,就連阿暖也不例外,若不是她拼死救我,又送我回京,我恐怕早在三月前便成了一具尸體了?!?p> 日光鋪下,落在他肩上,一身粗麻布衣衫,風(fēng)吹過還能卷起些許塵土。
仿佛他還是當(dāng)年那個淳樸善良,不諳世事的草原少年。
我回過神來,放下杯子問:「怎么,說完了?」
隨著我出聲,二人肩頸不自覺地繃直,我習(xí)武多年,一眼便看出是太過緊張的表現(xiàn)。
望著宋暖,我不由嗤笑:「別緊張啊,我只是覺得你這個恩人做的實(shí)在是有點(diǎn)窩囊了?!?p> 「怎么說也是救下了當(dāng)朝太子,一官半職也不說,金山銀山也沒有,只能上趕著來他府上做個妾?」
宋暖臉色微沉,趕忙解釋道:「我救殿下,并不為榮華富貴,當(dāng)時的情形,換做是任何人我都會救的?!?p> 「哦?」
我放下手中茶盞,挑眉道:
「想來這一路上難民不少,你就正好救下了錦衣華服的太子殿下?阿暖姑娘當(dāng)真是慧眼如炬!」
裴璟明白了我的意思,臉色微變:「秦昭月,阿暖救了我的命,于我們有恩,你就是這樣對待恩人的嗎!」
我漫不經(jīng)心的倒了杯茶,望著依偎在一起如臨大敵的二人,突地笑了出來。
「她是救了你,又不是救了我,怎么,還要我?guī)湍銏?bào)恩?」
「我先前說她救了當(dāng)朝太子,怎么說也得給個一官半職,金山銀山,是你不肯給,還非要人家恩人給你做妾的呀!」
我瞥向裴璟,打趣道「:這也不給那也不給,裴璟,你就是這么報(bào)恩的嗎?嘖嘖,做你恩人可真夠可憐?!?p> 看著裴璟面上頓時陰云密布,我心情大好,正準(zhǔn)備喝完這口茶便起身走人,由著這對小夫妻在這商討如何對付我。
可下一刻,宋暖便叉著腰,鋪開圣旨道:
「太子妃不必替我委屈,陛下已經(jīng)封我為佳平縣主,嫁入王府后,我便能與您平起平坐,同為裴郎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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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這下輪到我愣住了,迫不及待的想看我情緒失控的樣子。
可惜讓她失望了。
我只是輕蔑一笑:「笑話。」
妻妾自古分明,妾可以成群,妻卻只能有一個。
縱然是他自己想要胡來,皇帝也不會縱容,難不成等他登基,要冊封兩位皇后嗎?
我可是秦大將軍唯一的女兒,如今邊關(guān)戰(zhàn)事又起,這樣對我,無異于動搖軍心。
裴璟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瞧著我:
「這一路上孤與阿暖生死與共,她雖為側(cè)妃,我卻早就將她視作我這一生唯一的妻!日后孤自會昭告天下,給她該有的名分!」
我握住茶壺的手一晃,茶水流了一桌子。
我怔住了,只是望著那張熟悉的面孔不發(fā)一言。
侍女蓮心慌慌張張的接過茶壺,又幫我擦拭被水浸濕的衣服,卻未曾注意我的手狠狠攥住了桌角,整個桌子都在顫動。
裴璟是看見了的。
可他只是將宋暖拉到身后,生怕我傷了她,接著道:
「阿暖已有身孕二月有余,又對我恩重如山,我怎么可能委屈她做妾?委屈我與她的孩子為庶子?」
即使早已知曉一切,真正聽到他說出這一切時,我還是感到渾身血液冰涼,忍不住的氣上心頭。
我手一松,桌子順著我的力道倒下。
「裴璟,你還真好意思說出這話!原來你們這一路同生共死,九死一生,合著都是在床上度過的?」
「做不到就不要答應(yīng),情難自抑就揮刀自宮!不要等到東窗事發(fā)了再來找我說,說自己答應(yīng)了她,說她懷了孩子不能委屈她,這一切難道是我逼你做的嗎?」
「對,只需要我委屈一下,你就能得了‘美妾’‘麟兒’,得了知恩圖報(bào)的美名,裴璟,你算盤珠子都彈我臉上了!」
我刻意咬重了‘美妾’二字,狠狠瞪了宋暖一眼。
我不僅將他數(shù)落了個干凈,還順帶將宋暖也罵上了,裴璟終于忍不了。
「我原以為與你成婚多年早已心意相通,不用多說你便能理解我,沒想到你竟如此盛氣凌人,多思善妒!」
他全然忘記了當(dāng)初是怎樣當(dāng)著我父兄的面發(fā)誓,會一生一世對我好,余生只愛我一人。
一生一世很長,姑娘不可當(dāng)真。
果真如此。
宋暖倚靠著裴璟,冷眼旁觀許久,終于出聲:「哼,你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宅院,怎么可能知道邊關(guān)戰(zhàn)事辛苦,百姓流離失所?怎么可能知道我與殿下一路南下吃了多少苦?」
她看著我搖搖頭,眼神中竟流露出憐憫之色:
「也是,你這種嬌生慣養(yǎng)的貴女怎么可能懂呢?」
「你非要占著太子正妻的位置不撒手,也不過是算計(jì)著裴郎登基后你的皇后寶座,算計(jì)著你秦家未來的榮華罷了,又怎么能如我這般全心全意的愛著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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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知真是可怕。
本來劍拔弩張的氛圍一下變得十分尷尬。
裴璟低了頭,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別再說下去。
秦家作為開國功勛之家,世世代代手握兵權(quán),戍守邊關(guān)。
凡十六者,必須領(lǐng)兵作戰(zhàn),取下敵軍首領(lǐng)項(xiàng)上人頭,才能夠入得了秦家族譜。
是以,我十六歲便隨父兄出征,潛入敵營,殺死了一直來犯大周疆域的羯人首領(lǐng)之子,并割下了他的項(xiàng)上人頭。
而后三年,我跟隨父兄歷經(jīng)大戰(zhàn)十余次,收回城池若干,開倉放糧,救濟(jì)難民無數(shù),憑著一桿紅纓槍橫掃羯族,在北境打響了名號,亦成了大周最年輕的將軍。
可現(xiàn)在竟然有個北境人,不認(rèn)我秦家鎮(zhèn)守邊關(guān)之功,甚至說我扒著太子不放,就是為了秦家的榮華富貴?
太好笑。
秦家的功績與榮華,恐怕比她的年紀(jì)翻個十倍還要多。
我瞧著她自負(fù)的樣子,笑道:「我若是真為了榮華富貴,就應(yīng)該在他提出要娶你為妻的時候,高興地應(yīng)允下來?!?p> 「但是很可惜,你能忍,我可忍不了?!?p> 我扭頭看向二人,眼神漠然:
「秦家女子,絕不委屈求全?!?p> 我?guī)е徯南虻钔庾呷ァ?p> 裴璟大驚,緩緩轉(zhuǎn)頭,望著我離開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猶豫。
「你什么意思?」
我頓住腳,微微側(cè)過頭:「怎么,太子殿下流浪了三個月,回來了竟然連人話都聽不懂了嗎?」
殿門敞開,外頭少傅少師們都候著,見我出來,紛紛向里邊探頭望。
當(dāng)著眾人的面,我踏出殿門,朗聲道:
「我秦昭月與你裴璟,從此恩斷義絕?!?p> 4
裴璟作為皇子,早年母妃自戕,并不得皇帝喜愛。
甚至因?yàn)榉噶思∈?,就被皇帝丟去戰(zhàn)事頻發(fā)的北境參兵歷練。
他虛小我?guī)讱q,遇見我時餓的面黃肌瘦,連把刀都握不穩(wěn)。
那時我們只當(dāng)他是北境難民。
是我與父兄帶他參戰(zhàn)歷練,廣讀兵法,三年后他騎射便冠絕三軍,北境戰(zhàn)士無人不信服。
父親見他天資卓絕,為人踏實(shí),又與我朝夕相處,互生情愫,欲要讓他入贅秦家。
他爽快應(yīng)下。
在眾將士簇?fù)硐?,我們抵著北境夜間的寒風(fēng),對著熊熊燃燒的篝火拜了天地,結(jié)為了夫妻。
那日以后,他就消失了。
只留下一張紙條,說日后定會來找我。
正巧邊境戰(zhàn)事又起,我顧不得悲傷,便帶兵奔赴前線支援兄長。
這一打又是三年。
我戰(zhàn)功赫赫,被皇帝傳召回京。
可等著我的不是加官進(jìn)爵,奇珍異寶,而是皇帝的一句:「你年紀(jì)也不小了,女人就該安分守己,嫁個好人家,整日帶兵打仗,舞刀弄槍的,像什么樣子?」
他要給我指婚。
即使我解釋說自己已經(jīng)有了夫婿,可還是被皇帝拿人已失蹤壓了回去。
這時候裴璟搶在了誠王前面跪下,對皇帝道:
「不瞞父皇,兒臣三年前在北境歷練時,已與昭月結(jié)為夫妻!先斬后奏,還請父皇恕罪!」
誠王臉色是幾度變化,而皇帝大為震驚,當(dāng)即問我真假。
不嫁他,就可能嫁給任何人。
而我與裴璟,好歹是有多年情誼,又的確拜過了天地,也算是知根知底。
我別無選擇,只木木點(diǎn)頭。
皇帝大喜,竟當(dāng)即決意立裴璟為太子。
那時,裴璟拉著我的手,看我的眼神依舊如從前,熱烈赤誠。
可我只看見了熊熊燃燒的欲望。
秦家功高蓋主,這句話我從小聽到大,卻是第一次這么深刻的意識到這句話的嚴(yán)重性。
正是這句話,讓皇帝起了拿我鉗制秦家的想法。
還是這句話,讓裴璟利用我登上了太子之位。
我領(lǐng)旨謝恩,隨裴璟一同住進(jìn)了東宮。
他重新為我辦了大婚。
床前,裴璟見我表情不對,慌忙向我解釋:「父皇早就想從你手中剝?nèi)ゲ糠智丶冶鴻?quán),可如今我是太子了,那些兵馬歸了我,也算是幫你保住了兵權(quán)?!?p> 「你放心,秦家于我有恩,我必不會薄待你,還記得嗎,當(dāng)年我們在北境拜天地時,我發(fā)過誓,一生一世只愛你一人?!?p> 他也的確待我很好,讓我主理東宮大小事,也給了我足夠的空間。
可他給的,與他從我這里得到的,從來不成正比。
世人皆道,璟王娶了我,就已經(jīng)半步踏上了皇位,可不得好好報(bào)答我。
半步皇位都說的保守了。
皇帝早年征戰(zhàn)落下舊疾,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太子裴璟幾乎代理政務(wù),再加上與秦家關(guān)系緊密,朝中無人不信服。
他帶兵出征,連續(xù)奪回七座從前被攻占的城池,大勝羯人,屢立奇功,百姓無不愛戴。
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漸漸沉溺于權(quán)力的游戲中,不再湊到我跟前,熱臉貼冷屁股。
甚至在被追殺的逃亡途中遇到‘真愛’,將她視作唯一的妻,聯(lián)合對抗我這個‘外人’。
我是了解他的。
他這種人根本不會輕易愛上別人。
他只是想要對我,對我身后的秦家出手了而已。
可他運(yùn)籌帷幄,布局算計(jì)別人慣了,早就忘記了。
布局者,亦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