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亭內,大家陸續(xù)入席。
徐行知方入席,便引來許多姑娘的目光,或是被他謫仙般的氣質所吸引,或是奇怪他為何來花宴。徐行知掃過人群,卻不見那青衣女子的身影。
程元元與孟安在亭中的西南角,她湊近孟安道:“那位身著水墨袍子的是殤雪閣的徐執(zhí)事,陳渝陳監(jiān)察幼子,名喚知行。他才華出眾,貌若潘安,十九歲就是科舉甲等第三了,圣上本意是讓他去御史院,但他拒絕了。圣上念著陳老的面子,只好將他安排進殤雪閣。不過他從不來花宴,一直是與陳老在正宴。今兒……瞧他那樣像是來尋人的?!背淘蝗幌肫鹗裁慈な?,便湊得更近些,“盛京里誰都知道這位高嶺之花有位心上人,卻無人知曉那是誰家姑娘。不過我可聽說,他是五年前遇到的那位姑娘,但那姑娘在四年前便消失了,徐行知這些年來一直在找她,可以就沒結果?!?p> 五年前,我受傷走失的那年。
徐知行瞥見角落里的二人,一青一黃。他正欲向她二人走去,可看見那青衣女子的臉后,他停步不前。適才在回廊那見到的就是她們,可她的臉……
“徐大人?”齊羨追剛入紫薇亭,就看見徐行知站在亭中央。
徐知行轉過身來,只見齊羨追身后不疾不徐走來一人——大皇子,齊修明。徐知行手握折扇向他二人作揖:“下官見過大殿下,七殿下。”
“徐大人怎有興致來花宴了?”齊修明玩味地看著他。
徐知行展開扇子輕搖了幾下,“大殿下往年不都與風侍衛(wèi)在念心亭嗎,怎么今日也來了紫薇亭?”
“我同阿羨來看一人。”
“下官來此也為一人?!?p> “我知我為誰而來,可徐大人知道自己為誰而來嗎?”齊修明寸步不讓,氣氛已凝成冰點。齊羨追站在二人中間不知所措。
“好生熱鬧?。 饼R清瞳從不遠處走來,身后跟著薛行舟。她生得端莊大方,與皇后娘娘有七分像。她的儀態(tài)極佳,是同齡女子的楷模。她輕笑一聲,便打破了這僵局。
齊羨追聽到齊清瞳的聲音,眼中冒星,正欲說些什么,卻被她瞪了一眼,“阿羨,你明知皇兄喜清凈,為何還是將皇兄硬拉來?”
齊修明拍了拍他的肩,語氣柔和,“無礙,偶爾熱鬧熱鬧也好?!彼聪蛐熘?,神色不明,隨即便與齊羨追入座了。
齊清瞳輕瞥徐知行一眼,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兩位姑娘。穿黃色衣裙的是程尚書之女程元元,至于那位青衣女子,倒是第一次見。
薛行舟站到徐知行身側,“公子,我們該入座了?!?p> 徐知行收回目光,隨薛行舟入座。
“貴妃娘娘到——”
“參見貴妃娘娘?!?p> 夏斕一身藕粉,倒如那出水芙蓉,歲月并未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她溫聲道:“諸位免禮,開宴吧?!?p> 她坐在主座上,看了一圈。今日倒是多了許多新面孔。最后,她將目光停在孟安身上。
“本宮聽聞秋大人的愛女回京了,可在席中?”
孟安聞言起身,雙手放在身前,她走到亭中央,傾身行禮,“臣女秋庭薇,見過娘娘?!?p> 秋,庭,薇……徐知行默念這個名字。從前便聽說秋侍郎在十八年前有過一個女兒,只是高僧說她是孤煞命格,需在臨州祁山下凈化心靈……十八年過去了,她還會是她嗎?
“免禮。”夏斕仔細看了一番,“這臨州的山水當真養(yǎng)人,這般清秀水靈的,你是第二個?!毕臄袒叵肫鸬谝淮我娦麘浤希菚r的她,是多么活潑,多么無憂無慮……夏斕回過神來,解釋道,“你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這才恍了神。庭薇你可知花宴的規(guī)矩?第一次來的人都要展示自己的才能。”她將目光投向徐知行和齊修明,“當然,徐大人和明兒也不例外。”
“回娘娘,臣女在臨州學過兩年笛,原為娘娘奏一曲。”
“好。絳珠,將我那支“紅綃”取來給她?!彼肫疬€有個徐知行,又道,“本宮聽聞徐大人亦會吹笛,再將“東籬”取來給徐大人?!?p> 齊修明命風嵐回鏡緣苑取琴來。
孟安接過笛,示意徐知行先。
徐知行想著五年前曾聽過的一曲,緩緩吹奏。
《闌》?他會這個?不過,吹得好難聽。
孟安隨機跟上。此曲共有三段。這第一段曲調輕快悠長,似沐浴在春光中,面前仿若有位江南女子翩翩起舞,水袖打下片片桃花,花香隨風沁入鼻腔,令人深覺獨立于清波之上,四周有百花相繞,人亦絢爛其間。漸漸地,笛聲如孤山清溪,幽怨凄涼,聲聲似刀割在心,越發(fā)的痛。徐知行每每吹到此處都不得不停下,他實在不懂這曲調的變化,不懂其間情緒之變,故而吹不出神韻,算是“難為聽”。
而最后一段卻如死水一般,毫無情緒波瀾。孟安總覺得這段不是義父所作,她亦不懂為何如此。若說前面是相知相愛的兩人被迫分離,那最后這段是什么呢?總不是釋懷之后相忘于天涯吧……
夏斕看著她,一如故人重現(xiàn)。她眼含淚花,傷感之意涌出眼眶。從前,她坐在秋千上,聽著他吹的第一段,看著他隨風輕拂的發(fā)絲,心中已是滿足。如今再聽,曲與事重疊,心中感慨萬千。
孟安剛想停,卻聞琴聲。這琴聲……倒與最后一段相配,索性將整曲奏完罷了。
曲畢,席中先是寂靜了一會兒。三兩鼓掌聲響起,眾人也漸漸從曲中脫離,一片掌聲響起。
“好!”眾人喊道。
夏斕眼含淚花,想問些什么,卻又害怕。
“不知秋姑娘師承何人?竟吹得這樣好?!毙熘袉柕?。
“在臨州時受一位先生所教。只是他不曾告訴我姓名,相遇兩年后他便不辭而別,只留下一本曲譜。我也曾向別人打聽過他的下落,卻杳無音訊?!?p> 杳無音訊……夏斕一失神,碰掉了手邊的杯子。一旁的絳珠看到了,低聲對她說:“娘娘,您面色不好,要不先回宮?”
夏斕微微點頭,由絳珠扶著回了貞寧宮。
大家送完夏斕走后,程元元立即走到孟安身邊,挽著她的手,道:“你笛子竟吹得這樣好!看來這天下第一的文景山也有了后人啊?!?p> “文景山?”這名字有些印象。
“阿爹說他曾是盛京最有名的樂師,他的笛是一絕,只可惜……他在二十多年前就沒了音訊,像人間蒸發(fā)一樣,唉……”程元元感嘆道,她拉著孟安出了紫薇亭。
待孟安走后,齊羨追攬著齊修明的肩,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眼中滿是欣賞,“皇兄,她的笛好美。”
“嗯,很美……”
齊清瞳走至二人身后,瞇著眼笑道:“阿羨,這江南來的姑娘與盛京的可不同,不是你死纏爛打便能獲取芳心的?!?p> 齊羨追想起石林里自己的舉動,緩緩回頭,他擠出尷尬的笑臉,“哈哈,皇姐,你都知道了?”
“隔墻有耳,不要壞了人家名聲?!彼牧伺凝R羨追的肩,“馬上是要行冠禮的人了,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自己心里有點數(shù)?!闭f罷,她也出了亭子。
冠禮……適才在石林那碰見她,總覺得與三年前不大一樣了……是我的錯覺嗎?秋庭薇……
出了亭子后,孟安想起亭子里那張熟悉的臉,問道:“站在徐大人身側的那位,是何人?”
“那是薛督衛(wèi),薛行舟,同屬殤雪閣。”薛行舟,與我在天樞閣交手之人?!八渌嚫叱?,六公主曾向圣上提及將他升為禁軍之列,圣上是應允了,薛行舟卻不愿。圣上說他不識好歹,罰他在殿外跪了一夜,還是陳監(jiān)察和徐執(zhí)事向圣上求情,才得以保全他,事后他視二人為恩人,在殤雪閣中為他二人做事?!彪y怪南海之行他也在。
“這殤雪閣是做什么的?”
“這就說來話長了。”程元元清了清嗓子,“自古朝廷與江湖井水不犯河水,但早前有人破了例,先祖爺開朝之時設立了殤雪閣,其管控涉及兩方的各種案件,消息最為靈通,在西溟、臨淵等國亦有分部,制衡江湖勢力。閣中只有一條規(guī)則——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監(jiān)察是最高級別,在朝中的地位堪比國師,而且陳監(jiān)察是先帝欽點的,故而當今圣上也要敬陳老三分。執(zhí)事、督衛(wèi)為次,主掌探案,行事自由。不過閣中地位越高者,越不能參與奪嫡黨政之爭,他們不可幫助任何一方勢力,如有越矩之人,當受七七酷刑。而且他們極易惹上江湖和朝廷的強大勢力,危險得很!我是不太懂他二人的選擇,但阿爹他卻是很敬佩……”
“秋姑娘請留步。”絳珠向程孟二人走去。
二人回頭,孟安問道:“不知姑姑找我何事?”
“娘娘邀姑娘去貞寧宮一敘。”
程元元指著不遠處的亭子,“你隨絳珠姑姑去吧,我在念心亭等你?!?p> “好?!?p> 正宴之上,大家舉杯共飲,好不快活。
“父皇?!碧育R旻遲身著玄色錦服,他盯著燕安隅,黑色的眸子看不出其所思所想,“兒臣聽聞燕少卿為盛京偵破了許多案子,屢屢立功,再只是個少卿,確有些屈才了?!?p> 燕安隅的手緊緊攥著酒杯,不去抬眼看他。
“哦?”齊靖倒是饒有興趣。
“兒臣以為殤雪閣中人才輩出,像徐執(zhí)事薛督衛(wèi)那樣的奇才,百年難遇,燕少卿與他們應是一類人?!彼桃鈱ⅰ耙活惾恕毖娱L,朝中無人不知,徐執(zhí)事和薛督衛(wèi)都是拒絕過九五至尊的人,將燕安隅與他們歸為一類人……
“燕少卿,你是如何想的?”齊靖的神色中看不出喜怒。
燕安隅穩(wěn)著步子走到殿中,他跪下作揖,“微臣不比那二位的才華,是太子殿下高看微臣了?!?p> “朕倒不以為是,太子的提議很是不錯,只不過進殤雪閣也需考核。這樣吧,如今揚州有件大案遲遲未破,燕少卿,你即日便啟程吧,如若破了案,便能入殤雪閣,如若沒有……那就留在揚州,當個衙役吧?!?p> 燕安隅握緊拳頭,“臣,遵旨。”
貞寧宮中,夏斕披著頭發(fā),墨絲隨風輕拂,她側躺在苑中的榻上,手握一支白玉笛,輕輕用絲帕擦拭它。她聽見腳步聲,半坐起來,柔聲似水,“來了?”
孟安剛想傾身作揖,夏斕便出聲阻止,“這里沒有外人,不必拘禮,來,坐在本宮身側?!彼惺质疽饷习沧?。她則側身坐在榻上,身子傾向枕邊欄桿,她一手搭在孟安的手上,問道:“適才你所吹之曲名何?”
“《闌》?!?p> “可是“苔深雨徑寒,花落徑斕斑”的斕?”
“非也,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闌?!?p> 斕……闌……
夏斕心如刀絞,她握緊那支笛子,她無聲地抽泣著,淚似暴雨不斷。良久,她才道:“他……可否說過有關此曲的事?”
“先生只說這支曲是他病前所作,似乎是為了一個人。但他大病一場后,總感覺忘了些什么,這支曲子也吹不出了?!?p> “什么???”夏斕忙問道,眉微微皺起。
“聽先生回憶是高燒不起許久,醒來后身上無故多了許多傷,病后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于自己最重要的事,心里總是空蕩蕩的?!泵习部吹较臄堂嫔纯啵焓州p撫她的背,“娘娘,你還好嗎?”
夏斕的心口似被千針所刺,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人冷漠如冰的眼神,悲慟欲絕。
難怪再見如陌,你當是忘了我……
夏斕將手中的玉笛放入孟安的手中,“這支玉笛名“離語”,是故人遺物,它留在我這已有二十年,也該回到真正該擁有它的人的手里了……”
“離語”?義父的笛,竟在她這。“多謝娘娘。”
夏斕看著她眉間的白色印記,哀嘆一聲,“苦了你這些年一直在臨州,如今總算是回來了,我也替堇年開心啊。下次堇年來宮中見我時,你可否同來,我在這宮里寂寞得很?!?p> 孟安垂下眼,可我畢竟不是阿薇,阿薇她,也回不來了……她莞爾一笑,“一定?!?p> “好。絳珠,送秋姑娘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