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春
可若說他膽小,一月前梁昭修書一封,他便立刻從祁山趕來,陪著自己做這一不小心就會掉腦袋的事。
“柳如兒之所以如此大膽,自然是因為有柳丞相撐腰。我今日若是放過她,朝中之人必定認為我有所忌憚,那我今日朝堂之上做的那一出,便沒什么用了?!?p> “可是,你這樣也就是得罪了柳丞相,如今南梁到底還是要倚仗他?!?p> “柳丞相其人赤膽忠心,不可能因為我的緣故,就不再對南梁盡忠。更何況……柳如兒還有其他的用處。”
“什么用處?”
“明日你就知道了?!?p> 祁玉不再說話,良久,他才道:“我自幼生長在祁山之中,和一眾師兄弟長大,直到七歲那年你上祁山學藝,我才算第一次見過山外之人。你穿著粉色的衣裙,精致得像天上的仙女?!彼孟裣萑肓嘶貞浿?,“你在祁山待了七年,每日快樂的像一只百靈鳥,學藝時愛捉弄師兄弟,干活時愛偷懶。自從你下山后,祁山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可師兄弟們都不習慣,整日念叨你??赡闶菛|陽公主,你生來就是金枝玉葉,總會有離開的一天。我以為你回了家,會比在祁山更加快樂。”
祁玉的聲音很壓抑,梁昭卻有些恍惚,仿佛聽著別人的故事。
“祁山與外界素無聯(lián)系,一月前你修書一封,我才知東陽已經滅國,而你已嫁人三年。我二十年里第一次下山,急匆匆趕來見你,但當我見到你的那一刻,你的眼神里毫無生機,好像一潭死水?!?p> “走到今日這一步,我知你已無回頭路,我不懂什么權術謀略,但阿昭,無論如何,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
第二日早朝時,大臣們果然沒有了昨日的囂張。
梁昭對此十分滿意,看來昨日所做的一切當真有效果。
她仔細記下朝臣所奏之事,裴云尚且年幼,雖表面上奏折都經由他手,但實際上,所有的決策都是她下的。
下了早朝,梁昭帶著裴云回了清云殿。
裴云所居住的御乾宮離朝堂有些遠,梁昭不喜折騰,再加上衣飾笨重,干脆每日帶他回清云殿,教他如何批閱奏折,待傍晚再讓人送他回去。
剛批完最后一份奏折,紫錦急匆匆進來,說柳丞相求見。
梁昭正讓裴云念奏折上所奏之事,聞言勾了勾嘴角:“陛下正在批閱奏折,讓他先侯著吧?!?p> 待奏折批完,已到用午膳的時候了。
紫錦親自做了些東陽的點心,裴云到底是小孩子,吃了個肚皮滾圓。
午膳后,紫錦帶著裴云午睡下了。
紫錦將裴云哄睡著,換了一個湯婆子給梁昭,有些遲疑道:“公主,外面風雪愈發(fā)大了,柳相還在門口站著,要不要……讓他進來?”
梁昭抱著暖烘烘的湯婆子舒服地瞇了瞇眼:“他在殿外站了多久了?”
“三個時辰?!?p> “那就再站一會兒吧,柳小姐如今這樣無法無天自然是柳荊的功勞,這次就讓他長長記性,以后好好管教女兒?!?p> 梁昭在榻上小憩了一會兒,瞧著時間大抵是差不多了,于是讓紫錦將柳荊叫了進來。
殿門打開,柳荊帶著一身風雪走了進來。
“臣拜見太子妃殿下?!?p> 按道理來說,裴宴如今已經不是太子,梁昭自然也不再是太子妃,但他如今的身份有些尷尬,朝中之人一時之間倒不知該怎樣稱呼她,只能叫我太子妃了。
梁昭應了聲,讓紫錦給他端了一碗姜湯過來。
柳荊畢竟年邁,要是有什么閃失,她卻是當不起。
梁昭在榻上坐著,靜靜等著他開口。
果然,柳荊一開口,就是為了昨夜之事。
只不過,不是為了柳如兒,而是為了裴宴。
“太子妃殿下,昨夜之事老臣已經聽說了,小女任性是老臣管教無方,太子妃殿下若要懲戒她老臣毫無怨言。只是……”,大概是在雪地里站得久了,他的聲音有些氣弱,“太子妃所做之事眾人有目共睹,弒君奪權,今日南梁大權皆在太子妃手中,我等朝臣死不足惜,只是太子妃與太子殿下三年夫妻,當真如此絕情?”
梁昭仔細揣摩了一番,柳荊這一通話雖未罵她一句,但字里行間處處透露著她心狠手辣,想要將他們趕盡殺絕的意味。
她可真是冤枉啊。
“柳相這番話說的倒是沒什么道理了?!蔽仪鍦\開口,“柳相年輕時也是南梁第一君子,如今卻變得如此不明事理了么?”
“老臣不明?!绷G理直氣壯。
梁昭冷笑一聲:“三年前裴宴毀我雙目,三年后裴氏滅我東陽,可曾念過一絲情誼?”
“柳小姐說我是亡國公主,可曾想過這一切是誰造成的?我今日雖誅了裴氏一族,可如今南梁王座上坐著的,依然是裴氏之人;可我東陽,你為之效忠的裴氏皇帝,可是硬生生要將我梁氏趕盡殺絕!”
說到此處,梁昭心頭憤恨難抑,將身旁桌上的茶杯狠狠摔了下去。
啪地一聲,茶杯摔得粉碎。
柳荊久久不語,隨后重重嘆了口氣:“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到底三年夫妻……太子妃若真想趕盡殺絕,自然可以只留下陛下一人,到底太子妃殿下還是舍不得太子殿下的?!?p> 看來柳荊還是打算用梁昭和裴宴之間的感情來動搖她。
梁昭放緩了口氣:“太子殿下和本宮少年相識,情誼自然是有的?!?p> “懇請?zhí)渝盘拥钕鲁鰜?,太子本是溫厚純良之人,如今太子妃大權在手,太子殿下也做不了什么。”柳荊言辭懇切。
梁昭心里連連冷笑,柳荊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當初關押裴宴,是隨意找了個罪名,如今放裴宴出來,朝中大臣自然會找個借口擁立裴宴為帝,那還有她什么事兒?
不過梁昭還是道:“放他出來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柳相也看到了,我和太子殿下之間隔著血海深仇,如今我又是個瞎子,我不能保證放他出來后,他是否會對我不利……這就有些難辦了?!?p> 柳荊聽懂了她的意思:“太子妃想要什么?”
梁昭勾起唇角:“我只需要保命之物而已。”
柳荊沉默不語,他猜到梁昭想要的是什么。
梁昭也不和他彎彎繞繞,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聽聞當年南梁皇帝裴意端歸隱之時,將恨春給了柳相,如今過了三十五載,南梁已換了兩任帝王。恨春,也是時候該物歸原主了?!?p> “臣二十歲時蒙帝垂蔭,將恨春交予臣。恨春三十五載不曾離臣之身,若交予太子妃,倒是辜負了帝之囑托。”
這意思,就是不想給了。
柳荊料想如今裴氏之人還能坐這南梁江山,大抵是因為有恨春牽制著梁昭,若給了她,今后再無令忌憚之物,裴氏江山,危矣。
他的心思,梁昭倒是一清二楚。
“柳相應知,恨春乃我東陽之物,我東陽長公主當初為保南梁無憂,才將恨春交予南梁手中;如今南梁不念舊日恩情,將我東陽覆滅,怎可心安理得繼續(xù)持有我東陽之物?難不成南梁之人,包括柳相在內,都是一伙強盜么?”
柳荊沉默不語。
梁昭知這話起了作用,繼續(xù)循循善誘道:“只要柳相將恨春交給本宮,本宮保證不會動裴氏兄弟一分,甚至令千金本宮也會立刻將她送回柳相府中?!?p> 柳荊與柳夫人膝下只此一女,柳如兒被關進大牢,想必柳夫人早已和柳荊鬧了一場,柳荊又甚愛柳夫人,梁昭的承諾,也算解了他的急。
“太子妃的話……當真作數?”柳荊終于松口。
“本宮以東陽起誓,若有違今日之言,東陽從此覆滅,無再起之日。”
柳荊靜了片刻:“望太子妃能記得今日之言,否則,老臣就是拼了這條命,也會護太子和陛下周全。”
“這是自然。”
晚膳十分,祁玉來了清云殿。
一進門,他便笑道:“紫錦今日又做了東陽膳食?我老遠就聞著味了?!?p> “玉公子來的正好,晚膳剛上,要不要一起用一些?”紫錦也笑道。
“我正想來蹭一頓,南梁的吃食我總不太習慣。阿昭……發(fā)什么呆呢?”
祁玉看出梁昭在神游天外,用手敲了一下她的腦袋。
梁昭愣了愣。
這熟悉的動作,好像又回到了她當初在祁山學藝的時候。
祁玉好像也意識到了不妥,聲音有些訕訕:“抱歉,阿昭,我忘了……你如今……已經嫁人了。”
梁昭搖了搖頭:“無礙,你來得正好,剛好有些事需要你幫忙?!?p> “你要將裴宴放出來?”祁玉的聲音里透著一絲訝異。
梁昭點點頭,用調羹舀湯:“我答應了柳荊?!?p> “可是……”祁玉欲言又止,“你做的這一切……他會不會對你不利?”
“這正是我找你的目的?!绷赫逊畔驴曜?,語氣認真,“我記得祁山有一味藥,能讓人失去武功,虛軟無力,你應該知道怎樣配制吧?”
祁玉的筷子啪一聲掉了下來,有些不可置信:“阿昭,你這樣對他……就不怕他恨你嗎?”
梁昭張了張嘴,聲音啞了又啞,好半天才艱難出聲:“我和他之間……再沒有回頭路可走了?!?p> 殿內寂靜異常,良久之后,幾不可聞的嘆息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