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彧視角。
她的確是那樣沉靜溫柔的人...
初識念念,她正仰頭新奇地瞧著山寺的桃花,那正是四月天,山間多霧,她穿著一襲淺紅暗金的織錦,只是站在那,就像一幅畫。
來山寺的女眷紛紛如云,可那一刻,透過薄薄的霧氣,伴隨清晨的寺鐘,我聽到了我的心無可抑制地狂跳。
當(dāng)然,我從來不是為愛癡狂的人,我深知考取功名,我才配娶這樣的女子,而她,正是能助我的云梯。
她那樣單純溫柔沉靜,有些嬌羞,也有些嬌氣,只是不管什么樣,都那樣美好。
在她的引薦下,我順利成為她父親資助的對象,也憑借自身的努力踏上了仕途。
我愛她,即使我新貴得寵,我也依然娶了她。
大婚之夜,她嬌羞得抬不起頭,我拉著她的手絮絮地說了許多情話,真正融為一體前,她眼里閃著淚花,我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動作也放得輕柔,那個時候,我的確深愛著她。
后來我連連升遷,官場的爾虞我詐那么多,我深感力不從心,岳家雖給了我金錢的扶持,卻并不是一個強(qiáng)有力的靠山。就在這時,有人告知我,太傅沈家有意將庶女許配與我。
太傅沈家是當(dāng)朝太子太傅,百年世家,又是文官清流,的確是棵可堪攀附的大樹。
只是庶女...再得寵的庶女,又怎會比起嫡女更有背景依仗。
皇后娘娘開的賞春宴上,我救下了落水的沈家嫡女,將她送至廂房,又囑咐她的婢女守在此處,勿驚動了旁人。后又讓念念帶她回府,給她換了衣物。
再回來時,我看見她眼中已有了不一樣的情愫。
果不其然,在廊亭轉(zhuǎn)角處,她等候多時,與我道謝。
我拿出一貫溫潤的笑容,“救人乃仁義之事,小姐不必在意,然恐傷小姐清譽(yù),故讓小姐屈尊同夫人回府,多有冒犯,還請小姐包涵?!?p> “聽聞大人遲遲未應(yīng)父親之托?”
“在下卑微,恐不配沈四小姐,況岳家資助我念書恩情,在下并未忘卻,故而為難。”
“若沈大小姐能在恩師面前美言幾句,勸阻此事,在下感激不盡。”
“宋大人果然仁義人也?!?p> 后來幾次賞花宴蹴鞠會,我都設(shè)計與沈大小姐偶遇幾次,常展才華做溫潤謙遜之態(tài),我能看出她的眼里逐漸濃厚的欣賞與興趣。
沒過幾月,沈太傅果然找到我,說沈大小姐勸阻了沈四小姐的婚事,卻執(zhí)意自己要下嫁與我。
聽罷我佯裝驚恐萬分伏在地上,謙卑表示自己不配,如今岳父于我恩重如山,如此云云,并強(qiáng)調(diào)沈大小姐若是報救命之情實在無需如此。
沈太傅得知我救過沈大小姐后,面色緩和,“如此一來,竟是因為此事。”
沈家女為了嫁與我不知道鬧了多少日又使了多少手段,最終沈家終于同意將沈家嫡出大小姐嫁與我,只是絕不為妾。
我正斟酌如何既保全面子,不至于讓文官清流拿此事作伐,又讓沈大小姐堂堂正正入我府...若她能為妾,自然是最好...
還沒等我想出首尾,窗外我貼身的小廝通傳夫人來了。
這樣深的夜,念念提燈而來,燈光朦朧了她的面容,顯出一種異常柔和的秀美。她柔柔笑道,“阿郎這樣晚了還不睡,可餓了?”說罷從食盒里拿出幾碟子熱騰騰的糕點(diǎn),“阿郎嘗嘗,都是我親手做的。”
我微微一笑,囑咐她早些回去休息。
她卻搖了搖頭,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輕聲道:“我知道阿郎心里煩惱什么?!?p> “沈家嫡小姐心悅與你,你為了我,堅持了這許久,我心里都知道的”念念抬頭看著我,我竟有些心虛到想躲閃,可她眼神那樣清澈柔和,隱隱泛著堅定和感動,“阿郎,我不愿你為難,沈家小姐家世那樣好,性格也溫和,我甘于退位?!?p> 說罷,她竟露出一個溫柔的笑,輕輕地拍著我的手背,安撫著我,“阿郎,只要我們心里有彼此,無論如何都是一樣的,我相信我們的情分不會變?!?p> 那一夜,我輾轉(zhuǎn)難眠,懷里念念發(fā)出輕輕的呼吸聲,許多個瞬間,我想我明日要回了沈家,我已有妻,不能再娶。最終,權(quán)利的天平壓倒了感情的秤砣,我想,就算娶了沈家女,我依舊會好好對她、護(hù)著她,一切都是一樣的。
可當(dāng)一個人身處權(quán)力漩渦,便有這樣那樣的不得已,也終究顧不上那么多...
沈家女入門后,最初還算與念念和諧相處,聽下人說,沈家女執(zhí)掌中饋后,下人們多有議論念念出身卑微,我懷疑是沈家女不屑念念身世,便不將她放在眼里,于是去念念房里勤了些,念念時常勸我多去主母房間安寢,我也不以為然,只以為是她的賢惠之言。
只是我不曾想過,后宅的水一點(diǎn)也不比前朝淺,念念一個妾室,沈家女有百種方法磋磨她。
她嫉恨我偏寵念念,時??瘫∷?,又缺衣少食,念念不曾說什么。不許念念去書房找我,拿狐媚勾引那套斥責(zé)她,念念想給我送些吃食,也被她駁了回去,申辯幾句,便被打板子學(xué)規(guī)矩。
我看在眼里,越是偏袒念念,她暗中受到的磋磨便越多,我也時常警醒沈家女不要做的太過,她便哭天喊地地說我不疼愛于她。
為了沈家的助力,我只能咬牙忍耐,耐著性子哄她,假意寵著她,也不常去念念那了。
那次下著細(xì)雨,聽沈太傅說,我升遷的事定了,幾番應(yīng)酬下來,回府已微醺。
煙雨朦朧中,念念身著一襲煙青素衫立于書房外的廊下等我,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畫。
“阿郎...”念念抱住我,抬起頭看我,竟帶了一絲祈求,“我...我有些不舒服?!?p> 我這才看清,她瘦削了許多,臉也蒼白無血色,往日總是溫柔泛著秋波的眸子也有些失神。
我扶她進(jìn)了書房,念念已抽泣不止,我小心翼翼問道是否是沈氏對她不好,她輕輕搖了搖頭,并不言語。
想必是沈氏折磨于她,我心中又氣又怒,讓人將沈氏帶來。還未等我的人去尋,沈氏翩然而至,穿戴得鮮艷明媚。
我還未開口問責(zé),她倒先開了口,滿是斥責(zé)的口氣,“不是說過不許你到書房來打擾官人念書嗎?”
念念怯怯地站了起來,退到了一旁。
我將念念護(hù)在身后,冷冷道:“夫人這樣的做派,我倒不知這府上姓了沈了?!?p> 身后的念念微微一抖。
“夫君今日好大的火氣,我不過是申斥妾室罷了”她說罷親昵地挽住我的手,“夫君才升了官,怎么還要與榮兒生氣?!?p> 我心中的怒氣猛的下了,卻又比方才更怒,可如今之我...若是在此關(guān)頭得罪沈家,我怕是前功盡棄...
“你還在這做什么,我有話同夫君講?!?p> 念念不安地絞著帕子,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惶恐?求助?我不忍看,亦不敢看,沉默了下去。
半晌,我聽到念念低低的聲音響起——
“是。”
再后來,她失了孩子,眼中淚光破碎,她說沈氏害了她,她說我們的孩子還那么小,甚至未曾來這世上看看...
我心中恨得要命,可沈家不是那么快就能倒,只需再等等,再等等...等我站上權(quán)利的頂峰...
后來我終于位極人臣,無數(shù)人趨附,沈家也只能討好于我,我興沖沖地去尋念念,說我要休了沈氏,扶她做正妻。
而念念只是輕輕抽走了手,微笑道:“官人心中自有打算,妾身不敢妄議。”
恭順又疏離。
我忽的發(fā)現(xiàn)我與念念明明只有一步之遙,卻仿佛隔著數(shù)年塵煙。
那時,我想著,終歸這輩子她只能與我為婦,往后我能慢慢好好地哄著她。
我去見她,她推說她病了。
送去的東西,她雖收下,卻不是擱起來,就是賞人。
邀她去赴宴,她惶恐稱自身卑賤。
那回我醉了,不甘心她的淡漠,強(qiáng)按她在榻上,質(zhì)問她為何這樣對我,又哀求她回心轉(zhuǎn)意,回到從前那樣。
她用力推開了我,轉(zhuǎn)而跪得恭敬,“官人失態(tài)了。”
我將臉埋在手中,平復(fù)著心情。是,我失態(tài)了,為何我這樣哀求于她,她都要這樣折磨于我。我說不出口,我多想將自己踩進(jìn)泥里去求她,可那些話語如鯁在喉。
再后來她病了。蒼白地像一頁沒來得及落墨的宣紙。
高燒中她哭著念著父親母親。還念著瑄兒。
我們未來得及出世的孩子。
岳父岳母早已去世,我猜她是想揚(yáng)州了。
我提出帶她回一趟揚(yáng)州,她難得沒有推辭。
二月初,她的病好了些,我便讓人收拾行裝,乘船下?lián)P州。
隨著水路搖晃,天氣漸漸回暖,兩岸的景色漸漸鮮亮起來。
一路上念念的病也漸漸好起來,態(tài)度也漸漸和緩。
起初,她只是靠在窗旁,看著沿岸風(fēng)景,沉默不語。后來對我的殷勤也漸漸接受,靠在我懷里,有時也會講講自己小時候的趣事。
到了揚(yáng)州,她好像重新活起來了一般,一如初見明媚鮮妍。
祭拜了岳父母后,我欲帶她去挑兩身鮮艷些的衣裳,不知何時起,她總一襲素衣,眉眼間的憂愁像揮不去的陰云。
她沉默許久,才開口道:“我無顏鮮衣著錦?!?p> 我一怔,知道提到了她的傷心處,便不再提,轉(zhuǎn)口道山上桃花如今開的正好,不如去看看。
德安寺,我們初見的地方。
有詩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團(tuán)團(tuán)桃花簇?fù)頂D挨著,好不熱鬧鮮艷。
仍是霧氣繚繞,我小心扶著她,去山頂?shù)拇蟮顓荨?p> 行至有些累了,我們歇在山間涼亭,她的指尖觸摸著一支斜逸的桃花,那花甚艷,映著她的面容美艷異常。
我又憶起初遇那日,那樣的心動,幾載恩愛情仇匆匆而過,我們竟又來到此處,共賞一枝桃花。
“念念”,我輕輕喚她,她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竟溫柔一笑,一如從前。
我怔了怔,貪戀地看著她溫柔的笑容。
直到利刃破空,云霧中一支長箭射來,她撲在我胸前,一身素衣上綻了一朵血花。
周圍的隨從們大喊著保護(hù)宰相,緊接著就是第二支利箭。
我只知道呆呆地按住她鮮血噴涌而出的胸口,卻怎么也止不住,“念念,不要,不要...”
“大人,此處不宜久留,快走吧!”
“保護(hù)宰相!”
我任由旁人扯著我,只曉得緊緊抱住她,害怕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不斷重復(fù)著“念念,不要...念念...”
謀士在我身旁力諫,“大人,快走吧,若是被賊人得逞,夫人又該何處申冤吶?”
說罷就扶起我,護(hù)著我上了車駕。
馬車上,我的淚落在念念的臉龐上,念念微微抬起手,我趕忙將臉附了上去,她輕輕拭去我的淚,聲音幾不可聞。
她說,“宋彧,放過自己。”
她一向這樣笨,從不想過我有一日會負(fù)心,寧愿拋下一切待在我身邊,被算計、被傷透了心,也只是默然于我。臨了了,還在囑托我,心里卻始終還恨我,不肯喊阿郎,卻也不舍叫官人。
一轉(zhuǎn)眼,我已身居宰相數(shù)十年,退隱后,我來到了揚(yáng)州。
伴君如伴虎,數(shù)十年如履薄冰,每日面對爾虞我詐,一句話背后有一百個心眼,稍不留意便永世不得翻身。
世人皆知我后院唯有一個瘋了的沈氏,各色女子如流水般被送到我身邊,不論出于何種目的,我皆是婉拒。
唯有一次,那女子柳眉圓目,鵝蛋臉上泛著薄薄紅暈,不小心灑了我一身酒水。她磕頭求饒,眉眼間無辜像極了她。
我將那女子帶回了府中,吩咐下人將她梳洗一番。
是夜,我步入輕紗紅幔后,那女子羞得抬不起頭,我捏住她的下巴,仔細(xì)端詳著這張臉。
也只五六分像她。
“回去告訴你家大人,你眼里多了算計”說罷便吩咐人將她拖下去,剜去她的眼睛,將人送了回去。
“告訴你家大人,再有下次,他的下場也是如此。”
她在時,午夜夢回自己在權(quán)利之爭中摔得粉身碎骨,她只輕柔地安慰著我,說無論如何她都陪著我。
她不在之后,無數(shù)次深夜驚醒,皆是她帶血的唇,一字一句說著,宋彧,放過自己。
我沒有辦法放過自己,處處都是她的氣息,偶爾聽風(fēng)起,恍惚聽得她溫柔細(xì)語。
退隱揚(yáng)州后,我常年住在德安寺里,每年四月,山間的桃花才初初綻放,山間游客如云。
從往生亭上往下看,桃花灼灼,花下少女賞花,眸中盡是新奇,似乎在想這時節(jié)竟還有這樣熱烈的桃花。身后一小生怔怔看著那少女,正欲上前交談一二,便來了一婢女,說是夫人催促,讓少女快些回去,少女便隨著那婢女去了,獨(dú)留小生一人與一樹桃花。
那日我太害怕,害怕到無法說出那句完整的話,害怕一說出口,便會成真。
念念...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