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繼母把我二兩銀子賣給富戶,給她兒子換聘禮。
沒成想,富戶要我代替她孫女入宮做宮女。
我命好,剛?cè)雽m就讓皇帝看中,一步登天。
可侍寢當晚,我褪盡衣物。
竟看到了當年棄我而去的青梅竹馬負心漢。
此刻,他正站在龍床邊。
著一身赤色內(nèi)廷宦官的袍服。
01
得知繼母二兩銀子把我賣給鎮(zhèn)上六十歲的富戶時。
我承認,我是恨她的。
賣予他人為奴婢,從此不是自由身,死活都由主人定。
可我又著實對她恨不起來。
她是個苦命女人,兒子剛出生就喪夫,還得帶著我這個拖油瓶過日子。
如今弟弟要議親了,家里無錢,實在是沒法兒,她把我賣給鎮(zhèn)上有名的善員外。
她磕著頭求員外千萬別娶我做小,待她明年攢夠了錢就來贖我。
可她前腳剛走,員外就把我拉到房中,搓著手,看我的眼神滿是殷切。
我以為他欲行不軌,拔出木簪子抵在喉間作勢自盡。
他嚇得腿一軟,癱倒在地,六十多歲兩鬢銀白的老人,求爺爺告奶奶般哭出聲來。
“好姑娘啊,你可千萬別傷了你的臉!”
待到員外的兒子一家趕來,我才知道他買我,原是要我代替他如珠似寶的小孫女,入宮做宮女。
按照太祖規(guī)定,內(nèi)廷采選宮女,優(yōu)從商戶女選。
這相貌與我有三分相似的女孩在上元燈會上不小心奪魁,搶了太守女兒的風頭,第二天名字就上了采選名單。
善員外一家花了千兩銀子疏通關(guān)系,歷盡千辛,才得來這么一個找相似女子充入宮中的法子。
一家子人幾乎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他們女兒一命,入宮后只需三緘其口,不提及此事。
我看了眼那個插金戴銀的少女,滿眼都是純真,心下一軟便松了口。
罷了。
我這樣仿若浮萍,漂泊無依的人,與其當個什么都做不到的拖油瓶,不如拿這條命做善事,也好為我早喪的爹積德。
那年,我此生唯一的依靠離我而去,我便如斷線風箏,千里東風一夢遙。
02
送我入宮那日,那個肖似我的女孩做丫鬟打扮,往我包袱里塞了好多東西,元寶、碎銀、藥丸、玉佩、首飾。
她說讓我等等,一定有出頭之日。
當今天子身子不好,沒準兒哪日就大喪了,反正英宗遺詔免了殉葬,日后等太子繼位就會放宮女出來,她到時候認我做姐姐,給我尋一門好人家。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告誡她慎言,千萬別亂說話,免得惹火上身。
她滿眼幽怨,追著我的馬車追了好久,一張笑臉哭成淚人。
不過短短兩個月時間,她與我日夜吃住都在一起,仿若就是真的姐妹,為這個小妹妹博一個自由身,我也是愿意的。
同行的不少女孩也是富貴窩養(yǎng)出來的嬌小姐,見我有人追著相送,羨慕我有個疼人的妹妹。
“有個念想也好啊,進了宮,不知道是何年月才能出來,才能見我爹娘啊?!?p> 她們哭作一團,只有我一人緘默不言,團緊了手里的包袱。
我心里在乎的那個人把我丟了,我又有什么念想呢?
03
后來我知道,為什么那群女孩子哭的那么傷心,那么需要一個念想。
宮中的歲月幽邃又漫長,雖說粗活累活大部分聘了太監(jiān)們做,可到底朝廷有個司禮監(jiān)。
但凡有些錢財?shù)娜?,都去司禮監(jiān)認了干爹干爺爺,有了司禮監(jiān)作保,這些苦活累活最終還是落到我們這些新人頭上。
我命好,善員外一家砸了不少銀子,叫我只做些針線紡織的活。
可日復一日坐在繡臺織機上,靈魂似乎都讓這些木頭物什奪了去。
我在一次失神中扎破了手,指尖一點紅珠染紅了陛下團龍補服的眼睛。
此乃不祥。
繡房的姑姑大怒,罰我不許吃飯去外邊跪著。
實際上我知道她是在護著我,若是等到管事的太監(jiān)來罰,就不是罰跪那么簡單。
紫禁城的宮苑深深,風吹的聲音都會被朱墻吞下。
我運氣好,跪的地方是閣臣必經(jīng)的通路,剛跪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聽到幾位閣臣在宮道上互相對罵。
他們陡然見到我這個挨罰的小宮女,自以為丟了面子,只擺擺手讓我滾去別的地方。
我跪得腿麻了,站起身時一個踉蹌往前一栽。
栽飛了一頂翼善帽。
原本還在互相大罵的閣臣此刻也閉了嘴,跪倒一片。
我才發(fā)現(xiàn)身下壓倒的,是臉上浮現(xiàn)出點點血氣之色的皇帝。
一旁的太監(jiān)用力把我拖開,可才碰到我的手,人就被踹開,換成另一更輕柔的力道。
我不知道是誰,頭也不敢抬。
滿臉病態(tài)蒼白的皇帝卻開懷大笑,瞧著倒像個健康常人。
他說我今日這一撞,撞得他開懷,有功在身,封我做選侍。
周圍不少宮女朝我投來羨慕的目光。
一招麻雀變鳳凰,脫了奴籍做娘娘。
可我分明感受到一道熱烈的視線,與旁人格外不同。
可我抬起頭時,那道視線隨著皇帝的離去消失得一干二凈。
是誰呢?
04
我來不及多想,也沒有心思多想,渾渾噩噩被幾個宮人帶去皇帝新分給我的宮宇。
像木偶似的由他們伺候著焚香沐浴,換上新衣坐在床頭等候圣上臨幸。
這會兒正是深秋時節(jié),窗外吹來一陣風。
我冷的一哆嗦,起身去關(guān)窗,轉(zhuǎn)過身卻正好撞了滿懷藥香。
“白日間撞了朕一回,夜間也這么莽撞?”
身體不大好的帝王笑著摸了摸鼻子,不等我回話便摟上我的腰摔在床上。
好在床上撲了厚厚的褥子,是我從沒見過的綾羅綢緞,上頭還有精巧雕花。
帝王想與我一敘閨房之樂,可他忽然臉上漲的通紅,捂著胸口不斷咳嗽。
我嚇壞了,呆呆愣在原地,半晌都反應不過來。
直到皇帝扯我的衣角,幾乎飛去半條命時,我才驚叫一聲,大呼來人。
那一道身影如影如風,快的難以想象,竄入房內(nèi)后從袖間磨出一瓶丸藥,扶著皇帝用下后正準備離去。
卻被皇帝一把拽住。
“今晚你守著朕,待在外間便是?!?p> 他身形一頓,繞在衣袍間的冷香似乎都凝結(jié)成霜,碎裂滿地。
我怔在帝王身側(cè),低著頭,死死攥住拳,攥得手心幾乎出血,眼淚還是不爭氣落在衣襟上,暈開一片片墨點。
那人回過神,卑躬屈膝稱了句是,算得上步履輕快,走到外間的羅漢床上合衣躺下,仿佛一切都沒發(fā)生過。
我多想不顧一切沖上前,抓著他的領(lǐng)口問他。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皇帝正將我拉入懷中,藥香幾乎要沖暈我的思緒。
“嚇到了?”他輕聲問我,手不老實。
我忍著身上的惡心,眼淚不要錢似的往外落下。
“是,陛下,我嚇著了?!?p> 我的確是嚇著了。
丟了我五年的人,如今就這么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怎么能不嚇著?
05
皇帝臨幸我時,我一直在走神,我在想,那個人心里會不會愧疚,會不會覺得對不起我。
顧翡分明是認出了我,不然他不會下意識逃避。
他拋棄了我,他對不起我!
心中的苦澀在這一瞬間幾乎都扭曲成了怒意,或者說,恨意。
我恨他給了我相守一生的誓言卻又背棄,恨他明明說了娶我,卻又離我而去。
明明,只要他守諾,我現(xiàn)在早已和他成婚,說不定早已生子……
生子?
我差點忍不住,在皇帝還在時嗤笑出聲。
報應啊!
老天爺是開眼的。
他是個太監(jiān),他這輩子都別想有后代,這輩子都絕嗣,絕了香火!
那一點恨意如今變得無比暢快。
暢快到皇帝熟睡之后,我悄悄趿拉了鞋子一步步走到外間。
走到他的羅漢床前。
他身上穿著司禮監(jiān)秉筆才有的赤袍,渾身像是蝦一般蜷縮著,額頭上是一層細密的汗。
是在做噩夢嗎?
他夢里,會不會因為白日間見到我,覺得對不起我?
我伸手撩開他睡散的額發(fā)。
還沒碰到那白如玉的皮膚,手指被人驟然攥住,那雙冰凌一樣的眼睛里帶著森森殺意。
很快,殺意消散,漸漸變得迷茫。
薄唇囁嚅著,我好半天才分辨出他說的哪幾個字。
他在叫:“微微。”
我的小名,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