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逋逃

第九章 感恩節(jié)禮物

逋逃 風暴眼里的龍眼 9445 2024-04-02 22:05:56

  在一個秋日午后,賀濤再次光顧芳菲咖啡廳。他沒有向羅鋌提前預約,借一壺清茶消磨了一個下午。羅鋌在忙其他事務,不知道熟客登門,中途經(jīng)過包廂,這才上前詢問。賀濤把筆記本電腦往旁邊挪了挪,邀請他坐下來聊一聊。羅鋌沒有客氣,一屁股坐到對面座位上。見對方表情輕松,就主動問起上次的生意可有了眉目。賀濤告訴說雙方已經(jīng)初步達成合作意向,草簽了一個框架協(xié)議,后面還會有一系列的動作要展開。羅鋌聽了連連道喜。對方話鋒一轉,問起羅鋌這茶餐廳的經(jīng)營情況和他的工作現(xiàn)狀,包括待遇。羅鋌沒有預料對方會這樣問,猝不及防,一時還拿不準對方的目的,輕描淡寫說道:“實不相瞞,我和茶餐廳的老板是朋友,在這兒純粹是幫忙而已?!辟R濤不繞彎子,直截了當問他:如果招募他到自己的公司,是否愿意?這個問題出人意表。我一個門外漢,他究竟是想要什么呢?羅鋌保持神情鎮(zhèn)定,淡然回應道:“隔行如隔山,賀總那邊是和房產打交道的。而我呢,從來沒有涉足過這一行當,算是門外漢一個?!辟R濤擺擺手說道:“都是面向客戶嘛!都是從不會到會的過程。就拿我來說吧,以前還練過攤,倒賣過廢銅爛鐵,還搞過一段時間的農副產品經(jīng)營。又怎么樣呢?你瞧我眼下不是正在搞自己以前沒搞過的產業(yè)么?不是也干得好好的嗎?再說營銷、創(chuàng)意雖然各有門道,底層邏輯實則相通。只要有熱情,有韌勁,有時再加上那么一點靈感,一片天地就闖出來啦!怎么樣?機會向你敞開了懷抱,就看你敢不敢大膽嘗試!”賀濤攤開雙臂,仿佛化身做機會本身,向羅鋌做出擁抱的姿態(tài)來。這一番口吻既誠懇又熱烈,加上在商界浸染經(jīng)年,深諳縱橫之道,論說起道理來神情亢奮,頭頭是道。羅鋌不好直截了當拒絕,一面遜謝,一面推說需要考慮考慮。賀濤雙目炯炯,哈哈大笑,“沒問題,上門來挖人,肯定不合適!再說你和店主還有朋友這層關系擺在那里。好了,下決心的事情,還是要你自己來做!有時間的話,可以去我那里坐一坐,考察考察!”他站起身來,向羅鋌伸出手來相握,握住后卻并不立即放下,補充一句:“敢于自我挑戰(zhàn)的人都是不甘平庸的,期待你的回音!”一面說,一面用手指在空中點了點羅鋌的胸口。一副世界盡在掌握的豪氣。

  一個周末的午后,兩人相約去動物園游玩。若干年過去,曉玥回想當天野生動物園觀看馬戲表演的那段經(jīng)歷,仍然會記憶猶新。在這個秋陽高照的午后,有云雀在楓林銀杏或紅艷或黃澄的枝葉間啁啾。遠處鳥語林的的網(wǎng)狀穹頂,像碩大的蒙古包,矗立在高矮參差的峰巒之間。羅鋌像是跟隨著大人過節(jié)時去看花燈的小孩,那么興高采烈。他像一陣風一樣在前面騎著單車,呼嘯著從坡道上沖下去。嚇得曉玥喊叫著他的名字,他聽不見,或者聽見了也假裝沒有聽見,越過了環(huán)山道的馬鞍部,消失在她的視線里了,直到他在另一個坡頂?shù)膹澋郎显俅纬霈F(xiàn),朝她招手。他們抵達時,下午的表演已經(jīng)開始了。看著馬兒繞圈奔跑,猴兒騎在黑山羊的背上,一會兒抓住山羊的角,倒立起來,一會兒又竄身爬上旗桿,鸚哥兒模仿小朋友的稚語,還有蛇吐著信子在馴蛇人的脖子上纏繞……他一邊喝彩一邊鼓掌,渾然不顧旁人異樣的目光。偶爾還會朝著身后咧開嘴呵呵傻笑,像是在說:多么精彩啊,你們就不為所動嗎?曉玥湊到他耳旁告訴他,這和她見過的馴鱷人將頭放進鱷魚的血盆大嘴里,可差得遠呢。他不以為然,也絲毫沒有收斂的表示,亢奮的表情清楚地告訴她:他很享受眼前的表演,這一切,甚至包括了身旁觀眾的反應。他的掌聲夸張而又熱烈。尤其是在雜劇表演結束的時候,他有些輕佻地嘬起嘴來打了一個唿哨,惹得表演雜劇的演員朝他的方向投過來一個羞澀的眼神。這個唿哨成功地引起了別人的注意,也引起了曉玥的不滿。這份不滿,加深了她對這段記憶的印象。她質疑過他的反應過度。羅鋌咧開嘴朝她笑著,說出一段令她瞠目結舌的話來:“她”可能會是他幼時的一位玩伴,他曾經(jīng)陪著“她”練過功,這一切在常人眼中看似稀松平常的表演,在他眼里,都無一例外地烙印著一段銘心刻骨的艱辛往事。所以,他要把掌聲無保留地獻給她。曉玥已經(jīng)習慣了他胡吹大氣的措辭風格和不著邊際的敘事手法,無奈地表示:“你這舌燦蓮花的工夫和別人的表演比起來,恐怕不遑多讓。待會兒要不要陪你去到后臺,還是你單獨一個人去?”羅鋌的注意力全被場地中央的演員們吸引住了,只是笑著側過臉來望了望曉玥,然后繼續(xù)關注場地中央的跳火圈表演了。那兩只靈活的猴子再次出場。羅鋌告訴身旁的曉玥,要讓它們聽話,必須左手猴食右手鞭,懲罰時那鞭鞘一定要抽到孤拐上。倆人望向場地中央,在沒有老虎做伴的舞臺上,它們氣場全開,翻著筋斗云一般,躍過了火圈。下一個回合,還是它們倆,一氣呵成,抱團翻滾著躍過火圈去,——這個有些類似壓軸的節(jié)目,使它們成為了全場最為閃耀的明星。曉玥的注意力有一部分放在了羅鋌的那些不著邊際的話上面,他像喝多了迷魂湯一般,意識和表達的意象都在云端里瘋長。她問他是馬戲班出身的嗎?羅鋌一面忘乎所以嘬起嘴繼續(xù)打唿哨,一面言之鑿鑿,給出完全肯定的答復:“你猜對了!”

  在這個云淡風輕的午后,倆人觀看了一場“精妙絕倫”的馬戲表演,——雖然沒有老虎獅子出場,羅鋌仍然這么評價。這一段記憶給予曉玥和羅鋌的印象都十分奇特,它就像是一座橋梁,好像呼應了歷史,也昭示著未來。

  倆人在觀看了馬戲團表演后,騎著單車從郊區(qū)返回。途中順道拜訪賀濤,并參觀了他的公司。主人有一腔網(wǎng)絡天下英才的豪情,客人則仍然沉浸在馬戲表演帶來的愉悅情緒之中,交流雖然心不在焉而略顯浮淺,因為雙方都在一種良好的情緒之中,效果或許也在預期之中,行為表現(xiàn)本身也就并不重要了。

  品評身邊人,臧否天下人物,向來是人們茶余飯后不可或缺的功課。兩人之間,對于同事們的評價,自然也是不能免的,而一旦涉及到覃曼,局面就會略顯復雜。曉玥常常感嘆:“她真的是又漂亮人又好?!蹦樕贤瑫r浮現(xiàn)出羨慕的神情。羅鋌嚴肅點頭,嘴上卻又是沒一句正經(jīng)話,說道:“這位覃小姐,剛來的時候一口一聲羅哥,沒過多久改直呼其名了,再到后來我又降級成了小羅,照這么下去,恐怕哪一天我就淪為了小小羅,可以直接去踢歐洲職業(yè)聯(lián)賽!”

  “你沒感覺這么稱呼好別致嗎?還好不是叫你小嘍啰!”曉玥打趣過后,開始嚴肅分析,“實話說,她可不比你小,所以這樣稱呼,倒還不算是過分吧?”羅鋌大不以為然,連說了三聲不厚道,故意歪曲她的原意:“這還是我認識的曉玥么?前面還夸人家漂亮,嫩,轉眼間全部推翻,說人家老,——這也太不厚道呢吧?”曉月奮起拳頭向他臂膀上面鼓搗一下,嗔怒道:“我多咱是這個意思!說人家嫩,又貶損人家老了?都是你在那里瞎編排人!”

  “是真事兒,你倒是聽呢還是不聽?”羅鋌神神秘秘。

  “不聽!”曉玥偏偏不為所動,捂住耳朵。

  羅鋌施展慣伎,東拉西扯一通,模仿起外省口音自問自答:“儂曉得伐,有些女人為什么嫁不出去呀?——‘那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哦?一個個脾氣搿恁介古怪,不許別人講話,恨不得把遇到的男人都滅絕掉哩!最后只好皈依我佛,法號滅絕?!彼幻婵谛ㄌ?,一面雙手合十。

  “呸呸呸,說這些大不敬的話,是會下?lián)苌嗟鬲z的!”

  羅鋌配合表演,揮舞雙臂,仿佛墮入無邊地獄。

  “倒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曉玥終究還記掛著他剛才提到的“真事兒”,催促他快講。羅鋌關子也賣了,這才娓娓道來:“有一次我在征婚網(wǎng)站上無意中見到了我們覃大小姐貼出來的征婚信息,你猜那年齡是多少?只有三十歲!上次轄區(qū)消防檢查,在責任人一欄填著她的身份信息,我瞟過一眼。你猜怎么著?那比我大著可不止三歲四歲,——年齡嚴重造假!”

  曉玥對他的八卦十分不屑,替覃曼辯護:“所以這么說來,人家直呼你的名字并不為過吧,叫你一聲哥那還是尊重你。明明就是你好壞不分,雞蛋里面挑骨頭!”羅鋌嘆息道:“旦愿如此吧?!睍垣h接著又殺一記回馬槍,質問道:“好啊,你居然還上征婚網(wǎng)站!”羅鋌心虛但依舊嘴硬,強辯:“男大當婚,天經(jīng)地義,我正大光明我!”他跑向前面去,躲避著她的拳頭。

  兩人走在街道上,經(jīng)過琳瑯滿目的店面。一爿一爿店家的櫥窗內已經(jīng)紛紛貼出了各色各樣感恩節(jié)的裝飾畫和宣傳海報了。還還只是十一月上旬光景,節(jié)日的氣氛已經(jīng)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像是烘焙房飄出來的蛋糕的奶油味道,漸漸濃郁。

  “你看這些店家把節(jié)日氛圍給烘托的!”

  曉玥莫名感慨:“圣誕節(jié)也馬上快到了,一年就又快過完了?!D蓬離本根,飄搖隨長風?!纹浯掖??!闭爜?,這抒發(fā)的分明是悲秋的愁緒,從她光潔的面龐上卻看不出絲毫異樣來,這么一句感嘆似乎大有緣由。時間尤其是女性的敵人,而悲秋、傷春,也是才女們常作的文章。原本想明知故問:她是不是在感嘆年華的易逝。這終究是觸霉頭的廢話吧,他便緘了口舌,不再做聲。

  “在這座城市讀了這么多年書,以前倒是沒有感覺到。這幾個月下來,漫步街頭,發(fā)現(xiàn)它是越來越洋氣,卻也是越來越陌生啦。”聽了這沒來由的感嘆,這一次羅鋌特地扭轉頭去看她的臉。

  “看我做什么?”

  “發(fā)現(xiàn)了骨子里的你,其實是個很傳統(tǒng)的人。音樂或許改變了你的氣質,但沒有改變你靈魂中固有的那部分東西。它既像是修養(yǎng),又同品味相近。說不清又道不明,很奇妙!”

  “難道不好么?”

  “沒有覺得不好。只是單純從樸素認知論的角度,這么覺得。從淺了來講,好比飲茶與喝咖啡的區(qū)別。打個比方說,同樣是樂器,古琴旁邊就應該沏一壺碧螺春,而聆聽鋼琴時駐足一旁人們的手上最好端著一杯卡布其諾。如果搭混了,那就不算應景,而且還會大煞風景。為什么?同樣是琴聲,古琴這樣的弦樂器,琴音裊裊,伴著縷縷茶香,回甘無窮,唇齒留香,文人雅士聞之,余音繞梁,可以三日不絕,與天地相往還!鋼琴就完全不同。這弦音需要借助鍵、膽和槌的連動,加以音箱烘托放大,樂色或鏗鍧,或沉郁,在大理石的廊柱間、在穹頂下宛轉回蕩,最適合紳士淑女,王公貴胄駐足傾聽,手里咖啡一盞,脂香濃郁,沁人心脾,伴著悠揚的旋律歌之詠之,舞之蹈之,就像尼采所描述的那樣,人神就此合為了一體!”羅鋌一邊大吹法螺,一邊搖頭晃腦,做細味之狀。就像平日里一時興起的睜眼胡謅,說著說著自己也慢慢覺得有幾分道理,再添些醬醋,瞎話也就越編越像,越編越神,最后神乎其神,連自己也信以為真了。

  “看來這就是所謂的酒神精神咯?”曉玥冷不丁地問了這么一句。羅鋌驚訝點頭,旋即察覺出她眼神里的異樣,很快他便體味出對方的促狹心思。果然曉月吐著舌頭表達歉意:“啊-啊-啊,對不起,往你的咖啡杯里倒了些葡萄酒!”這樣戲謔的一句調侃把羅鋌給逼到了墻角。他索性仰起頭來大笑兩聲,來掩飾自己的窘迫,似瘋魔又像真醉了酒,惹得行人紛紛側目。他那沒皮沒臊,依然故我的勁頭,臊得曉玥的臉也跟著發(fā)起燙來。不論是同向或是相向的行人,連那些回頭看他的也都走遠了。兩人并肩走出去百十步。羅鋌恢復了常態(tài),他的笑意像是瓢潑大雨后收儲在檐下的一瓦甕清水,滿滿地漾在臉上。一時彼此都無話說。經(jīng)過街心公園時,曉玥停了腳步,在盲道旁的一棵橡樹下面站定,向羅鋌轉過身來,“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情?!绷_鋌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曉玥模仿他的口吻,說道:“你這么一本正經(jīng)說瞎話的樣子,討嫌是討嫌了些,還不怎么招人煩。但是呢,這么神神叨叨,瘋瘋癲癲,可就嚇人了。為了不要嚇倒路人,還是請自我控制一下的好?!绷_鋌再次夸張地躬身感謝她的諍言,引得周邊的路人再次側目,看向他倆。

  芳菲的節(jié)日氛圍也烘托得一天熱烈一天。茶餐廳陸續(xù)推出了各色惠客套餐。便捷的網(wǎng)絡預訂系統(tǒng)也升級上線了。覃曼提出所有方案都需經(jīng)過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和店長的審核,事實上這個指令的實際對象只有羅鋌一個人。羅鋌很配合:創(chuàng)意,方案設計,繪圖,及至文案,——創(chuàng)意總監(jiān)雖然說是個空頭司令,但他可以一人分飾多角,領導員工都當了,除了跑腿的活計,他需要找人打打下手,其他的工作都是一肩挑。再說圖案選擇、動畫設計和系統(tǒng)模版打樣,別人還真插不上手。唯獨以感恩為主題的征文活動,可以增強員工間的互動,不需他親自捉刀。覃曼看后,給出了修改的意見,同時建議在文化互動環(huán)節(jié),增加一些游戲元素。具體怎么設計?她秘而不宣,表示屆時她會來揭曉。她吩咐后廚準備好一些南瓜餅。所有繪圖工作,動畫設計,促銷方案完成,羅鋌交給覃曼來看,同時他也發(fā)了一份給阿婷,對方的答復很是簡潔:你們倆商量就好。方案定下來,一切都有條不紊在推進執(zhí)行:宣傳貼畫都貼上了墻;宣傳活頁打印出來,促銷時分發(fā);更新過的套餐增加了許多感恩回饋的贈禮;戶外的電子屏不間斷滾動著節(jié)日套餐的介紹;網(wǎng)絡界面和APP也實現(xiàn)了同步更新;大廳內的多媒體屏上面播放著節(jié)日宣傳視頻——這個視頻是前期城市生活頻道采訪的一些視頻剪輯,經(jīng)過重新編輯,加了一些內容,令人耳目一新。忙過這一陣,羅鋌泡上一壺茶,坐在窗戶邊,曬著太陽,聽著音樂,看著街面上的行人,和店門口熙來攘往的客流,整個人悠閑而愜意,日子寧靜又祥和。偶爾因貧血癥引起的眩暈感襲來,心頭才會涌起那個蠕動在夢境和白日夢里的意象:置身在j城,都市生活如同一只碩大的水蛭,用吸盤將他牢牢地吸附住了,他因為失血而虛弱到無力擺脫……除此外,談不上有多美好,他似乎也沒有理由埋怨這眼下的生活。

  羅鋌坐在窗下,想象在秋日午后的陽光下,聽著音樂作畫,又會是怎么一番享受。許久都不動畫筆,偶爾也會感慨光陰遭虛擲,天賦被浪費。畫廊里那些無人問津的畫作日積月累添了灰塵,賦予了這些繪畫一種滄桑而又落陌的意境。它們仿佛是從歷史的遺址中被發(fā)掘出來的古董,穿越時空,終于重見天日?;蛟S不過是些歷史的邊角料,永遠成為不了博物館內核心展區(qū)的主角。比如那副《星空》,給人一種星光閃爍的錯覺。還有那副《和一位遛狗的老人相遇》,——這是除了自畫像,他唯一的一次出現(xiàn)在自己的正式作品里面。再比如那副得意之作——《橋》,完全不顧透視的規(guī)則,無盡延展的彎曲橋體隱現(xiàn)在云霧中,仿佛海市蜃樓,又像無力穿透虛空的實體。他確曾千百次地夢想過一朝暴得大名的情景,想到了裝裱時用到的鍍金畫框,上等的胡桃油和罌粟油,還有十萬一平方尺,或者更高。沒有任何人禁錮得了自己的想象,唯有現(xiàn)實的調色板上,乏善可陳。慵懶的意緒像沒頭蒼蠅一般游竄在午后沉悶的空氣中,摶不起一個完整的意象,反倒令人昏沉欲睡。

  想起了和畫廊老板的約定。曾經(jīng)盤算帶她去看看。想象她露出驚嘆的表情,他清楚這是虛榮心在作祟。終究還是舉棋不定,又像是在刻意拖延:害怕虛榮心在期待后落空,得不到期待的贊賞而陷入更深的失落。你的調色板里什么時候混入了廉價的丙烯顏料了呢?曉玥曾經(jīng)這么調侃過他,像是無意間揭開了自己遙不可及的夢想與寒傖處境之間的巨大反差。加上曉玥在玩笑時連番給予的“打擊”,越發(fā)讓這種期待落入渺茫的境地。那些畫作可能注定要經(jīng)歷滄海桑田一般漫長的等待,直至蒙了塵埃,終究也等不來期待中的親睞。

  他不敢輕易冒險。

  氣氛就像鍋里的水,添著柴禾,慢慢就沸騰了起來。好戲是擱在沸水上面籠屜內的蒸包,到了一定火候,就該出鍋了。感恩節(jié)當天的晨會,增加了游戲環(huán)節(jié)。員工聽候號令,改變了縱橫排列的隊形,圍繞覃曼站成一個同心圓。她變身為拓展訓練師,熟練駕馭著游戲規(guī)則。一枚水晶球音樂盒在大家手里傳遞起來,音樂聲停止,水晶球停留在誰手里,誰就站出來表演一個節(jié)目。有的害羞捂住臉,大家起哄不放過,覃曼遞上一盒南瓜餅,表示給大家講個故事,或者說段心里話,也都可以。大家很應景地講起了感恩的話語。水晶球終于輪到了曉玥手中,她也想說一段話蒙混過關,大家不答應。有男同事提示:聽到過她在休息室和走廊里哼歌。大家伙七嘴八舌,說聽過了曉玥彈鋼琴,可沒聽過她唱歌呢,大家一致要求她給大家唱一首。曉玥卻不過,同意給大家美聲清唱一首意大利語歌曲。一首唱罷,應者寥寥,大家還沒有搞明白這首歌唱的啥內容,覃曼帶頭鼓起掌來,稀稀拉拉的掌聲漸漸熱烈起來。曉玥手里捧著禮盒,雖然曲高和寡,她嘴上仍然要說些感謝的話,——既感謝大家“捧場”愿聽她唱,也感謝覃曼替她解圍。羅鋌沒有站到圓圈內,手里也就沒有水晶球,但他同樣獲得了一份節(jié)日禮物。一開始覃曼邀請羅鋌一起來玩游戲,他推辭說這是團建的絕佳素材,需要有人給大家攝像、拍照;覃曼奉上南瓜餅時,輕聲說道:合作愉快。羅鋌打開餅盒,拿起一枚來塞進嘴巴里,大嚼起來。“味道怎么樣?”“還行。就是面粉放得多了,炸得有些老,油重。”說來也巧,南瓜餅人手一份,剛剛夠分。事后羅鋌解釋給曉玥聽:有一枚袖珍遙控器,可以控制音樂的播放。所以水晶球可以恰到好處停在每一個人的手中,且不重復。

  感恩節(jié)前后的畫展給了畫廊主人清倉的契機,也讓羅鋌不得不將與曉月偕往的計劃付諸行動?!切┮援嬚沟拿x即將賤賣的作品,像要被領養(yǎng)而遠離的小狗,狗媽媽還想再看上一眼。兩人漫步在畫廊內,嗅著油墨的香味,空間雖然狹窄,思緒卻被帶入到各種奇妙的場景。心情是海闊天空的一片云彩,靜靜地浮著。畫作掛滿了墻壁,有的只好摞在一起,委屈地廁身墻角。羅鋌并不預先告知曉玥哪些是自己的作品。曉玥看得細致,時而會在一些畫作前面佇立良久。中途畫廊主人過來把羅鋌拉到一旁,湊到他脖頸邊耳語,告訴他前幾天有人挑中了他的那幾幅小尺寸的裝飾畫,打包價八百,他沒答應。今天又過來了。羅鋌目光在狹長的畫廊過道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到一對小情侶模樣的年輕人身上。兩個人恰好站在曉玥身后,正對著幾幅靜物畫《牛蠅的牽?;ā?,《芝麻地里的稗草》,還有另外兩幅羅鋌已經(jīng)叫不上來名字的畫作品頭論足。兩人的議論也同樣引起了身后曉玥的興趣。她半轉過身來望向那幾幅畫。打耳釘?shù)哪猩坪跽f了句什么笑話,一旁的女孩掩嘴輕笑起來。男生戲謔的表情略微一展露,便及時煞住,收放自如,頗得謔而不虐的神髓,在羅鋌看來這樣適可而止、恰到好處的品行是難能可貴的。他雖然有曲解畫意的嫌疑,卻和那些愿出價購買又完全不懂得欣賞的俗漢完全不同,他至少是在品評,這一點并不叫人討厭。羅鋌俯身在店主耳畔,告訴他一千賣了吧,可以再搭送一兩幅擺在墻角的邊角料一樣的小畫。主人過去和那對情侶商量,從他們不無驚喜的表情,看來他們爽快同意了。隨后是摘下畫作打包、付款。曉玥朝著羅鋌走了過來,似乎刮目相看,而表情上卻努力克制著。彼此沒有說話,曉玥已經(jīng)確認了這些畫作的歸屬。羅鋌問她聽到兩人議論些什么。曉月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話,嘴上卻并沒有馬上說出。只是那個女孩子說了句“看著這些畫感覺畫家像是個屌絲”,令人印象深刻。

  “你確定她說的是‘畫家’?”

  “你看起來很興奮?你居然毫不在意別人在說你是‘屌絲’!”曉玥不解,“她說得沒錯,看著你的畫,充斥著一種滿不在乎又膽大包天的想象力。——你是毫不在乎別人的篾視的。”

  羅鋌像是聽了天底下最動聽的贊美,憨厚地笑著。這是曉玥從所未見的表情。

  “那個男生究竟說了些什么,——這應該是個笑話?”

  曉玥終于忍耐不住,噗嗤笑出了聲,告訴羅鋌:“他說他猜你一定畫過一幅同類型的畫,名字都給你想好了,就叫做‘插著鮮花的牛糞’,或者‘長著蘑菇的牛糞’!”羅鋌聽了,意識到自己完全曲解了對方笑的意味:居然是這么不厚道,又哪里是謔而不虐?嘴上故意嚷嚷著“我這畫不賣了,真正是豈有此理!”

  恰巧畫廊主人走過來,手里攥著一摞百元大鈔,遞給羅鋌,嘴上應和著說道:“晚了,已經(jīng)賣出去啦,這是一千元!”平日里不論是用什么方式收的款,他都喜歡這樣實實在在地把錢交到羅鋌手上。他能夠理解羅鋌需要的這種真實感。這些百元大鈔就像砌墻的磚塊,給了羅鋌一種建筑學意義上的堅實質感。這恐怕是任何追求高遠的藝術家都擺脫不掉的情結,當然這也是羅鋌每每自況亦復自辯的理由。羅鋌接了錢在手里,并不數(shù),一分為二,遞還五百元給畫廊老板?!澳氵@是做什么?”對方的辭氣間顯得有些生氣?!岸嗵澚四惝敵踉敢馐樟暨@些畫,都是些無人問津的粗濫之作。你也跟著費了心,再說地兒占了你這么久,我怎么好意思獨吞?”羅鋌解釋。

  畫廊主人有些不知所措,搖頭嘆道:“都是嘔心瀝血的結晶,可惜還是沒有遇到真正識貨的人吧,也別氣餒!這樣,我留兩百?!彼麑⑷僭€到羅鋌手上,不待羅鋌推辭,他徑直到前面張羅生意去了,留下兩人在山積的畫作之間感慨。

  “我已經(jīng)有大半年沒怎么動畫筆了,——你瞧,這就是一個藝術家遭遇到的窘境?!绷_鋌仔細瞅了瞅手中的鈔票,一面把它們塞進褲兜,一面自嘲。

  “繪畫的勇氣沒有了,看來你自命為藝術家的勇氣還鮮活的保留著?”聽著她的調侃,羅鋌故意翹起大拇指,贊道:“知我者,曉玥也。”原本一句誅心的話,給他的玩笑消解掉了。似乎為了緩解氣氛,曉玥還是拍了拍他的臂膀,意示撫慰。有一幅冷色調的小畫格外引起了曉玥的矚目。畫面近景的河堤邊上一個女孩兒彎腰拾著東西,她頭頂寬沿草帽,帽沿上簪著一朵粉紅色的花,——這是整幅濕冷的畫面上唯一的一抹亮色。身后遠景里還有一個虛化的人形,頭頂氈笠,身披蓑衣,也俯身在河堤上撿拾著什么。湊近了看,下面的題簽是《拾地錢的女孩》。曉玥朝著畫作努努嘴,一指羅鋌,問:“你的?”羅鋌微笑不語,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遇到她猜錯了,而且是錯得離譜時,他也會搖頭;對一些膚淺之作,礙于同行之間不宜輕下褒貶的行規(guī),他不好置評,但如果把一些入不了他眼的畫作也算到他的頭上,那無異于混淆了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界限,他也是斷乎無法接受的。兩人在畫作間徜徉,時而停下腳步來品評一番。有些作品是出自于他素未謀面的同行手筆。不論曉玥的品評是什么,他都可以說出另外一番完全不同的觀感。當然曉玥也并不完全贊同他說的。比如說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論斷,曉玥就不贊成:首先,拿音樂來類比繪畫,非但不能引起她的共鳴,反而適得其反,闖入她的領地,綁架了兩個概念過來,為他的自夸張目,曉玥嗤之以鼻。用她的話說,下里巴人的音樂難道只有下里巴人聽得嗎?照這樣的邏輯,像《詩經(jīng)》里的那些《秦風》、《鄭風》當年不是也被人目之為淫俗之作?后來呢,又當如何呢?其次,如果連一只腐爛的蘋果也能入畫,那么高雅和低俗兩者之間的界限又在哪里?要不要對描繪的對象加以限定呢?最后,如果單純以描繪的對象來論定雅俗高下,那么羅鋌所觀照刻畫的對象,多半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人和物,這又當作何種解釋呢?羅鋌聽了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曉玥自然也沒有漏掉他的那幅大作《橋》,她曾經(jīng)聽過羅鋌自夸過的一幅同名的作品。這幅畫,不論從構圖,還是從色彩的選擇、明暗的搭配,實在太過醒目了,很難不讓人多看上一眼。畫廊內以橋做為對象的作品也不下四五幅,前面看過的每一幅她都有留意,唯獨這一幅,曉玥挪不動腳步,盯著看了許久。橋身若隱若現(xiàn)地橫亙在霧藹里,無盡地延展,橋墩矗立在棉花一般層層疊疊的云霧中,而非水面上,——甚至找不到橋身和橋墩的倒影;越往下越朦朧難辨,而越往上卻又纖毫畢現(xiàn),是完全寫實的筆觸。兩相對比,給人虛幻不真實的強烈印象。

  “你這描繪的究竟是一種什么意境?。俊睍垣h喃喃問道。她并不去看他,已然斷定了畫作的歸屬。

  像是見到久別重逢的故人,他也用全新的目光來審視眼前的這幅作品?!盎蛟S作者在作這幅畫的時候,想要表現(xiàn)的是對未知的探索?一種想要跨越迷霧通往彼岸世界的勇氣?又或許是一個青春期躁動著的少年對未知的追問和求索?”

  她點了點頭,雖然并沒有獲得一個確鑿的答案。

  回去的路上,兩人意興未闌,繼續(xù)關于繪畫的話題。

  “我倒是覺得那個買畫的女孩形容得很是貼切:看了你的畫作,固然有種倔強不屈的意志力,同時又籠罩著一股無力的虛無之感,二者矛盾地并存著?!?p>  “我發(fā)現(xiàn)我虧慘啦!”

  “你有在聽我的評價嗎?——怎么講?”

  “至少她是看懂了,——她本來應該出一個更高的價錢!”

  “我很好奇,一個自命不凡的藝術家是怎么沾染上滿身銅臭的呢?”

  “應該是從天賦不得不被賤賣的那一刻開始?!彼樕细‖F(xiàn)出誠懇的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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