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留之際的成士俊終于見到了二十年未曾某面的女兒,他的激動和興奮是難以表述的。他竟然自己從床上坐了起來,張開了多日未曾開的口:“雨心,我的女兒,真的是你來了嗎?”
“是我來看你了,你好些了嗎?”葉雨心立在床邊,語氣冰冷,她不曾忘記二十年前生父對自己的冷漠和遺棄。
叔叔在旁邊暗暗拉了一下雨心的手,示意她到病房外去。他告訴她:“雨心,你還不能原諒他嗎?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呀!再說,他報病危已有十幾天了,為了能見你一面,他硬是撐著,他已有十幾天沒有開口說話了,你知道嗎?看來很有可能是回光返照,他一定有話要告訴你,你對他好一點好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不會讓他死不瞑目吧!”
葉雨心沒有說什么,只是悄無聲息地又回到了病房,看著昏睡過去的面容枯槁的生父,她的內心有一種酸楚。她從叔嬸那兒已得知了生父在和母親離婚回到江海后,日子一直過得很不順心,他的第二任妻子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也遠不如龔如雪賢慧,端莊。他們的婚姻在磕磕絆絆中勉強維持著。最后,他所在的廠子垮了,他失業(yè)了,又生了重病。那個驕蠻的妻子終于離他遠去。只有白發(fā)蒼蒼的老母陪伴著他。而當去年葉雨心的奶奶也辭世之后,雨心生父就徹底垮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不得已住進了醫(yī)院。
她坐在床邊,削著一個蘋果,想著生父、繼父和母親的感情糾葛,也想著自己和華風。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回想當年,生父和母親是怎樣的恩愛,他們的愛情曾為許多人所羨慕??勺詈竽兀K人散,她不知是該替父母悲哀還是該替自己悲哀。
這時,病床上的成士俊睜開了眼睛,把手伸向了女兒。葉雨心抓住了生父那干枯的手,她輕輕地說:“爸,你好好養(yǎng)病,什么也不要想了,我會陪著你的?!背墒靠暝似饋?,他靠在被子上,大喘了一口氣,征征地看了一會女兒,喃喃地說:“你和你媽媽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我這些年可真想你們呀!”他停頓了一會,又說:“雨心,我的時間不多了,我一定要說出來。你一定想知道當年我和你媽媽為什么離婚吧!”
“別說了,爸。過去這些年了,聽不聽對我意義都不大了,重要的是你能盡快康復?!比~雨心確實不想聽了,盡管她一直為此困惑了許多年。
“不,不,孩子,我,我一定得告訴你!”成士俊急切地說著,他更緊地抓住女兒的手,仿佛是在握牢自己即將逝去的生命。他凹陷的雙眸有一絲光亮閃了一下,他緩緩而又吃力地說:“雨心,我是個卑鄙,靈魂骯臟的人,根本不配作父親作丈夫。七十年代,邊疆條件很艱苦,一個星期只送三天的電,沒有大米,沒有白面,沒有清油。把你送到江海后,我也決計離開丘五農場了。也許千千萬萬的知青都能忍受的生活,我卻越發(fā)難以忍受。我成天唉聲嘆氣,想著離疆的辦法,你的母親那時一如既往地關心我,體貼我。我看著溫柔美麗的妻子,一個自私的荒唐的念頭在我腦中形成了。加工連的葉浩連長那時剛喪偶不久。在一個狂風呼嘯漆黑的夜晚,我把被我灌醉的你的母親偷偷塞到葉浩的床上,然后偷偷地躲在葉浩的房前。葉浩很晚才回家,他沒有把煤油燈點亮,好像很疲倦地一頭就躺在了床上,我就在這時擰亮了手電筒沖進了葉浩的家。之后我如愿以償地和你母親離了婚返回了江海。準備在照我的下一步計劃返疆去把你母親接到江海來和我復婚,這樣你們母女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戶口落在江海了??蓻]料到傷透了心的如雪竟然真的和葉浩結了婚,她痛斥我卑鄙、下流、無恥。我想她一生都不可能原諒我了!但當時年輕的我卻在氣她移情別戀,氣休休地又返回了江海,還把你送到了你外婆家,讓你吃盡了苦頭。我已經為自己年輕時荒唐的計劃遭受了生活對我的一個又一個的折磨?,F在能見你一面,還能說出我多年的懺悔,我就死而無憾了!我還想告訴你當年你唱給爸爸聽的《我愛BJ天安門》真好聽,真想再聽一次,”成士俊又大喘了一口氣,仿佛再也沒有什么力氣了,他閉了閉眼,又緩緩睜開,輕輕地說了最后一句話:“告訴你——媽媽,我一生——都愛——著——她!”
一塊白布遮住了成士俊,也蓋去了他五十幾年風雨歷程的榮辱生涯,他沒能聽完雨心唱給他的歌。一個普通的、怯懦的江海知青在他的故里為自己的缺憾人生劃上了一個句號!他在生前曾對自己的弟弟說過這樣一句話:真的很想去看看我當年種的白楊樹現在長得有多高,有多粗了!
葉雨心在生父的墓碑前站了許久許久,她想告訴父親:爸爸,你知道嗎?當年你和媽媽種下的白楊樹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了,無論是風卷狂沙的搖撼還是暴風驟雨的肆虐,它依然筆直地堅韌著狀大著自己。它是神奇的摧不毀的大西北的靈魂!爸爸,盡管你年輕的錯傷害了媽媽和幼小的我,可我依然無法恨你。也許是血濃于水吧,你曾經是一個絕情的父親,我又怎么能做一個狠心的女兒呢?我之所以一直沒有稱葉浩爸爸為“爸爸”,就是因為我的心里一直有你的影子呀,爸爸!我還要對你說的是,爸爸,當年你真不該離開農場,你的離開和如今告老還鄉(xiāng)的知青們是無法比擬的!他們的青春雖然被歲月的風塵磨勵得崎嶇不平,可三十多年的堅守卻是他們生命中永遠壯美的歌!而你,爸爸,你沒有歌,甚至你的一生中連一個音符都沒有。你愧對當年為你們支邊送行的鑼鼓聲,更愧對戈壁中的綠洲!可是,沒有人恨你,你錯了!媽媽沒有恨你,連長眠于丘五農場的葉浩爸爸也沒有恨你。戈壁荒原是寬容的,畢竟你還是在那荒原中灑過汗,植過綠色的。爸爸,現在這里好安靜呀,你是否也在回想自己的一生呢?
天空飄起了春日纏綿的雨絲,一襲淺灰色風衣的葉雨心安然地走在雨中。自小她就不喜歡打傘,在丘五農場,只要一下雨,她便和鄰居的小伙伴一起奔到屋外,大喊著:“刮大風,下大雨,邊疆的娃娃不害怕!”一任漫天的大雨把自己淋個濕透,那感覺就好像焦渴中喝了一瓢涼水,過癮極了!大人要罵就讓他們罵去好了,小孩子們自有對付的辦法。每逢下雨,長她四歲的華風總是用雨淋濕的泥巴做一個小泥娃娃送給她玩,而她怕臟,總是把憨態(tài)可掬的泥娃娃悄悄扔到渠道里,然后不停地洗手。葉雨心蹲下看著墓地濕潤的土,眼睛潮濕了,噢,華風,我真愿意雨永遠地下,好讓你再為我捏個泥娃娃,我一定會一生一世地珍藏著的!雨水和淚水一起沖刷著葉雨心蒼白憔悴的面孔。愛她的人,她愛的人一個個都離她越來越遠,為什么?是命定嗎?不,她不信,在雨幕中,她決定傾其一生也要抓住自己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