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擂鼓錚錚鴻門宴（下）

　　“古有先鑒，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端就在于賂秦。妥協(xié)猶如割城，縱然有一夕安寢，然暴秦之欲無厭，諸侯之地有限，奉之彌繁，只會侵之愈急，何況闕氏本就是貪得無厭的小人。闕準當權(quán)乃是以小兒令諸侯，本身名不正言不順，對我朝宗親更不施以照拂，甚連泰陵之中的宗親靈柩也遭其焚燒揚灰，死后不得安寧。此等不仁不義，無道無德之類，與此相謀，無異于火中取栗?！?p>　　話意到極深之處，溫鈺忍不住停頓，“更何況，叔父……闕氏若真的對您乃誠心所至，還會張?zhí)蛉讼露臼謫?？?p>　　劉堯瞬間驚起，“你說什么嗎！張?zhí)蛉怂?、她……?p>　　“張?zhí)蛉嗽缇筒辉诨蕦m，而是在平陽政變中隨著宮人潛逃出城，機緣巧合得到了我舅父接濟。本是想一路同行送歸長安，與您團聚……”

　　溫鈺一字一句清晰道。

　　“誰料闕氏半路設下伏擊，爭亂之中，張?zhí)蛉吮魂I氏……殺害了?！?p>　　霎時心跳失了節(jié)奏，他說得并不委婉，聲音干脆利落，如同刀槍劍戟一貫捅入劉堯耳中。

　　一瞬銅墻鐵壁盡被摧毀，劉堯“啊”了一聲，雙目充血而灼痛

　　溫鈺把令牌拿給他，“這是在張?zhí)蛉松磉呎业降幕食撬咎亓?，侄兒不敢欺瞞。

　　劉堯一把豪奪，心中怒火欲燃，“尸身呢，棺槨呢，在哪里…它們在哪里！”

　　噩耗驟然，劉堯難以置信。

　　直到侍從將一樁略微簡陋的棺木抬到大殿，他才如夢初醒，跌跌撞撞從臺階滾了下來。

　　撫開那厚重的蓋板，究啞然失聲。

　　“我母親究竟有什么錯，非要遭此滅頂之災！”

　　他想起平陽政變的時候，得知張?zhí)蛉吮魂I氏挾持的消息，他又急又氣，半夜驚坐起，怔怔一直到天明。

　　倒如今、倒如今……

　　這，都是闕氏的罪過！

　　呼延晏恨然道：“闕氏佛口蛇心，兩面三刀，乃是窮兇極惡之徒??！”

　　“是吶！”朱嵇怨憎非常，“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尚且落得如此下場。難道中山王真的以為依附此人是長久之計嗎？”

　　幾相歷言，如山催地陷，仿佛霜刀碳火，將劉堯逼仄在地。他死死抓著拳頭，面色如吃人的野獸，“闕準他竟然下此毒手，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溫鈺低聲道：“還請叔父節(jié)哀。”

　　這一聲，把劉堯喚定了住。

　　溫鈺看著他向自己而來，離到一臂之距，竟是浩浩蕩蕩的一拜。

　　溫鈺急忙托住他的手，將頭降得更低更低，“叔父，這使不得！您是長輩，您折煞我了?！?p>　　劉堯道：“自我前往長安鎮(zhèn)守，便再未和母親相見，也未能盡孝一刻，你能將張?zhí)蛉说氖硗咨瓢仓盟蛠?，我很感激你。”他幾乎要說不出話來，“至少還有一份哀榮，容我去盡孝?！?p>　　“太夫人過世，哀默痛苦在所難免，只是……”

　　溫鈺緊緊咬著牙說下去。

　　“只是此刻還不是黯然神傷的時候?！睖剽暤溃骸罢蜿I準屠戮我們親眷，催毀我們意志，我們劉氏子孫更要自強不息，且能讓他仇者快逝者痛！”

　　長遠的天際深處傳來轟隆的雷聲，似一把堅實的利刃直插大地之腹。

　　“你說的對！我們絕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讓他們?yōu)樽约翰辉撜慈镜孽r血——付出代價！”

　　幾乎是同時，鄭懋的鮮血從喉嚨涌出，噴在描繪金絲祥云的地毯上。

　　這場變故來得太過突兀，一時之間無人反應過來，溫鈺怔在當?sh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覺得心底出現(xiàn)了一個茫然的空洞，耳側(cè)徒留身側(cè)宮人失控地尖叫聲。

　　“鄭伯！”

　　溫鈺駭然驚呼，忙不迭沖到他身前，一把撐住他身子。

　　而此時的鄭懋已經(jīng)虛弱倒極點，他腹部劇痛，仿佛胃已經(jīng)被腐蝕融化，直到最后一刻，他根本不知索然，只是悲憤的瞪大眼睛，仿佛眼仁都要掉出來了。

　　“酒…”

　　呼延晏伸手拔下一旁宮人發(fā)髻上的銀簪探入酒杯之中，頃刻間腐蝕得烏黑。

　　“酒里有毒！”

　　大雨從窗間灑落，如泉涌水柱，清冷而蕭疏，直蒙上春意中一層微薄的冷霜。

　　溫鈺道：“快……快叫大夫！”

　　呼延晏用手貼過鄭懋的脖頸，“不必了，武陽侯他……已經(jīng)死了?！?p>　　眼見一切，劉堯亦恍恍惚惚，“好端端的，酒里怎么會有毒？”聲音霎時蓋過殿外的電閃雷鳴，“是誰送的酒！凡是接觸傳膳者通通帶上殿來，孤到要看看是誰敢在孤的面前行兇殺人！”

　　稍后查明，李廣帶著一干牽扯之人入殿審視。

　　“王爺，接手的奴婢都在這兒了。方才他們大概交代，又請大夫驗過，武陽侯所中之毒乃是砒霜，并在酒杯杯壁和其中的酒水中驗到，同唇際的毒漬完全吻合。而悉數(shù)酒壺中并未發(fā)現(xiàn)，大可排除大數(shù)，經(jīng)廷尉司推斷，想來只有侍酒宮人難辭其咎?！?p>　　劉堯目光輕掃，“給武陽侯侍酒的是誰？”

　　宮女嚇得面如土色，倉惶跪下，“是……是奴婢。”

　　她旋即看向鄭懋桌案上的酒杯已經(jīng)空空如也，既惶恐，又否認，“可奴婢沒有理由殺武陽侯呀，奴婢跟武陽侯無冤無仇為何要殺武陽侯呢？奴婢…奴婢實在不知?。　?p>　　呼延晏當頭打斷她，“因為你根本不是想殺武陽侯，你是想殺端慧太子！”

　　“奴婢不敢！奴婢冤枉啊！”

　　“是了，王爺！”呼延晏漠視眼前宮女的驚愕與懼意，立刻斬釘截鐵，“闕賊就是想借您的手殺害太子呀，他向來視太子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殺之后快。若非這杯毒酒陰差陽錯送到武陽侯手里，若是太子喝了，可想到時一旦作證是王爺殺了太子，那么王爺又會背負什么罪名？那時候何須別的借口，就一句誅殺同族，如此不仁不義之行，闕準就能將您緝拿下獄，好他自持正義化身，把皇位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

　　他哼道：“豎子，這手段果然陰損！”

　　他說得極其合情合理，甚至連不明所以的溫鈺亦找不出破綻。

　　一時間，形式猶如游蕩于宮巷的風，徹底改變了方向。

　　呼延晏卻依舊步步緊逼，“武陽侯暴斃，不過是他們此番失手罷了，若非闕氏，誰會行這腌臜詭道!”

　　形式催人，有誰會頂這個罪名，沒有，甚至所有人心底，早就暗潮洶涌得把罪名推向了闕氏，連劉堯原本平淡的臉龐，也呈現(xiàn)出一種畸形的狠厲，這是眾望所歸的決定。

　　驟然一尊玉杯摔碎在地板，“闕氏想清清白白當好人，做夢！就算是同歸于盡，我也要他給我母親陪葬！”大袖下的兩只手情不自禁用力握緊，“即刻將這個婢子凌遲處死，我要他闕準看好了，我劉堯，絕不是隱忍不發(fā)的懦夫！”

　　李廣旋即指揮著守衛(wèi)，把那宮女硬拖出去，移時撕心裂肺的絕望慘叫，不由觸動心弦。

　　溫鈺霎時心悸，仿佛一團迷霧鋪天蓋地而來，但到底不得不以大局為重。

　　他緩緩跪下，“侄兒還有一個不情之請?！?p>　　劉堯就步上前，伸手扶他，“好孩子，起來說話?！?p>　　溫鈺不肯，反而更加恭敬，“劉溫鈺懇請叔父即刻昭告天下，登基稱帝，率我等劉氏子孫討伐闕氏！”說罷他矜重扣頭，“侄兒自知資質(zhì)淺薄，能力虛虧，徒有太子之名，卻無太子之智，今日，侄兒愿將太子之位交給賢明君主，愿吾主承上天祖宗庇佑，護我劉氏皇族長久太平！”

　　斯須呼延晏、朱嵇急忙緊追其上，“臣等愿請中山王登基稱帝，共討闕氏！”

　　那一刻，大喜過望，是劉堯唯一的神態(tài)，他抬了抬手，塵埃已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