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風(fēng)華正茂的時光。
我祖母是這樣說的。
我祖母顧姬,是景陽侯府的老夫人。
祖母年少時,喜歡上了她家隔壁的一位少年將軍,便寫了首詩送給了那位趙小將軍。
但我覺得,那應(yīng)該是封滿存少女心事的情書。
祖母說,她那時很歡喜,趙言筠收了她的詩后,給她回了信。
回的信上是什么內(nèi)容,祖母沒說。
但半年多后,祖母為了和他在一起,撇下了家中父母,和顧家同景陽侯府定下的婚約,獨(dú)自去了北境邊城,找她的那位少年將軍。
我想象不到,祖母年少時,該是多離經(jīng)叛道的一個人啊。
……
永寧十三年,隆冬。
顧姬拖著滿身的傷,一個人,回了京都。
顧姬離家三年,市井流言,唾沫星子,快把顧府給淹了。
人人皆知,顧府的獨(dú)女顧姬,上趕著,跟著將軍府的趙言筠去了北境。
顧姬拍了顧府大門,但是,顧家人,不認(rèn)她這個女兒,不讓她進(jìn)。
屋外飄著鵝毛大雪,顧姬跪在雪里。街上來來往往的全是人,路過顧府,看到她時,總會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低頭議論。
她的確是后悔了,后悔喜歡上了趙言筠。但如果重來,她可能還是會去北境。
雪越下越大,白茫茫的雪,差點(diǎn)兒將顧姬人影蓋沒了。
顧姬把頭重重砸在雪面,哭求:“爹、娘,我錯了?!?p> “嘭!”的再一下,振起滿頭的雪粒。
“爹、娘,我錯了?!?p> ……
顧姬在顧府外跪求,顧母在府里心急如焚,“老爺,讓姬兒進(jìn)門吧!”她做母親的,看不得自己的女兒受苦。
顧父推開顧母,怒吼:“咱們顧家,沒有她這樣的女兒,你要是心疼,你就跟她一起,滾出顧家?!?p> 顧姬在顧府前,從天明跪到了天滅。
顧府大門,再沒有開過。
趙言筠負(fù)了顧姬,丟下顧姬走了。
如今,她沒了趙言筠,再被家人離棄,那她還剩下什么?活著還有什么?
顧姬倒在了雪地里,大風(fēng)刮雪,一點(diǎn)又一點(diǎn)的,埋了顧姬。
她失去意識前,恍惚中,看見一青衣玄袍的人,打著傘,踩著雪,向她走來。
她想,她該是不認(rèn)識他的。
顧姬是在景陽候府里醒來的。
屋里點(diǎn)了好幾個火盆,她被熱醒了。
身上的傷,都包扎好了。身下的軟床,散著淡淡的檀木香,鏤空的雕花屏風(fēng),燭光透過它,撒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金光到錦被上。
屏風(fēng)外,坐了一個人,青衫墨發(fā)。背影看去很是清傲。
顧姬沒有出聲,只是這么側(cè)頭,看著那人的背影。
這里是什么地方,那人又是何人,她不在乎,她只求此刻的安寧不要被任何東西打破。
沒有人在她耳邊說那些譏諷的話,沒有呼嘯的風(fēng)雪,沒有戰(zhàn)場上刀戟劍斧的砍殺,沒有尸山血海里的殘肢斷頭……
就這樣,真好。
那晚,魏幕在屋中守了顧姬一夜,而顧姬望著他的背影,看到了天明。
魏幕說,他仍舊愿意娶她,問她,愿不愿意嫁。
顧姬許是貪慕那晚安靜祥和的時光,想再多貪些。
顧姬答應(yīng)了。
永寧十四年,春末。
桃花謝去,春紅零落成泥。
顧姬出嫁的那日,風(fēng)和日麗,春光明媚,是個難得的好日子。
顧父因?yàn)槲耗坏那笄?,答?yīng)讓顧姬從顧府出嫁。
顧姬不知道,魏幕一個景陽候,為何會娶她這樣名聲已經(jīng)敗壞的人。
她不知道,也無所謂緣由。她只想找個地方,躲進(jìn)去,這輩子再也不出來了。
成婚后,魏幕和她說,“我不強(qiáng)求你做任何事,但你別早早的死了,讓我做個鰥夫。”
顧姬聽著這話,氣笑了。
景陽候府的下人,都很規(guī)矩,沒人敢在府中談?wù)擃櫦那暗氖隆?p> 但是,顧姬自己卻走不出來。
婚后兩年,顧姬從沒踏出過景陽候府大門,甚至,都不愿意出她的院子一步。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夫人是個喜靜的人,愛一個人待著。平日里,除了灑掃和送衣食的人會去筠心院,再沒有旁人去打擾顧姬。
但魏幕每日下了朝,都會去筠心院坐會兒。
筠心院是被竹林圍起的院子,風(fēng)吹竹林,沙沙舞動。外頭的一切嘈雜都被竹林隔絕,顧姬因?yàn)榍鍍?,選了這里。
魏幕看著高過圍墻的竹林,放下茶杯,對躺在搖椅上的顧姬說,“你身體不好,應(yīng)該多出去走走。”
“我給你納個妾吧。”顧姬閉著眼,說道。
他們二人成婚兩年了,魏幕就如同他當(dāng)初答應(yīng)的那樣,從不強(qiáng)求她。
但她想,魏幕年歲不小了,也該有個自己的孩子。
她不行,總得找個行的人,給魏幕留下一子半女。
顧姬見魏幕半天不說話,思慮片刻后,又開口,“或者,娶個平妻?”
魏幕還是不說話,顧姬睜眼,歪頭看去,認(rèn)真地說道:“你要是想休了我,再娶,也行。”
他們二人,本就是空有夫妻之名,沒有半點(diǎn)夫妻之實(shí),分了也不影響什么。
魏幕掃落茶杯,“嘭!”的一聲,杯子應(yīng)聲碎成了幾瓣。
魏幕低頭看著顧姬,語調(diào)微涼,“顧姬,你連院門都不愿意出,還想給我納妾?娶平妻?等什么時候,你愿意出這院子,再說吧!”
魏幕留下這句話,就氣沖沖的走了。一連半個月,也沒再上筠心院。
但顧姬卻把魏幕的氣話當(dāng)了真,顧姬開始,嘗試著走出去,去到外面,看看外面的天地,她發(fā)現(xiàn),原來景陽候府,真的好大。
很多院子,沒有人管,都荒廢了,她忽覺,她這個主母,當(dāng)?shù)靡蔡环Q職了。
魏幕的書房,離筠心院很遠(yuǎn),顧姬一路走,一路問府中的下人,折騰了半個時辰,最后還是魏幕身邊的長隨昆久,將她帶去的書房。
這是顧姬第一次到魏幕的書房,昆久沒有事先通報(bào),顧姬進(jìn)門時,魏幕還在桌案前處理公事。
“魏幕,我給你做了一盤棗糕?!鳖櫦д驹陂T口,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食盒。
魏幕聞聲抬頭,頓住了,春光里,站著一個語笑嫣然的姑娘。
一如初見時,少女從他眼前眉?xì)g眼笑的打馬而過,那樣子,他見之一面,思之不忘。
魏幕放下手里的活,起身,“你……我最近太忙,所以才沒去看你。”他解釋道。
魏幕終究還是先低了頭。
顧姬放下食盒,取出棗糕,放到桌上,“沒關(guān)系,你忙你的,我來,是有事找你。這是順便給你帶的,你嘗一嘗?!?p> 棗糕,是顧姬在北境的時候?qū)W的,已經(jīng)好久沒做了,色香味三項(xiàng),估計(jì)只有味道還勉強(qiáng)合格。
顧姬端出的棗糕,軟塌塌的糊作一團(tuán),褐棕色的賣相,讓人不由地聯(lián)想到某些腌臜物。
魏幕看著,有些遲疑,他問,“你剛剛說,這是什么?”
“棗糕?!鳖櫦Щ氐?。
魏幕是不喜甜食的,但他還是端著盤子,吃了,“你找我什么事?”
“魏幕,我看你府中,好多院子都荒了,我要不要管管?!?p> 其實(shí),不僅是宅院子,景陽候府中饋賬目都亂成一團(tuán)。
魏幕放下盤子,“你不用管,那些院子你來之前就荒著了。沒有你來了,它們就不能荒著的道理?!?p> 魏幕知道,顧姬不喜歡宅院里這些瑣事,他不忙時,就自己管,忙了,就丟給管家。
“那你娶我,豈不是很虧。”顧姬在景陽候府,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管,魏幕就這么白白的養(yǎng)著她,她都快忘了,她是怎么來的景陽候府。
魏幕盯看著顧姬,“那是你覺得,我覺得……我是賺了。”
兩年前,如果不是北境敵軍壓境,趙言筠戰(zhàn)死,顧姬根本就不會回京都。
魏幕卑劣地覺得,是老天在幫他。
……
永寧九年,初春。
彼時的顧姬十六歲,于京都城門,見到了剛從北境凱旋歸來的趙言筠。
少年將軍,戰(zhàn)得國土三千里,駕馬穿行意氣歸。
銀鞍棕馬,踏落少女春心。
顧姬回家,轉(zhuǎn)頭就寫下一封信:
“吾家新燕雙飛歸,
風(fēng)喜柳紅落青梅。
舊夢言君冥橋見,
京都城下筠門窺?!?p> 送到了隔壁將軍府。
可惜,趙言筠是個武將,不通文墨,看不懂顧姬的意思,又怕露了怯,給顧姬的回信,只寫了一個字:[好。]
趙言筠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夸顧姬的詩寫得好。
趙言筠在京都停留的半年里,顧姬給他寫了二十三封信,趙言筠從一開始就回一個字,到后來,一封信,要寫上密密麻麻的三頁紙。
后來,趙言筠奉皇命,回了北境駐守,而景陽候府來了顧家下聘,顧父答應(yīng)了。
顧姬不同意,但是,任憑顧姬在家一哭二鬧三上吊,顧父也沒松口。
所以,顧姬逃婚了,她拿著趙言筠的信,孤身一人,去北境找他。
這一去,就是三年。
但是,她喜歡的那個少年將軍,為了國,負(fù)了她。
大戰(zhàn)前昔,趙言筠藥暈了顧姬,在她身上放了封信后,就讓人送她回京都。等顧姬醒來,人已經(jīng)快被帶離北境了。
趙言筠看著躺在他身旁的顧姬,下筆時,手顫抖著。
趙言筠一筆一筆地寫下他的遺書:[顧姬,惡戰(zhàn)在即,生死難料,若我僥幸能活,定會回京都,三書六聘,八抬大轎,明媒正娶。若我沒回,請將我忘卻,棄舊迎新,過往煙云,舍之不惜,尋一良人,使足以成連理。恕我昔日輕諾,而今寡言,為痛至極。]
顧姬慢慢地看完,便立刻掉頭,回了北境。
尸山血海里,顧姬忍著胃里的惡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摸找過去,終于,她在棕馬下,找到了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的趙言筠。
銀色盔甲早已被猩紅的鮮血染透,趙言筠的右臂不知被誰砍下,又壓在了哪具尸體下,顧姬找不著了。
顧姬為他整理遺容時,在他懷里,摸到了一塊浸透了血的棗糕。
北境戰(zhàn)事多,趙言筠總是會受傷流血。顧姬聽聞紅棗可以補(bǔ)氣血,便讓趙言筠多吃。但趙言筠一嫌紅棗有核,二嫌紅棗太散,懶得吃。
所以,顧姬將紅棗去核蒸軟,和上米面,做成棗糕給趙言筠。
顧姬拿著棗糕,看著趙言筠這樣,她竟不知,她是心疼多一點(diǎn)兒,還是恨意多一點(diǎn)兒。
少年的臉色僵白,一點(diǎn)兒血色也無。
顧姬的手粘上了粘膩又冰冷的黑血,她知道,她的少年將軍,真的死了。
……
魏幕的書房里間,有個大書庫,里面堆了很多書。
魏幕說,顧姬要是閑了,可以去看看,磋磨磋磨時間,日子會好過點(diǎn)兒。
春深到夏至,秋分到冬寒。
顧姬在書房里間看些閑書時,魏幕就在書房外間處理案卷。
日子過得平淡,卻不再難熬。
魏幕在顧姬身邊待了快三年,這么長的時間,再看不清的事,也都能看清了。顧姬大概知道魏幕是何種心意。
只是……她……她還沒忘了趙言筠。
可能,再等等……在等等……她就能將趙言筠徹底忘記了。
九冬嚴(yán)寒,書庫里不能生火,魏幕建議顧姬,挪到有火盆的書房來。
顧姬去了。
屋外飄著大雪,寒風(fēng)凜冽,穿檐走道。疾風(fēng)晃的門窗“哐啷”“哐啷”的細(xì)響。
顧姬聽著門外風(fēng)雪,想到她第一次見魏幕,好像就是這樣的大雪天。
顧姬把書放在膝上,就著腳下的火盆,伸手去烤。
“魏幕?!鳖櫦Ш暗?。
魏幕側(cè)頭看向顧姬,問,“有事?”
“你第一次見我時,好像就是下這么大的雪。”
“不是。”魏幕回道。
魏幕的眸中,滿是星光。
“怎么會,那晚的雪,真的很大?!?p> “我是說,那不是我第一次見你?!?p> “哦,那是什么時候?”顧姬還不知道,魏幕竟然在更早前,就曾見過她。
……
永寧八年的盛夏,在京都郊外馬球場。
馬蹄卷揚(yáng)塵土,球桿揮亂人心。
場上的少女,策馬揮桿,輕衫蹁躚。
魏幕看進(jìn)眼里,就再也拔不出來了。
……
“我記不得了?!被鹋璧臒峁?,印在顧姬的臉上,將顧姬的臉,都烤紅了。
顧姬那幾年,去了幾十回京都郊外的馬球場,她不記得,魏幕說的,是哪一回的事。
“不記得也沒關(guān)系?!?p> 魏幕想:他記得就好。
“天這么冷,我們喝酒暖暖?”顧姬提議道。
這一晚,魏幕和顧姬就著酒,說了好多從前的事。
顧姬給魏幕說,她小時候翻墻偷跑出去玩,遇到了趙言筠……
后來,趙言筠去和他父親,一起去了北境,她就沒見過趙言筠了。
但她十六歲那年,在京都城門下,又見到了趙言筠……
顧姬還和魏幕說,那年,是她先給趙言筠寫的藏頭詩,詩里藏了四個字,“吾喜言筠?!钡w言筠就回了她一個“好?!弊帧?p> 那時的她,以為,趙言筠看懂了,且接受了她的喜歡。后來,她才知道,原來那個莽夫沒看出來,只是在夸她的詩好。
顧姬醉了,魏幕大概也醉了。
書房里,他們度過了混亂的一夜。
酒醒后,魏幕看著懷里的顧姬,覺得自己卑鄙又無恥。
他知道,他昨晚是醋了,他在吃一個死人的醋。
所以,他才會……才會放縱自己。
三個月后,顧姬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
魏幕許是怕顧姬不愿意要這個孩子,那些時日,在顧姬面前說話,都是怯生生的。
他怕顧姬和他說,她不想要這個孩子,他會狠不下心,答應(yīng)了顧姬。
他想,還好,顧姬從來沒這么提過。
其實(shí),這種話,顧姬也說不出口。魏幕娶了她,就沒再納旁人,別的男子,在他這個年紀(jì),孩子都八九歲了。
而魏幕卻……
顧姬想,這是她本就欠魏幕的。
魏幕二十九歲這年,顧姬為他誕下一子,他有了他的第一個孩子。
魏幕為孩子取名——魏顧。
顧姬說,魏幕一個飽讀詩書的儒生,為孩子取名,也太不講究了,哪有拿父母的姓給孩子湊名字的。
魏幕說她不懂。
魏幕等了十年,才等到了他和顧姬的今天。
……
“吱呀”一聲,門開了。
魏珺從屋里走了出來,她對魏幕說,“祖父,祖母說讓您一個人進(jìn)去?!?p> 魏幕去到顧姬的床邊,握緊顧姬的手,眼中噙著淚,“顧姬,我不想你走?!?p> “不走……好像不行了?!鳖櫦χ参课耗?。
顧姬的身體,早就油盡燈枯了。
“你別恨我?!?p> 顧姬搖頭,“不會?!彼趺磿尬耗荒亍?p> 魏幕失聲問:“顧姬,如果重來一次,你會不會選我?”還會不會,逃婚去北境。
這個問題,他想了一輩子,可始終都不敢開口問顧姬,可是現(xiàn)在,再不問,他怕不及了。
顧姬閉眼想了很久……很久……她不能騙魏幕,如果重來一次,她還是會選趙言筠。
顧姬輕輕地拽了下魏幕的手,示意他靠近。
魏幕俯身靠近顧姬的臉,他聽見顧姬一字一句的對他承諾:“我下輩子,一定選你?!?p> 淚水滑落。
如果可以,顧姬下輩子,不要再遇見趙言筠了,或者,她要先遇見魏幕。
下輩子,她選魏幕。
短篇,就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