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段拂易分開以后,宋祁又叫了焦計生來書房議事。
焦計生拿著信封仔細瞧看:“這旁邊沾了一點墨跡,這是松墨,并不罕見?!?p> “是,但可以接觸到圖紙的人,想必沒有多少。”
探討了一夜,兩人心里已經(jīng)有了定數(shù)。
第二日卻還是出了變故。
翌日清晨,茍彬急匆匆來報,說是河東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尸,渾身已經(jīng)泡得腫脹了。
不到午時,又派人來報,說找人指認過,死者正是周仁周司士,也是明州河務工程的主要設計人,說是昨日宴會喝醉了酒,失足掉進了河里。
方才布好菜,宋祁眉目間沉得可以擰出水來,捏著筷子,指節(jié)用力得泛白。
忍了片刻,放下筷子:“叫焦長史來書房?!?p> 吩咐完,起身轉向段拂易,微微點頭示意,便闊步而去了。
冬卉有些不解,飯后追著問:“主子,殿下好像很生氣?!?p> 用了午膳,段拂易從柜子里翻出一個錦盒,她并不避諱冬卉,拉開盒子,里面是一副卷好的畫軸。
忽地想起那日在宮門,他看她的目光。
“會生氣,是他還不曾變得更像一位皇帝的兒子?!?p> 冬卉不解,他難道不本來就是皇帝的兒子嗎?但她沒有追問,看向段拂易手中的錦盒,話鋒一轉:“主子,這是什么?”
面前的人垂下眼:“《漢宮圖》,不過只有半幅。”
冬卉不知道這圖的珍貴,紀晃卻知道。
馬車繞過西街,就在這鬧市中,藏有一座別具一格的宅子。
大門并不恢宏,與尋常人家無異,門前栽了棵棗樹。
一身月白的女子從馬車上下來,戴著帷帽,身旁的婢女叩了三下門,里面探出一個小廝的頭來,看清了婢女手中的腰牌,才打開門恭敬把這兩人請進去了。
車夫打量了周圍,將馬車牽去了不顯眼處。
明州是紀晃的故鄉(xiāng),前年致仕回鄉(xiāng)后,就隱居在此處。他在南書房教書多年,即便是皇帝,也曾受他教誨,至今也常有貴客前來探望,門房的小廝也見怪不怪了。
段拂易入前廳時,院里幾個孩子站成一排,都在殘荷池邊寫字。角落里的一個少年只有十一二的年紀,雖穿著布衣,眉目卻十分俊美,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一身灰藍色長緞袍的老者手里捧著本書,坐在院里,提筆批注些什么。
小廝湊到他耳邊,彎腰低聲說了句什么,他放下書,抬起頭來,兩鬢已經(jīng)斑白,一張臉上盡是風霜的痕跡。
白衣女子恭敬福了身,取下帷帽抵到婢女手中,就在這一舉一動間,紀晃神色錯愕。
“你是……誰的孩子?”
這張臉,很熟悉,在千里之外,宮闈之內,也曾有這么一張年輕稚嫩的臉龐,圍在他身邊讀書打鬧,那似乎是個很安靜的孩子。
“紀老,我是肅王殿下的側夫人,我的母親兗國長公主,也曾是您的學生?!倍畏饕坠Ь椿氐馈?p> 那張蒼老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不過很快就釋然了:“原來如此?!?p> 紀晃沉思了片刻,吩咐小廝去搬了把椅子出來。
“你母親讀書識字還是我教的呢,她自幼時性子便恬靜,不像……”他目光晃動了幾下,幾十年前的事情,昔日的娃娃們兒女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猶豫了片刻,低頭笑了笑:“不像寶寧那么頑劣,對了,孩子,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老者的慈祥和平和讓段拂易有些意外,似乎因為這是和母親關系密切的人,她莫名地對他有好感。
“母親在世時,常常同我說起在南書房讀書的日子,她一直念著您,我如今來了明州,便想著替她來看看您?!?p> 段拂易給冬卉遞了一個眼神,后者恭敬將錦盒遞到了紀晃的隨從小廝手里。
似乎是她的話讓紀晃有些神傷,那些曾經(jīng)在他膝下的稚兒,笑聲仿佛還在耳邊。
“天不假年呀,都是,那么好的孩子。”
他接過錦盒,疑惑地看了段拂易一眼,打開盒子,里面躺著一幅畫。
“母親留下這幅圖,我素來不懂這些,想著能贈予紀老,母親在天也能安心。”
畫卷展開的剎那,紀晃就認出了這幅畫。
“這個名家顧開的遺作,分為上下兩卷,先帝在世時,分別賜給了兩位公主,你這是下卷?!?p> 先帝與太后誕下一兒一女,但膝下卻有三個孩子。除了她的母親福寧公主,還有一位寶寧公主,是太后胞姐的遺腹子,自幼被賜國姓,冊封公主。
但在段拂易出生前,這位公主就已經(jīng)死了,母親偶爾會提起她,太后臨終前斥責皇帝不曾護好的“阿寶姐姐”,想必也是她。
她并不清楚這些舊事,如今也沒有這些余力。
“正是,只是可惜,不曾聽說過上卷流落何處。”
紀晃收起畫卷:“這是你母親的遺物,我雖愛圖,可這終究是你的念想,即便你母親真的將它留給我,我一個行將就木之人,百年之后也是要將它留給你的,孩子,拿回去吧?!?p> 小廝收好錦盒,將它遞還給了冬卉。
冬卉側目等著段拂易點了頭,才又接了過來。
“您拒了我的禮,叫我如何好開口講接下來的話呀?!倍畏饕籽鹪沟馈?p> 老者去笑了笑,捋著胡須:“你這女娃,去哪里學得這么些邪門外道?福寧是我的學生,你是她的女兒,有何事直言便是?!?p> 猶豫了片刻,她站起身,恭敬行了個禮:“紀老,您是個坦蕩人,我便直言了?!?p> “說便是?!奔o晃拂手,示意她坐下。
“我家殿下來明州所為何事,您是知道的,還請您幫幫他。”她目光誠摯而坦然。
昨日大宴,他原本沒想去,只是吳中彧與他外家有些親戚關系,閉門謝客顯得過于傲慢了些,放才赴宴。剛到了宴席,憑借著多年混跡官場的直覺,他便發(fā)現(xiàn)了不對。
請他來,無非是想著他能掣肘肅王三分??粗媲暗墓嗜酥?,紀晃眸光暗了幾分:“老夫已然致仕還鄉(xiāng),不愿再聞這些瑣事了?!?p> “紀老,這并非……”
“孩子,”她的后半截話被堵住,老者已經(jīng)轉身,背對著她:“若是還要再言,就請回去吧?!?p> 未曾想到他的態(tài)度這么堅決,段拂易只好附身:“晚輩過幾日再來看您吧。”
說完便領著冬卉走了。
此刻恭王府書房內,男子長身玉立,眉目間是化不開的沉郁。
“殿下,已經(jīng)讓仵作去看過了,是被人勒死后拋下河的。”焦計生回稟道。
看宋祁沒有說話,焦計生繼續(xù)說:“殿下不必憂心,真相終會有大白的一日。”
“焦先生,”他終于開了口,語氣低沉:“真相會大白,可人死不能復生,他冒險送來圖紙,也是想看到真相大白的那天吧。”
焦計生嘆了一口氣:“還有一事,殿下聽完不可動氣?!?p> 宋祁回過頭,目光疑惑,他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季通判放才帶人在周仁家里搜出白銀千兩,拿了他家下人的口供,府衙現(xiàn)已經(jīng)定罪,定了恐貪污敗露,畏罪自殺?!?p> “你再去審審那個下人?!?p> 焦計生目光一頓:“簽了字畫了押,那人已經(jīng)當堂咬舌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