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養(yǎng)子
年關(guān)將至,長安城上下都洋溢著喜慶。
唯獨將軍府遲遲未掛上大紅燈籠。
屋內(nèi)銀絲碳燒的正旺,虞妤趴在虞夫人膝上,望著梨木雕花窗出神,從她這個角度看去,糊著紙的窗戶倒映出被白雪壓彎的海棠樹枝。
少女烏黑如墨的眸子微微睜大,香腮薄雪,瓊鼻微翹,不過十二歲的年紀,卻依稀能看出往后的絕色之姿,似是被心事所擾,小美人眉頭輕皺,面容煩悶,纖細如蔥白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把玩著湯婆子上的流蘇。
“娘親,爹爹究竟何時才能將我的那些稀奇玩意帶回來?”
虞妤將臉埋進虞夫人膝間悶聲問著。
虞夫人覺著好笑,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妤妤,可是想你阿爹了?你阿爹前些天差人送信說了年關(guān)前回,現(xiàn)在定是在路上了?!?p> “娘親也太好哄了,依我看還是要冷落爹爹十天半載才好呢?!?p> 屋內(nèi)侍奉的婢女們都因著虞妤這話樂開了花,府上總算是有了些歡樂。
忽的一個丫鬟著急忙慌的跑進來,是虞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鬟倚云,清晨便被派去府外候著將軍凱旋。
倚云一向是沉穩(wěn)安分的,如此慌張倒是少見。
虞夫人慍怒,欲開口訓斥,卻聽她喘息著開口:“將軍...將軍的車輦已經(jīng)到正門口了。”
聞言,虞妤立馬跳起往外面跑去,虞夫人抱著她的鵝黃外襖快步跟上,“妤妤,慢些跑,當心落了風寒?!?p> 眼看著虞妤越跑越遠,虞夫人也只好作罷,吩咐倚云去小廚房多備些熱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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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外,虞錚站在灰色大馬旁看著門仆們將行李一件件的搬回府,指著將軍府的牌匾對著馬背上倚坐的男子說:“阿佑,以后,這便是你的家?!?p> 池佑站在漫天飛雪里,戲謔的盯著將軍府的大門,他上月剛過生辰,如今也才十六歲,身著暗花云錦長袍,披著玄色皮毛大氅,周身散發(fā)的氣質(zhì)渾然天成,將長安城那些個公子哥都比了下去。
惹得路過的人頻頻朝他看去。
“爹爹若是再不回來,妤兒還以為爹爹是在長安城迷了路呢?!?p> 虞妤人未到聲先到,她尚且年少,聲音稚嫩無比。
這一句奶聲奶氣的話從府內(nèi)傳來,虞錚臉上揚起笑意,大步流星的走到檐下抱起她。
邊關(guān)戰(zhàn)事一打便是一整年,自己女兒又慣是驕縱的,虞錚生怕哪句話惹她不快了,一連幾天不理自己。
虞夫人將外襖給虞妤穿上,看到將軍平安回家,這才真真正正松了口氣。
到底不是小孩的心智,她一眼便注意到了馬上的少年,當下有些疑惑,少年看起來矜貴無比,不知為何此時卻冷眼盯著他們。
在虞錚將軍向他走來時,池佑已翻身下馬,長身而立。
虞妤笑吟吟的站在府門口,許是還被父親平安回家的喜悅縈繞的,她的眼睛看萬物都是帶著笑意的,膚光勝雪,眉目如畫,池佑腦中一瞬想到兩個詞——明珠生暈,美玉瑩光。
他自小便和副將生活在邊疆,那兒遍地黃土,女兒家也都是豪邁奔放的,騎著馬兒在山丘跑不過是家常便飯,皮膚也自然比不得長安城的小姐們細膩白皙。
打虞妤說的第一句話起,池佑只覺著是驕縱蠻橫,真看著人了卻是覺得像瓷娃娃般精致,這樣的人,難怪會被慣成這般樣子。
“夫人,妤妤,這是池佑,也是我的養(yǎng)子,以后便跟我們一起生活了”。
話罷,虞錚搭著池佑的肩跟他介紹:“阿佑,這是我夫人和女兒虞妤,若你愿意,也是你的母親和妹妹?!?p> 池佑收起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朝著三人行禮,只向夫人小姐問好,卻是不改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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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佑是池副將的兒子,池副將這次為救我犧牲,最后一刻把阿佑托付給了我”。
“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不能不管阿佑”。
“從今以后,阿佑就是我們家的孩子,是你的嫡子,是妤妤的兄長”。
虞錚將沈念容拉到廂房交代著,留下池佑和虞妤在堂屋坐著。
將軍給池佑定下的那間院子一直空著,如今突然入住,須得打掃些時候,只好讓他先在堂屋候著。
小公子慵懶的坐在,對面的虞妤正好奇的打量他。
“你的院子就和我一墻之隔,以后早上可要腳步輕些,莫要吵醒了我”,小姑娘無厘頭的說。
屋外紅梅不堪重負,積壓的雪都砸到地上,發(fā)出了不小的聲響。
池佑覺著自己往后幾年生活可能不太好受,一墻之隔住著一個嬌氣包,連走路的聲響都會吵醒她,真是...無理取鬧。
“小姐且放寬心,我腳步聲輕的很,斷不會吵醒你”,他并不看著虞妤,而是將目光挪到廂房門口。
虞妤得了話,卻還是不滿,她原先是想告訴池佑,他們離得近,若無聊可以來找自己玩的,可說出口,就變了味。
況且,為何池佑回話卻不看著她,她長得不堪入目嗎,才不是!明明大家都說她長得粉糯可愛。
“你為何稱我為小姐?爹爹說了,以后你便是我的哥哥,既是家人,如大家一般喊我妤妤便可”。
小姑娘似乎有些不開心,氣呼呼的跑到池佑跟前,看著他的眼睛說道。
家人?他早已沒有家人,就算有,也不是真心對他,何況虞家人?
池佑如此想著,卻不能說出來,看著虞妤認真的模樣,他覺得自己若再說不出一句能讓她滿意的話,那湯婆子怕是要砸到自己臉上。
“知道了,虞妤”。
聽到滿意的回答,且這次池佑沒有挪開目光,虞妤很滿意,起碼他審美還是在線的,自己才沒有長得不堪入目呢!
無意掃過池佑搭在座椅上的雙手,許是從邊疆戰(zhàn)事回來的原因,他的手生了許多繭,又因著今日氣候濕冷,關(guān)節(jié)處已經(jīng)凍得發(fā)紫。
爹爹分給他的院子實在是大,比自己的都要稍大些,也不知還要打掃多久,天氣又這般冷,堂屋里炭燒的不夠旺,虞妤穿的厚實尚且有幾分冷,有何況池佑呢。
她將湯婆子遞給池佑,“勉強借你暖和暖和”。
池佑沒有接,理性告訴他不該和十二歲小孩計較,可他此刻真的很想問問虞錚究竟是如何將女兒慣成這副模樣的,這樣帶出去,那些夫人小姐們不會嘲諷將軍府嗎。
“衛(wèi)安,你在這守著,等哥哥院子打掃好了再把湯婆子拿回來,須得保證湯婆子一直是熱著的!”
虞妤留下這句話,將那團白色毛茸茸的湯婆子扔近他懷里便生氣的回了自己院子。
池佑拖著那團湯婆子,虞妤的手很小,相比起來他的手要大許多,這東西為了虞妤能拿動,做的小巧精致,此刻在他掌中顯得十分不符。
一旁站著的家仆躬下身雙眼低垂提醒池佑:“池公子,我是衛(wèi)安,是青梅居的侍衛(wèi),小姐吩咐我服侍您”。
服侍?他家小姐說的分明是看守,罷了,看衛(wèi)安往湯婆子換水這熟稔的模樣,怕是已經(jīng)習慣了。
虞妤走后,池佑終于能清靜清靜。
原本,他是打算獨自回府,一個人,也未嘗不能活下去,至少池副將給他留下的財富也夠他游手好閑幾輩子了。
但他沒想到虞錚太執(zhí)著,說不能對不起兄弟,執(zhí)意將他接來將軍府。
可當朝最得寵的貴妃娘娘與前皇后乃是死敵,豈會放過身為前皇后外甥的池佑?將軍府這番收養(yǎng)行為,當真是惹惱了貴妃。
不過,這些又與他何干?將軍府與貴妃的互相牽制正是他想看到的,在此階段,他只需當好不諳世事的小公子就好。
大抵是想到愉悅的事,池佑看著院中愈發(fā)大的風雪,嘴角微微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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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青玉軒修繕好,虞夫人沈念容帶著池佑過去,原是想從將軍府撥幾個丫鬟婆子去,可池佑說不習慣旁人,所以用的都是池府那些自愿留下的人。
主廳到青玉軒有些距離,沈念容邊走邊輕聲和池佑說著將軍府的情況。
“你院子隔壁便是妤妤的青梅居,平時得了閑可以去找她玩,這丫頭脾氣驕縱,倒還要阿佑多包容了”
確實驕縱,已經(jīng)見識到了
“出了院子們往左走個百來米就是主院,我和將軍就在那,晚膳的時候我讓人去接你...“
“北苑是虞清的院子,共有一位夫人和兩門妾室,還有三個子嗣,大小姐是嫡出,大公子和二公子是白姨娘所出,如今一家人和虞老夫人都南下省親去了,只我和妤妤守著你們回來就沒有一道去...”
“多謝夫人,阿佑記住了”,池佑向沈念容行禮說道。
回來前他派人調(diào)查過,這些他都知道。
雖然與預期不同,但他眼下對將軍府還挺滿意,沒有一心爭寵的妾室和吵鬧的子嗣,比起北苑雞飛狗跳的后院好得多,他那父親還挺會選人,池佑低頭苦笑。
若非那人打壓至此,他和父親又怎會到如此地步。池佑在衣袖下的手緊緊握拳,又徒然松開,憤怒又如何,他現(xiàn)在羽翼未豐,只能忍著。
池佑站在床旁,冷眼看著狂風暴雪掀起一場喧囂,反正過不了多久,又會掩飾太平般的升起太陽。
身處高位的人可不會看到被壓塌的屋檐,被凍死的百姓,路邊凍死骨終究是敵不過朱門酒肉臭,無非是瑞雪兆豐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