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瑟斯張開嘴,毫不在意地打了個哈欠,但由于他剛剛所表現(xiàn)出來的壓倒性的力量,就連那一聲哈欠都在游刃有余中透露著令人后怕的氣息。
然而這一呼吸之后,哈克瑟斯便陷入了沉寂。
在場的兩人看向哈克瑟斯,又看向倒在地上,毫無氣息的士官,他們并沒有從被拘束的感覺中脫離出來。他們仍然是籠中之鳥,性命掌握在籠外人的手中。因為很明顯,如果要對付哈克瑟斯,他們是毫無勝算的——盡管這兩人并沒有見過魔物,不能像士官一樣看見戾氣,但瑞萊尼婭剛剛看見了士官戰(zhàn)敗的全過程。
像是在雨中打石生火,士官的性命便如同那飛濺出的火星一般,在大雨之中僅僅閃爍了一瞬,便化作煙燼。
瑞萊尼婭看著哈克瑟斯,并不覺得他是來幫助他們脫離危機的,正相反,從哈克瑟斯身上沿著空氣傳來的壓抑之感讓她感到寒冷。
她與父親,剛剛逃脫一個牢籠,又鉆進了另一個更加堅固的牢籠。
自由被限制,生殺之權被掌握在別人手中,此時便不會有平等,而是有壓迫與爆發(fā)。
然而連是否被壓迫,是否要爆發(fā),這種選擇的權利,也被別人牢牢地攥在手中。
這是弱者的命運,無法抵抗,所以人們拼命地想要變成強者,起初或許是為了某個高尚的目標,但力量能夠魅惑人的心智,最終這些人還是遵從了世界的法則,為了私欲,濫用力量,沉醉在高人一等的虛夢中,然后又有新一批的人崛起,推翻舊的一派,開始新的統(tǒng)治。
人類,還有他們的文明、力量,就是在這樣的戰(zhàn)爭與顛覆之中不斷進步的。
倘若無法擺脫欲望,這樣的歷史就會無限次地重復。
但可惜的是,人終究是動物,不可能擺脫欲望。
幸存下來的人,吞沒消失的人的力量與文明,然后據為己用。
這樣的原始、暴力的發(fā)展方式永遠都存在于人類的歷史當中,因為人類就是以此來取得自身的突破的——強的一方,兼并弱的一方,這種冷酷的方式,正是人類取得進步的最快的捷徑,同樣也符合世界的規(guī)則。
也正因如此,強大的種族會蔑視、打壓弱小的種族,因為他們在警戒,警戒著這些弱小種族再次崛起,所以必要從根源鏟除這種風險,殊不知他們的強大正來源于這些弱小的種族。
人是冷酷的,因為他們擁有情感和意識。
獸也是冷酷的,因為他們必須彼此爭奪。
人與獸,究竟相差在何處,是我們所引以為豪的文明?還是情感?
擁有情感,就會有所區(qū)分。自我的心中,會分辨善與惡,會評價好與壞,會決定是否行動。因此其他人在個人的心中便有所區(qū)分,由此便會產生待遇上的區(qū)別——對善者以笑相迎,對惡者報以冷酷。而被多數人所認同的“好”與“善”,就是道德的所在,也就是所謂的正義,法律也是據此而確立的。當你忤逆了這絕對的法律,等待你的便是制裁。
法律也好,正義也罷,它們的存在都基于人類的存在,故而那些記錄在紙上的沉默的條律文章,都是多數人意識的體現(xiàn),是多數人對于少數人的制裁,制裁的根據是我們經過千萬年的發(fā)展所積累的能夠讓我們繼續(xù)生存的經驗。
這經驗有個好聽的名字,叫作“人性”。
然而褪去這層偽裝,其實看到的也不過是一個動物種族對于繁衍、生存的最基本的渴望罷了。
我們憑借這經驗,選擇最適于我們生存的道路,包括制裁,包括暴力。
無所謂丑陋與否,人性本就沒有美丑之分,不過是不同人從與父母、朋友的生活當中,從與社會的撕扯中找到的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而已。
有人做得像是肉食動物,有人做得更像是草食動物。
倘若只把人當作動物,這些就似乎都能理解了。
肉食者與人交是為食人,草食者與人交是為共防肉食者。
倘若算計算作冷酷,那么人與人的交際可能早已充斥著這樣那樣的冷酷。
......
哈克瑟斯皮膚上的傷口已經愈合的差不多了,士官朝他胸口刺出的傷口也已超乎人類的速度愈合,現(xiàn)在只看得見一道泛著血痕的疤。這種恢復速度只有魔物擁有。
他突然蘇醒過來,再次失去了神志一般,扭動著脖子,四下觀望。
哈克瑟斯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士官,忽然盯住了士官手臂上的斷口。
那里的血已經快流盡了,但士官尚存有一息。
像是在仔細地嗅聞著什么一般,哈克瑟斯的鼻翼不斷地顫動著。片刻之后,他的眼中閃過饑饉的光芒,像是一只野獸一般,飛快地撲向士官。
劇痛不斷刺激著士官的大腦,使他不由自主地叫喊出聲。
隨著士官生命力的流逝,哈克瑟斯身上的傷口愈合的更快了,那些細小的,如同魚鱗一般密集的傷口眨眼之間便愈合如初。胸口上的疤痕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消失。
疤痕最終消失了。遠處遙望著這一切的瑞萊尼婭驚恐地發(fā)現(xiàn)哈克瑟斯的皮膚上又一次冒出了血線,并且這一次極快就遍布了全身。
那些血線也開始泛光,與哈克瑟斯的眼睛一起閃爍著深紅色的光芒。他停止啃咬,抬起頭來,慢慢張開嘴,向外呼著氣,眼無神地望向天空。
在月光的襯托下,這一幕顯得尤為驚悚。
忽然,哈克瑟斯的鼻翼又一次顫動起來,幾乎是瞬間,他的頭便轉向哈維爾所在的方向。那動作很僵硬,像是一個提線木偶一般。那對眼睛中,看不見瞳孔,但卻閃爍著詭異的光芒,感覺像是他在看著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沒有被他所見。
“還差一點......”哈克瑟斯囈語著,身體僵硬地站起來,看上去像是快要散架了一樣。
他一邊這么說著,一邊向著哈維爾走來,步子很慢,但每一步都堅定不已,力量巨大,將地面踩下去幾分。
瑞萊尼婭看看哈克瑟斯,又扭頭看向已經失去了意識的哈維爾,便明白了哈克瑟斯的意圖。
她看向士官,那人已經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現(xiàn)在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但還在拼命地抽搐,企圖讓他已經停止運作的肺再次工作起來。
瑞萊尼婭明白如果哈維爾被接近了會是什么后果,她的臉上帶著焦慮,全然不顧自己的安危,掙扎地爬到了哈克瑟斯與哈維爾中間。
“停下?。 比鹑R尼婭焦急地呼喊著?!澳惘偭??我們跟你是一條路上的!”
哈克瑟斯沒有反應,就好像他完全沒有感覺一般。他只是用如同從久未逢雨的深洞中掙扎傳出的聲音重復了一句:“還差一點?!北憷^續(xù)向著這邊走過來。
“停下??!停!”瑞萊尼婭掙扎著,石塊很粗糙,她一直抓著鋒利的邊緣去割繩子,現(xiàn)在她的手也近乎失去了知覺,從那些細密的傷口中,不斷有鮮血滲出。但她顧不上那么多,此時的疼痛和父親的生命相比哪個更為重要,她心里自然有數。于是她仍死死抓著那塊石頭,以最快的速度不斷切割著那根粗繩。
哈克瑟斯走到她身邊,險些踩到她的腿,但卻仍然不帶任何猶豫地向哈維爾走去,只不過是在聞到從瑞萊尼婭手上傳來的血腥味時停了停,站在原地,先是向著哈維爾聞了聞?!帮枬M的生命力......感覺不到情感......是因為暈過去了?”他不知在對著誰說道。
他又向著瑞萊尼婭聞了聞?!澳贻p......活躍的生命......情感很飽滿......對于現(xiàn)在的我而言還不行......”他的話傳到瑞萊尼婭耳中,使得瑞萊尼婭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
“那么還是那邊更加合適。”似乎作出了選擇,哈克瑟斯繼續(xù)朝著哈維爾走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瑞萊尼婭。而瑞萊尼婭則發(fā)現(xiàn)哈克瑟斯的身體動作極不協(xié)調,像是換了個人在用那身軀一般。
她不敢多猜,一邊掙扎著追上去,一邊不斷地割著繩子。她能感覺到那根繩子正在越來越細,她已經離成功不遠了,便鼓足了勁,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她沒有注意到,此時不遠處士官已經停止了呼吸,更沒有注意到,士官的皮膚已經完全變干,就像是已經死去許久,而非剛剛才咽下最后一口氣。
此時明月正在長空當中,一層薄云,從極東的天宇跨越至西方的盡頭,如同一張薄布,蓋在森林上方,就像是森林中升騰起了云氣一般,奇幻瑰麗。這薄云阻擋了星河的光芒,只能從隙間窺見幾點微小的星光,但月光還是那樣,穿過這層薄紗,揚灑在大地上。
恍如仙境一般的景色之下,過去發(fā)生的、現(xiàn)在進行的、將來將至的事情,全都是陰謀、背叛、悲慘,在這之中僅僅夾雜著微不足道的溫暖、信任、美好,正像是那夾雜在月光當中的,從薄云的隙間擠出身來的點點星光,這應當被世人所知,然而世人未曾知。
世人所能窺見的,僅是這個世界極其狹隘的一隅。世界的真相究竟如何,宇宙是否真正無邊,這些都與那些流傳千年的傳說一起,存在于人們所不曾知曉的地方。
當這真相被發(fā)現(xiàn),當邊界被人覓得,當時代的枷鎖被人們砸碎,在終點等待著的,將會是什么?這也是人們所不曾知曉的,更為深層的東西,甚至于從來都不曾出現(xiàn)在他們的幻想當中。
這是宇宙的奧秘,可人們并不關心。他們所在意的是存在于這宇宙中的更加微不足道,更加瑣碎的小事——戰(zhàn)爭、土地、財富、名望......他們所在意的是終會在宇宙的星海中消逝的東西,是終將在世界前進的車輪中被碾為粉末的東西,是終將隨著人類的文明一并湮滅為光塵的東西。
而他們原本不應追逐這些東西。
時代造就了不明事理的愚人——追尋物質的人。也造就了圣人——追尋改變與未來的人。
......
哈克瑟斯已經走到哈維爾身旁,他慢慢俯下身,盯著哈維爾的臉看了一會,隨后便動作僵硬地轉到后面,直直地盯著哈維爾背上的傷口。
在同一個瞬間,瑞萊尼婭感覺到自己的手掙脫了束縛。粗繩掉落到地上,如同死去的蛇,上面還沾著瑞萊尼婭的血。
瑞萊尼婭來不及活動自己酸痛的手腕,她一只手撐著地,向前跳了幾步,想去拿哈維爾先前掉落在地上的劍。但這對她的身體來說消耗實在太大,沒能移動多少距離,她便栽倒在地上。塵土灌進她的口鼻中,使她睜不開眼,但她一邊吐著嘴中的泥土,一邊摸索著往前爬行。
終于,她的指尖觸到那把劍的劍柄。那把劍靜靜地躺在那里,在月光下熠熠生輝,仿佛一直在等待著她。
她抹去濺入眼中的些許塵灰,毫不猶豫地拿起那把劍,斬斷了綁在自己腿上的繩索。
她轉過頭,看見哈克瑟斯。
他正張著嘴,四顆獠牙在月光下散發(fā)著寒冷的光,正漸漸靠近哈維爾。
“住手!”她尖叫道,用力擲出另一只手中的石塊,然后站起身,迅速地跑向哈維爾。但在石塊砸到哈克瑟斯前,他已經張口咬在了哈維爾的肩膀上。
瑞萊尼婭看著那獠牙狠狠扎進哈維爾的身體,在那一刻,時間對她而言已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概念了。
她的視線聚焦在哈維爾身上的傷口,憤怒、不甘、悔恨......一股腦地從內心深處積壓的地方爆發(fā)出來,將那一刻在瑞萊尼婭的記憶中無限拉長,仿佛將要變作永恒。
石塊正好砸中哈克瑟斯的額頭,擦出幾道傷口,但他還是像人偶一般毫無反應。他的臉上只有死一般的沉默,毫無顧慮地吞食著哈維爾的生命力。一股血氣從哈維爾的傷口處蔓延而出,慢慢地、慢慢地,像蛇一般逐漸包繞哈克瑟斯的全身。
他眼中的血色逐漸消退,開始漸漸能夠看見瞳孔。宛若明鏡一般的瞳孔,在那深邃的眼的幽潭中,可以看見一枚明月靜靜躺在其中。
那眼睛是令人熟悉的,可從那瞳孔中射出的眼神卻像是另一個人,充滿了冷酷、殺意,還有對力量的渴望。
若要總結,那眼神之中壓過了其他一切東西的思想,是無邊無際的貪欲。
直到這時,哈克瑟斯才像是個活人一樣,仿佛在夢中一般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他的手上沾了血,其中包括他的血,也包括瑞萊尼婭沾在石頭上的血。他饒有興致地聞了聞,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重新掌握他的身體一般用力握了握手。似乎一切都很符合他的意愿,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干了什么?”瑞萊尼婭站在遠處,手中握著劍,顫聲說道。她眉頭緊皺,眼中帶著淚,滿面的悲傷、痛苦與慚愧,嘴唇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她并不看哈克瑟斯,而是緊緊盯著哈維爾,看著哈維爾的面龐逐漸變得干枯、發(fā)灰。
“你干了什么?”她再一次問道,沒有淚從她的臉上流下,甚至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殘留著方才的悲傷、難以置信。而這一次,她的語氣平靜的讓人恐慌。
父親的死已是既成的事實,那么她再怎樣的悲傷又有什么用呢。
而父親已然死去,她一個人,一個沒有地位金錢的人、一個沒有強悍武力的人、一個并不精于心計的人,怎么才能夠在這如同泥水一般的世界上生存下去?那樣的話,父親的死又有什么意義?
她還活著,她正值芳華;
然而她已死去,她已失去了意義;
她只剩下悲傷,徹頭徹尾的悲傷,永遠地徘徊于生死之間的長廊,然后若塵一般逝去。
她需要這樣的人生么?她需要這樣茍活么?瑞萊尼婭臉上波瀾不驚,但她的心中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沒人能夠破除這決心。
在自己人生中最為美好的年紀,她選擇了死亡,忽略了希望。
這令人悲傷。
但這是對的,因為所有人都卷在一個黑色的漩渦之中,希望僅僅存在于漩渦中心的一點,又讓人們怎么追尋希望呢?
如果擁有力量,尚且不知如何生存。她沒有任何東西,甚至她擁有的東西少于剛出生的嬰兒——她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就在剛剛。
人的生命并不是由擁有的多少來衡量的。瑞萊尼婭所擁有的很少,然而她明白父親對于自己的價值,并為此而拼死戰(zhàn)斗;士官所擁有的很多,然而他以殺戮、殘害、玷污為樂,正是行走于人間的惡魔。但倘若真的到了一無所有的地步,人又會怎樣行動呢?
我們見過放棄自我自甘墮落的人,見過思想腐化變?yōu)閻耗У娜?。而瑞萊尼婭則是會一死了之的人。
但這死亡絕不是用劍自刎那樣簡單。
她要用這把劍揮發(fā)出自己最后的憤怒,告訴世人她絕對不會在這骯臟齷齪的世間茍活,而要像個英雄那樣坦然赴死。
血液似乎是哈克瑟斯現(xiàn)在所依賴的東西。獲得了哈維爾的血液后,他的眼睛又一次明亮起來,而且這一次那最后一點血色也消失不見。
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哈克瑟斯睜著自己那對與先前毫無變化的眼睛,如同在看一潭池水一般看著瑞萊尼婭。
“我做了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對她說話?!澳俏铱刹恢??!?p> 他伸展自己的手臂,關節(jié)處輕微響動?!叭绻矣凶鍪裁闯龈竦氖拢且膊贿^是本能罷了?!?p> 他忽然笑了,宛如陰謀得逞后的譏諷的笑:“本能啊......本能啊!哈哈!這是在面對人類時再好用不過的借口!”
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一般,忽然沉吟下來。思索片刻,他又一次微笑著,像是在自嘲一般說道:“無論你犯了怎樣的錯誤,只要在犯完錯后加上一句‘我沒法控制,這是本能’便一切都可以如煙云一般消散。”
“但這只對人類有用,因為他們愚蠢、過分感性、相信善良,在他們看見其他生物的廝殺時,也往往有人還要說上一句‘這太殘忍了!我要制止這些東西’,然后便自顧自地上去打跑勝者。殊不知這正是自然選擇生物的方式!”
他頓了頓,仿佛又在回憶什么,然后接著說道:“人類擁有力量——至少對于其他生物來說他們比較占優(yōu)?!?p> “然而他們不懂得怎么利用力量。力量不是隨自己的心意使用的,而是該由更強的力量來主宰的——他們把這東西叫做......什么?”
“是什么......‘法律’來著?說是什么法律效力?哈!荒唐!太荒唐!——明明這該由更強的力量來主導!只有最強大的力量才能夠隨心所欲......”
“這不是我說了算的,而是世界的法則,可憐他們并不明白,還在自己的國度里做著過家家的游戲!”
他說完這些,忽然記起來自己有什么要補充的。然而忘卻了,便搖搖頭。最終卻回想起來,接著開口低聲說道:“他們?我該說‘他們’?還是該說‘我們’?”
“我到底是個什么來著?......罷了,那不過是過去的事情?!?p> “那么對于我而言,說‘他們’還是‘我們’都沒有意義吧?......這樣一來,我對人類自可以說‘本能’,對其他的一些什么東西當可以說‘貪欲’了呢......”他不知為什么,腦海之中一閃而過“貪欲”這兩個字,而他覺得這很順耳。
“貪欲?貪欲?”他摸著自己的下巴,饒有興致地接著說道:“??!貪欲!對了......貪欲!我就是因為這個在這里的!”他輕輕拍著手,瞇著眼睛,笑得如同一個孩童一般天真,但他嘴里的獠牙卻顯兆著他方才咬上了哈維爾的肩膀的不爭的事實。
他忽地停了手,咬著自己的指甲,從牙間擠出來幾句話:“貪欲?嘶......我又是為了什么而變貪婪的來著?......財富?地位?權力?......到底是哪一個呢?......管他的,倒不如全都去死吧?!?p> 哈克瑟斯的眼睛盯著地面上士官斷掉的手,漸漸沉默下來。
他的行為怪異,時而像個新生的嬰兒,對周圍的一切充滿陌生和好奇;然而時而像是個活了無數年的怪物,古井無波的眼中似乎沉淀著這片大陸的歷史。
他站在那里,卻似乎像是站在云間,觸碰著整個天地,就連月光,鋪灑在他身上時也顯得黯淡幾分,低下了它高傲的頭顱。
而這竟然顯得瑞萊尼婭處于一個較低的位置——極其自然地無視、無比投入地自我對話、令人難以打斷的氣場......哈克瑟斯不知何時占據了一個制高點,自上而下地俯視著瑞萊尼婭。那感覺就像是在瑞萊尼婭的前面正站著一位天神,而她不過是個平凡的、毫無價值的人罷了,卻妄圖插上一句嘴。
換做常人,或許已經退卻,然而這是瑞萊尼婭,一個已經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一個已經對一切都無所畏懼的人。
死人,倘若能夠站立,要比活人更加兇猛。
......
瑞萊尼婭突然開口:“你要怎么賠償?為你所做的事?”她那金黃色的頭發(fā)上沾著血污,美麗的臉龐上凝結著血枷——那使她突然聯(lián)想到父親的血,而這令她那顆已因為悲傷而幾近破碎的心靈的鏡子的裂隙間又填補上了一股無端的罪惡感與恍惚感。
哈克瑟斯很輕地皺了皺眉——他很明顯沒有想到這個平淡無奇的女人敢在這種情況下說話。那么這樣看來,她并不是那類遭難之時只會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蠢貨。
“好吧。”他自言自語道,“或許這也挺有趣的?!甭曇艉苄?,像是在做某種暗示。
他轉過身來,平靜地說道:“我已經說過了,這是本能。是沒辦法抵抗的。你明白么?對我所說的話?”他像是在對著比自己低等的物種說話一般,不忘用誠懇的語氣詢問瑞萊尼婭是否能夠聽懂。
他的表情無比真摯,然而言語之間無處不夾雜著一股輕蔑。
然而他的輕蔑所迎面遇見的并不是瑞萊尼婭單純的憤怒。那張面孔所流露出來的并不只是憤怒,而是含有一種嫉妒、一種愧疚。
驚訝,在二人氣勢相交的一瞬間短暫地侵襲了哈克瑟斯的心臟,讓那沉寂了數千萬年的心突然跳動了一下——他并非未曾感受過驚訝,然而他上一次體會到這種情感的經歷,確實已經和他的光陰一起慢慢化作他冰冷心臟的一部分了。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緊擁著一團火焰一般,讓哈克瑟斯感到不適,然而在這一陣的不適后卻有見了老友一般的熟悉與莫名的喜悅。
“啊啊......你果然很有個性......”哈克瑟斯感慨著說道,但又搖了搖頭,似乎是對自己短暫的喜悅有些不滿。
“來做個自我介紹好了?!彼回5卣f道。瑞萊尼婭向后退了半步,但隨即又走上前來,手中緊握著劍。
“我不是你認識的什么人?!彼麤]管瑞萊尼婭,自顧自地說道:“我叫做......叫什么來著......??!對了!我叫做格里德,是個四處游蕩的野鬼。大概你們會叫我魔物;或者說我有個獨特的名字?應該是貪欲吧。在數千萬年前我就已經存在于此了。生平的愛好不過是善舉和殺......”
“我問你要怎么補償?!比鹑R尼婭的語氣十分堅定,將格里德從那種恍惚的狀態(tài)中生生拉了出來。格里德僵在原地,眼睛看著瑞萊尼婭。那眼里沒有了輕蔑,沒有了戲謔,沒有了令人不快的像是在玩一般的情感。
取而代之的是不快與一絲惱怒。
“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女人?!备窭锏露⒅鹑R尼婭,停頓著說道?!安皇敲總€人都能從我這里拿走什么的。哦......倒不如說每個人都不能從我這里拿走什么。通常是我拿走他們的命?!?p> “我剛剛醒過來,即使是你的命我也不會嫌惡的?!备窭锏掠^察著,但在他說完那些話后,瑞萊尼婭并沒有反應——正像是一個死人——反倒是手中的劍微微抬高了些,指著他的胸膛。
“我早該知道和蠢貨說教是沒有意義的?!备窭锏绿痤^來大聲笑著說道。
“那么就請你不要說話,把我的父親還回來。”瑞萊尼婭冰冷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這一次她徹底激怒了格里德,盡管他仰著頭,不知在思索什么,但可以明顯地看見他身上浮現(xiàn)出了許多血紅的氣息,那些氣息仿佛是活著的一般,不斷地向外探尋著,一旦觸碰到諸如樹葉、草木之類有生命的東西,便瞬間將它們吞噬,變作灰燼。
“是啊......是啊......你想要的是你的父親對吧?但是世界上哪有不付出就能拿到的東西呢?嗯?”格里德終于開口。
“你能拿什么來換?”他充滿挑釁地看著瑞萊尼婭。“你什么都沒有,不是么?”他瞇著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著。
瑞萊尼婭一言不發(fā)。
夜已深了,月剛剛爬到天空的最高處,卻被一大片陰靄包圍。一陣風吹過來,不像是從空中吹過來,卻像是從地底吹過來,仿佛還伴隨著誰的輕語,訴說著什么哀傷與憂愁。
世界正在死去。
對于瑞萊尼婭來說,正是這樣。
“換?”她顫抖著質問道。
“你要我拿東西來換?去換原本應當屬于我的卻被你搶走了的最為重要的東西?”她的聲音凄厲,她在訴告著什么,然而沒人愿意聽。
“不付出任何代價就輕易地奪走他人最有價值的東西,憑依自己的武力來要挾別人用另一件東西來換取,哪來的這樣的道理?......你是什么東西?又是誰給了你這種權力?命嗎?去做你的夢吧!去陪你所謂的命運吧!我會讓你知道代價的......你這萬無一能的、只識強權的賊!”
瑞萊尼婭揮劍砍向格里德,劍身在月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光芒,剎那之間便至其身,然而此后便再難動分寸。
“在沒有弄清對方的實力之前......”格里德咧開嘴笑著,右手的拇指與小指輕描淡寫地拿捏著那把劍。
他忽而將臉湊近瑞萊尼婭,打趣似地說道:“不要輕舉妄動啊......”縱然剛剛才吸食了兩個人的血肉,但他的嘴中卻沒有分毫血腥氣,其中一片漆黑,看不見獠牙,卻只覺恐怖。
瑞萊尼婭抽回劍,擺正姿勢,再次刺向格里德的額頭。
“我說,不如我來當你的師傅吧?!备窭锏孪热蝿饷椭令~頭表面,而后,仿佛是在靜止的時間里,將劍身掐住。
瑞萊尼婭嘗試著拔劍,但劍有如卡在冰隙之間,紋絲不動。
“你的父親......好像教你教的不怎么樣呢。”格里德戲謔地笑了笑。
瑞萊尼婭并不出聲,松開握劍的左手,猛地朝格里德的胸膛打去,但仍然被他云淡風輕地接住。
“可惜呢......”
格里德的話還沒有說完,瑞萊尼婭便高高踢起右腿,正中他的下巴,迫使他迅速閉上了嘴。
像是在嘴里鼓搗了一會什么,他朝右邊吐出一整口鮮血,還有一小塊尚且柔軟,在血泊中散發(fā)著熱氣的舌頭。
“還有招式嗎?這一招著實讓我有點驚喜?!彼魺o其事地說道,隨手放開了劍與瑞萊尼婭,再看他的舌頭,卻是毫發(fā)無損。
“這可不是稱贊你的技藝......”他收起原本的透著玩世不恭笑意的臉,微微揚起眉毛不緊不慢地說道。
瑞萊尼婭眼中透露著森森殺意,說道:“不需要你這種怪物的浮辭......”而后撿起劍,大踏步向前,又一次橫揮劍朝著格里德砍去。
“第一堂課......”格里德將雙手自在地落在腰間。
突然,他皺了皺眉頭,又立刻笑出聲來,“看來這里倒是教的不錯??!”
他的視線越過劍光,越過飛在半空當中的劍,落到全速朝著這邊沖過來的瑞萊尼婭身上,集中到她的緊繃的肌肉、潔白的肌膚、攥緊的右拳、有如彈弓一般收縮而隨時準備彈出的手臂......
“這是你的......不,你父親的生存之道嗎......哈哈哈哈哈哈......你和我一樣冷酷呢......小姑娘?!备窭锏伦旖欠褐σ庹f道。
長劍翻飛著冷光,沒入格里德的脖頸,濺起層層血氣后綿軟地跌落在地上,仿佛是無法與這紅色的淡霧共舞一般。飛劍過處,汩汩流著有如溪水般的血流。
瑞萊尼婭的右拳狠狠打在格里德的胸膛正中,似乎使得他的胸膛些許凹陷了進去。
原野此時無風,月光如遍地白霜。溪流的潺潺水聲逐漸隱沒難見,一切都仿佛陷入了無聲的永恒,在沉默的、黏重的空氣里掉入時間的陷阱。
瑞萊尼婭閉著雙眼,默默感受著從拳尖傳來的微弱的骨裂聲、心臟的跳動聲,以及格里德呼吸時空氣在他體內流動的聲音......
一絲血色的氣息從格里德脖頸上的傷口里漫出,融入空氣中,悠悠地回到哈維爾的身體當中,讓他那逐漸干枯的身體停止干癟下去,仿若奇跡般地再次復蘇,有了生命的跡象。
“想要從貪婪手中拿回自己的東西,就必定會付出沉重得多的代價......”格里德沒有理會脖頸上的傷口,俯視著瑞萊尼婭,如此說道。
“除非你的貪婪要更甚?!彼α诵?,說道,“但是你的父親教不會你貪婪?!?p> 格里德抓住瑞萊尼婭的手腕,翻身將她摔到哈維爾身旁。
瑞萊尼婭吃痛地從地上爬起來,仍然警惕著,隨時準備迎接格里德的攻擊,但他似乎并沒有那個意思。
“你相信所謂的命運嗎?”
“我可以清晰地看見!你,還有你的父親的命運!甚至不需要所謂的‘眼睛’!”
“多么殘酷而美麗的未來!”
“有人尖叫著對我說過:‘貪婪之人將會死于自己的貪婪!’”
“而你們呢?你們將會把自己的冷酷貫徹到底,然后為之死去......”
瑞萊尼婭怒不可遏地打斷了他:“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命運??!不要再裝腔作勢了!沒人會聽信惡鬼的話!”
“我也不會再有未來!它早已被你吞入腹中!”她掙扎著站起來,又一次沖向格里德。
格里德稍稍動了動手指,戾氣裹挾著脖頸上的血液化作尖刺狠狠扎進瑞萊尼婭的手臂,過大的力道使得瑞萊尼婭倒退兩步又一次跌坐在地上。
“我與你交易?!彼麊X道,“你的父親不會死......現(xiàn)在......”
“代價是......”他頓了頓,緩緩舉起雙手,而后接著說道:“我會親眼看到你們那美妙的死期的降臨......就如同觀看祀神劇一樣......”
“殘忍、冷酷......然后死于殘忍、冷酷......沒有盡頭?!?p> 瑞萊尼婭愣住了,她看了看躺在一旁的父親,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先的傷口又一次流出了鮮血,然后慢慢愈合。
顧不上自己的疼痛,她撲到父親身旁,用自己顫抖的雙手輕輕從他的發(fā)間開始,仔細地撫摸著,撫過細密的、夾雜著斑白的發(fā)絲,撫過他的眉間、臉頰,最終停留在他的脖子一側,那里正在微弱地跳動著,雖然微弱,但卻堅定地跳動著,釋放著生命的信號。
“啊......太好了......你還活著......爸爸......”瑞萊尼婭的眼淚奪眶而出,不斷滴落到地面上,滴落到她蓋在父親的傷口的雙手上,隨著她的身體的止不住的顫抖而輕輕顫動。
她的神經仍然緊繃著,防備著格里德的又一步動作。
但格里德只是把手放下,朝他們露出一個令人心悸的笑容,便轉過身去。
風聲消磨了夜的寧靜,讓云隱匿了月色,他便這樣遁入一片粘稠的黑暗與血色的戾氣當中,如沙一般隨風而逝。
......
瑞萊尼婭錯愕地看著格里德消失的地方,此時那里什么都不剩,又一次被寂靜的空氣填充。她顧不上猜測格里德為什么選擇放過了她和父親,轉而低頭查看父親的傷勢,所幸他已無大礙。
她極力克制著自己,輕聲呼喚著父親,仿佛倘若自己太過急切,他就會再次死去一般。
終于,哈維爾艱難地睜開自己干澀的雙眼,張著嘴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再怎么說,他已經死過一次了,這種復蘇需要很長的時間來適應。
瑞萊尼婭示意他不要勉強自己,便起身走向河邊,希望能幫父親打些水來。
但她的傷勢很重,右臂上觸目驚心的幾個創(chuàng)口仍在流血,右腿恐怕是在剛剛摔在地上時受了傷,現(xiàn)在已經沒有知覺了。
即便如此,她還是咬著牙,拖著一側身體踉踉蹌蹌地走著,但沒能走出幾步便又一次摔倒在地上。
哈維爾用盡全身氣力把頭扭向她這邊,嘴里似乎是在說著讓她不要再動了。
瑞萊尼婭艱難地抬起頭來,看向小河,卻瞥見遠處的森林的林層下蠕動著的棕色的灰色的一大群什么東西。
她強打精神,仔細地觀望著。
是狼群??峙率锹劦娇諝饫锏难任侗晃^來了。
“啊啊......近來森林里的動物變少了呢......”
“恐怕它們很餓了吧......”
瑞萊尼婭將臉深深埋到泥土當中,喃喃道:“對不起,爸爸。”
“可能我們都要死在這里了......”
她的身體一陣顫抖,而后終于靜下來。
她傷得太重,已經昏死過去。
哈維爾無可奈何地看著逐漸逼近的狼群,看著它們走幾步,在空中探出鼻子細細嗅聞,而后加快行進的步伐,就像是赴宴的、飽受饑寒的人那般興奮。
他想站起來,但連手指都握不起來。
最后,他這樣對自己說道:“把眼睛閉上吧。”
“這樣就看不到它們對尼婭動口了?!?p> ......
一個人,身負一把劍,從狼群對面的森林里走出來,略略掃了一眼村莊內的遍地狼藉,眼中流出悲憫,又看向瑞萊尼婭與哈維爾,向他們走去......
月光撕扯開云的一角,落到這片村莊上。
那人的劍,卻有些反常,毫無光澤和色彩,反倒刻畫著幾道咒文。
那是一把石劍,或者說,封魔石劍。
......
數百公里外。
格里德饒有興致地回頭,看向來時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說道:“武士?原來如此,這附近還有這等人物呢......可惜現(xiàn)在抽不出身......哈哈哈哈......”
收回殘留在村莊的戾氣,他站在一處峭壁上,靜靜地望向前方的峽谷。
在那宛如塹壕一般的峽谷底部,正臥著一頭巨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