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仙翁!求您賜我藥草吧!”
碎片紛離,如散落之雨雪,而我就跪在茫茫雪地里,叩破了額頭,也未有人應(yīng)聲。
“都說了多少遍,沒有沒有!走吧,莫要再來了!”守門的鶴童厲害,一掌將我劈下山去。
我握著滿地冰碴重新爬起來,一步一步靠近昆侖山巔。
“不給我,我就偷,打不過,我就跑?!蔽彝绞峙手鴿M是寒冰的巖石,血凍在我的皮膚上,“休想……難倒我……”
都說怕仙凡之戀擾亂命理陰陽,可仙與仙之間,有時也會情難自禁,倒不若徹底斷了那強(qiáng)大之人的情根,免得招來禍端。
到處都是雪,可在那雪中卻有植物生長,我從其中蹚過,它透明的刺扎進(jìn)皮膚,又癢又痛。
或許是天道垂憐,我從高崖上縱身一躍,跌進(jìn)一汪寒泉中,在那里,無數(shù)藍(lán)紫色的靈芝草在水中搖曳。
陰差陽錯,竟真被我偷到了。
“水通雷,殿下剔骨的傷勢尚未好全,身上的雷電殘余更容易招致攻擊!”
還未進(jìn)門,就能看見老君著急地翹胡子,手里的藥全都推翻在地上,“更何況,他的鱗甲還在那凡人手中,一半靈力根本沒辦法從漫天星?;钕聛恚 ?p> “玄天,你怎么這么傻?”天妃的哭泣聲從里面?zhèn)鱽?,“一顆還魂丹便罷了,怎么也跟著去呢!這一身精純的修為,竟說散就散了……”
“渡多少,就散多少,這是心存死志,陛下!”轉(zhuǎn)印大將拉住天帝,“您不能這樣損耗,我們可還指望著您呢!”
天帝被拉過來,他虛弱地坐下,單手蓋住眼睛,“是本君不好,早知如此,帶走那兩個孩子的時候就該知會一聲,他定是以為三人皆亡才……是本君的錯……”
堪稱一片混亂,我的心此刻卻無波無瀾。
我修為盡跌、渾身滲血地站到老君的面前時,連他都驚了一瞬,“公主,你這,你這是怎么回事啊!”
“這個,有沒有用?”我手握最大的一顆靈芝草,“用這個有沒有用?”
“靈芝草?你竟然……”老君慌忙接過,連連點頭,“有用,有用!”
不消片刻,就有人追上門來。
“天帝陛下,雖然情勢危急,但這偷——怕是不妥吧?”昆侖的仙翁撫著胡子,微瞇的眼中透著精光。
天帝震驚地看向我,一時之間不知該罰還是該賞。
“仙翁!”天帝抬手,“仙翁,長韻年少無知,此次也是為了救人才一時情急……”
“這話說得不對,”仙翁道,“若一時情急就能諒免,我的草園子還不被拔禿了?拿了我的藥草,就要付出相等的代價?!?p> “哎呀,我那草園子大得很,昆侖又冷寒,沒人愿意去呀,總是缺個人打理,不如就把這個小賊交于我,讓她給我看看家,如何?”
“不妥!”天帝從高位站起,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仙翁……”
“這不行那不行,”仙翁卻不耐煩了,“你說,你說怎么行?支支吾吾磨磨唧唧,有話就說有屁……咳,有話就說!”
“仙翁……”天帝眉頭微皺,要找出一個兩全之法。
“陛下,”我跪在大殿,重重地叩了下去,“陛下,藥是我偷的,錯也是我犯的,長韻認(rèn)罪,長韻任罰。”
“哎,這才是認(rèn)錯的態(tài)度嘛?!毕晌虧M意地點頭,又道,“不過此事不算光彩,一個小小的神女就能從我那里拿走至寶,以后還不定有誰過去流竄呢!我臉上無光啊?!?p> “長韻以長息一族亡靈為誓,今日之事絕不外傳,若有違背,永無往生之路?!?p> 12
“內(nèi)心一旦平靜,外界就會鴉雀無聲?!?p> 昆侖白雪滿地,白鶴在雪中起舞,仙翁躺在門口喝一口酒,微瞇著眼。
“韻吶,人做錯了事,要怎么辦?”
我把漬好的藥物封罐,踩在凳子往上放,“人做了錯事,就要接受錯事帶來的懲罰。”
“嗯,沒錯,犯了罪,就得贖罪?!毕晌袒杌栌曇粼絹碓侥:?,“韻吶,雖然我允了你自由身,可你別出去亂跑,外邊的話也別信,知道嗎?”
“是,仙翁。”我把他手里的酒壺蓋上,扯了條毯子過來,“長韻記得了?!?p> 若真能永遠(yuǎn)住在這里倒也清凈,可世事無常,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依舊回到了天宮。
13
“正妃未娶,何以納妾?”
玄天靈力精純,晉升為上神的威壓鋪天蓋地,壓得我直不起腰來。
“你確實已經(jīng)強(qiáng)大到可以明目張膽地羞辱我了?!蔽移届o了許久的心又泛起波瀾,“你真的要娶涂山女嗎?對你來說,除了那個人,娶誰都一樣嗎?”
“當(dāng)然不,”玄天逼近我,凌厲的氣勢要把我切割,“只要不是你,誰都可以。”
我笑了,笑得悲涼,卻只能望著他徐徐遠(yuǎn)去。
本以為不為物喜、不為己悲,卻還是被他刀一般的言語刺得遍體鱗傷。
侍女扶著我,“公主,放下吧,何苦呢?”
“何苦?”我望著遠(yuǎn)處翻滾的濃積云,“是啊,何苦,明明他對我一點也不好,我為什么就是……放不下呢?”
我張開手掌,陽光透過指縫透在我的臉上,“放不下啊?!?p> “不喜歡我沒關(guān)系,只要他不喜歡別人,就夠了?!?p> 我看見了一個女人,點到為止的艷,不可方物的美。
“她是誰?”
“涂山女?!?p> “她是假的,她不是涂山女,是從外邊認(rèn)的,不是正統(tǒng)的妖族?!?p> “公主,涂山女跟他人私定終身逃出去了,狐帝為了讓天帝放心,信誓旦旦地允諾要將涂山領(lǐng)域交給這人?!?p> “話都說得好聽,干女兒而已,見識短淺,草莽之輩,誰知道到時候會怎么樣!”
“公主,她不過是一個凡間修者,走了狗屎運才被涂山大帝認(rèn)作女兒,這才能拜入玄門,晉升上神?!?p> “全憑運氣罷了,怎能跟正兒八經(jīng)的仙家相提并論?”
“外界都傳她的封印之術(shù)出神入化,我才不信,都是奉承罷了,她連一萬歲都不到,在我們仙界,還沒有太子殿下兩個孩子年齡大?!?p> “公主,太子殿下那樣喜歡她,只是為了權(quán)衡利弊。”
“公主……”
侍女們在我的耳邊聒噪,
但我望見了玄天和涂山女在一起。
他絲毫不加掩飾地偏愛那個女人,喜歡得明目張膽,肆無忌憚。
聽他們說,玄天甚至為她洗手作羹湯,挑針縫霓裳。
我沉默了很久,怎么辦?把她殺掉嗎?
可他們的婚約是天帝極力促成的,玄天喜歡涂山女,對天宮來說是件大好事。
“韻吶,回來吧?!毕晌虃饔嵔形一厝?,“天宮于你而言是個苦痛的漩渦,你留在那里總要做下錯事,不值當(dāng),還是回昆侖來吧?!?p> 他說得對,我確實不該再留。
我明知道什么是對的,可一遇上玄天,就會頭腦發(fā)熱地做出錯誤的選擇,清醒地看著自己墜落。
知道和做到這個巨大的鴻溝,只要有玄天橫亙其中,我就永遠(yuǎn)無法跨越。
這就是我無盡痛苦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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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犯渾不過是意料之中。
“上神很是眼熟,”我心跳雷動,還是失去了控制,“跟望舒的母親像了九分?!?p> “嗯?”涂山女驕這才正眼看我,她挑眉看了一眼身邊的小女孩,又望向我,“小仙女,話可不能亂說?!?p> 幾乎是輕蔑地,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上神的威壓四散開來,壓著眾人跪地,當(dāng)然,也包括我。
盯了我很久,她才緩慢地開口,“蚍蜉撼樹,不自量力?!?p> 我趴在地上滿頭大汗。
侍女爬過來扶我,“公主,您何必和她對上,她被涂山大帝日日天材地寶地供養(yǎng)著,又是上神,咱們太吃虧了?!?p> “像?!蔽?guī)缀跏呛V定地,理智也開始離家出走,“玄天愛的人,都一模一樣。”
“你發(fā)什么瘋!”玄天端坐在書案后,連看我一眼都多余。
“不是替身?”怨與愛拉扯著我,難言的痛苦都積攢在眉梢,“不,她是,你不可能愛上別人!”
玄天面無表情地抬頭,我猛地一滯,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想起仙翁的叮囑,還有玄天再也沒穿上的鱗甲——
鱗甲,剔骨,自戕,雷池……
一個可怕的猜想翻上我的腦海,背部一下子積滿冷汗,“莫非……你造了一個神?”
啪!
玄天猛地躍起,一把扼住我的脖子,他陰惻惻地逼近了,殺意蔓延而出,“太聰明可不是好事。”
猜對了。
玄天并非喜怒形色之人,但他總在我面前發(fā)怒,經(jīng)不起一點挑撥,好像我只站在那里,就已經(jīng)觸碰到了他的底線。
我的臉頰憋紅了,“玄天,你竟然把一個凡人,變成了神……”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被玄天直接掐死的時候,他松開了我,言語平靜卻冰涼,“你若敢在父君面前多一句嘴,我就殺了你。”
我滑坐在地上不住地咳嗽,望著他的背影眼眶發(fā)紅,“雷池,雷池!好一個雷池!”
只有不夠強(qiáng)大不夠堅定的人才會在里面踩空,可若運氣好,根骨天賦就會隨之改變,淬煉仙骨,不無可能。
“哈,哈哈哈,我怎么沒想到?”我仰頭大笑,“你為什么要抱著她跳下雷池,我怎么能想不到!”
“她身體里有你一半的靈力,還有鱗甲護(hù)身,你有堅定的內(nèi)心和不顧一切的勇氣,她會掉下去,可你——絕對不會踩空!”
“好算計?!甭暵暺?,悲愴與不甘都搖晃著要消散,“好算計??!”
“就算你修為盡散,可她卻會在雷池的淬煉下徹底與神兵法器融合,讓它們成為自己魂魄骨血的一部分,直接升至臻化?!?p> “天帝不會置你不顧,所以你就捏著他……”我面色蒼白地靠著門,被抽去了所有心力,無目的地望天,“你甚至為她安排好了一切,她的師門,她的背景,她的勢力……”
“玄天,你好狠?!?p> 15
“一朝變鳳凰的感覺如何?”我站在橋上,攔住了迎面而來的涂山女,“是不是得意極了?”
涂山女驕斜睨著我,“你又來蹦跶什么?”
“我來仔細(xì)看一眼,”我道,“看看你墊著別人血肉登上的神位,坐得安不安穩(wěn)?!?p> 涂山女已經(jīng)皺了眉,“瘋了嗎?”
“裝什么傻?”我歪頭看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舒顏,你以為搖身變成涂山女可以瞞過所有人嗎?你以為我什么也不知道嗎?”
她已經(jīng)有了怒意,“你認(rèn)錯人了?!?p> “怎么會認(rèn)錯?”我輕笑了一聲,“你化成灰我都認(rèn)得!”
“我還道,讓他一萬年都忘不掉的人,讓他甘愿放棄所有修為的人,怎么可能就那么放棄了,原來還是你!”我逼近了她,“舒顏,只要我不死,你就休想過得好。”
我還是修書給了天帝,第二天,玄天遠(yuǎn)赴昆侖,站在玉虛宮前狠狠給了我一劍。
那一劍,刺得我?guī)缀蹯`力盡散,無力回天。
我躺在雪地中望天,覺得元神都要飄離出去,跟著風(fēng)一起襲往遠(yuǎn)方。
玄天說到做到,他果真來殺我了,他果真……下得去手。
我沒能死成,仙翁下輸了棋,罵罵咧咧地提前歸來,一進(jìn)山門,就看見了被雪覆蓋成小丘的我。
他罵得更厲害了。
“仙翁,為什么這個世界,和我們想象的不一樣?”
“世界原本就是這樣,是你自己沒有充分認(rèn)識它,就擅自賦予了它想象?!?p> “就算痛苦的東西消失了,但痛苦的感覺卻不會,”他把我的元神歸攏,放進(jìn)了靈芝草中,沉入水底,“所以你要學(xué)會從根源斬斷,把產(chǎn)生痛苦的東西拋棄掉。”
“長韻,做錯了事要怎么辦?”
“做錯了事,就應(yīng)該受罰?!?p> “長韻,今日的風(fēng)雪格外大,你莫要往天宮去?!?p> “是,仙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