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周志剛接到自己小兒子從吉春的來信,有點不得其解。
按他的打算是趕在小年前回到家里,卻沒想到和周蓉一起回家這一層。
也不知道今年像馮化成這樣的人能否返鄉(xiāng)。
不過周秉昆既然寫了信過來,那周志剛決定聽自己小兒子的話。
他覺得自己是個有福份的,三個子女都很有出息。兩個兒子行事沉穩(wěn),讓自己很放心。女兒出色,縱使行事跳脫一些,畢竟是女孩子家,也不是不能理解。
按自家老疙瘩的信里的話來說,今年的春節(jié)想必是自家六年來第一個團(tuán)圓年。饒是周志剛對這一年也有些期待。
周志剛不知道的是在吉春的周秉昆他們已經(jīng)搬入了新家。
“這房子這么大呀?”李素華到了新家有些驚奇。
而鄭娟沒有說話,她懷里抱著周承安在房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好幾趟,眼里滿是難以置信。
對這個純潔樸素的女人來說,她認(rèn)為自己能夠在周家老院子里生活已經(jīng)很是幸運了。那在光字片已經(jīng)是頂好的房子了。更不要說比起自己在太平胡同的家更是超出不知凡幾。
這讓她有些不知說些什么好。
“這個房子以后就歸咱們住啦?”直到現(xiàn)在她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你不記得我說過嗎,一定會讓你住上更漂亮的房子。”周秉昆把鄭娟抱進(jìn)懷里,柔聲說。
他和鄭娟飯后消食的時候曾經(jīng)見過一位女士靠在自家的窗臺上,穿著粉色的睡袍,慵懶得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隨意,周秉昆當(dāng)時多看了兩眼。
鄭娟見狀也不吃味,她并不介意周秉昆多看幾眼別的女人。她略帶玩味地朝著周秉昆說“怎么樣,好看嗎?”
周秉昆點了點頭“好看是好看,陽臺挺透亮,采光不錯。但是我不喜歡這種樓房。我記得你喜歡小院,我將來要讓你住上比這個還好看的房子,帶一個大大的院子?!?p> 鄭娟這才知道周秉昆嘴里的好看形容的是房子,聽到自己的愛人這樣給自己許諾她心里很高興。
而鄭娟和其他女人不同的地方就在這里,鄭娟對他的允諾總會感到很高興。但是允諾完之后她不會追問這個承諾到底會什么時候?qū)崿F(xiàn),仿佛她只需要這個允諾說出口,到了她耳朵里就完成了。
承諾的意義就是讓她時下高興一陣,然后就結(jié)束了。至于會不會完成,什么時候完成,那不重要。只要知道自己的愛人心里有自己,她就是幸福的。
鄭娟可以如此想,但是周秉昆不能如此做。
既然說出口了總要想著做到,自己一諾千金才能給周承安做個好榜樣。
鄭娟還是沒反應(yīng)過來,在懷里嬌憨的可愛。
“什么時候說過?”
“開春那會,咱倆在河字片散食的時候?!敝鼙サ皖^親吻鄭娟的額頭。
鄭娟經(jīng)過提醒好像回憶起來,正待說話,李素華從屋里走了出來。鄭娟忙脫開周秉昆的懷抱。
雖然已經(jīng)是一位母親了,但是在自己的婆婆面前還是會有幾分羞澀。
李素華笑得合不攏嘴“我看過廚房了,里面的灶臺啊,窗框啊都很好。比你爸當(dāng)時抹下的還好?!?p> 周秉昆笑著說“媽,怎么只看廚房呢,我?guī)憧纯磁P房?!闭f著領(lǐng)著二人進(jìn)去細(xì)細(xì)的看這套房子。
這套房子也是三居室,兩大一小。進(jìn)屋是廚房,再進(jìn)去是廁所,狹長的走廊把三個房間和廚房、廁所隔開。
將李素華帶到北邊那間大臥房之后無不炫耀的說“媽,到時候你和我爸就住這。出太陽的時候就這個屋子采光最好了?!?p> 李素華點點頭又問起周秉昆“你爸他們啥時候回來?。俊?p> 周秉昆有些無奈“媽,我不都說過了嗎。我哥他們二十三回來,我爸和我姐他們一起回來。到時候讓你看看你的外孫女?!?p> 李素華不識字,但是這個時間不管是周秉昆和鄭娟已經(jīng)將哥姐的來信給她念過許多遍了。
“我知道,我知道。小年下回來嘛,我都記著。怎么,你以為你媽的腦袋不濟事了啊?”李素華伸出手指輕輕戳著周秉昆的腦袋。
周秉昆也不動,陪著笑對母親說“哪能呢,我媽是女諸葛在世,腦子好使著呢?!?p> “這還差不多?!崩钏厝A這才收回了自己的手。打量起眼前的房子來,心中越看越歡喜。
周秉昆看著母親翹起的嘴角,推著板車喬遷的勞累也一掃而空了。
鄭娟懷里的周承安也笑了起來,一家人其樂融融。
空中飄揚的小雪昭告著小年的到來,周秉義和郝冬梅坐在回家的列車上。周志剛也搭著路上同行的卡車到了周蓉教書的村子里。
周蓉見到周志剛也是不勝欣喜,幫著父親接過了行李。
周志剛大馬金刀往凳子上一坐,臉上帶著重逢的喜悅。
“周蓉啊,你和化成打算什么時候回家?。俊?p> 周蓉臉上有點局促“正要和您說這件事呢,化成今年回家倒是能回。但是要是沒人做擔(dān)保的話就只能等到初八再走。到時候您和哥哥都已經(jīng)離開家了?!?p> 周志剛卷煙的手停了下來,粗重的眉毛在額頭擠出了一個川字。
“作保?什么作保?”
“就是去化成改造的地方簽字,保證他離開期間不會做違法亂紀(jì)的事情。我不是在黨人員,沒法簽字?!敝苋夭粡?fù)青澀的臉上也寫滿了憂心忡忡。
周志剛略一思索,當(dāng)下說道“那你看我作保行不行?!?p> 周蓉轉(zhuǎn)憂為喜“肯定行,您是老工人。又是在黨人員,有您作保我們就能一起回家過年了?!敝苋卦捓锍錆M了喜悅,六年沒有回光字片了。
她從當(dāng)時二十出頭的年紀(jì)就來到了貴城的山里,雖然和愛人生活的很是濃情蜜意,但是她也在思念著自己家在吉春的家,思念著自己的母親。
周志剛見女兒高興起來,形容間還好似剛剛離家的小女生,就好像從未長大似的。
心中雖有萬丈柔情。但還是板起了臉。
“你先別急著高興,我是有條件的?!?p> “爸,您這人怎么這樣啊。跟自己的親女兒還談條件?!敝苋匕櫫税櫛亲?,嘴巴撅得老高,都能掛油瓶了。“您說吧,什么條件?!?p> 周志剛看女兒撒起嬌來,心中有了幾分調(diào)笑的心思,他從上衣口袋中取出紙,又拿出了自己帶的煙芯,卷好之后啪嗒啪嗒的抽了起來。
“這你就不管了,等化成回來我和他談?!敝苤緞傎u起了關(guān)子。
周蓉見狀也不追問,正巧這時候馮玥回來了。
小姑娘背著書包,帶著一頂小小的帽子,身上穿得是一件粉紅的襖子,也難為她父親能為她找到一件這樣艷麗的布料。
遺傳自母親的美貌讓她從小就看起來像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
只不過她的反應(yīng)還是出乎了周志剛的預(yù)料,周蓉自小要強,認(rèn)人之后是領(lǐng)的出去的姑娘,不管見誰都是落落大方的。
而馮玥看起來只有樣貌遺傳了周蓉,見到周志剛之后并沒有如周志剛記憶中的周蓉那樣,大大方方走過來問“你是誰啊?”而是怯生生的躲到周蓉身后漏出了半個腦袋,小心的打量著周志剛。
周志剛的臉上滿是慈愛,招了招手示意馮玥過來。周蓉讓開身子將馮玥推了出去。
“玥玥,去喊姥爺?!?p> 馮玥在周蓉身后不挪動步子,周蓉有些急了,表現(xiàn)在她的臉上和話里。
“你這孩子,怎么這樣。那個是你姥爺,是媽媽的爸爸。”
馮玥仰著頭與周蓉對視,但是不說話。
馮玥本身說話就晚,眼前的母親焦躁地讓她有些害怕。
周志剛開口了“沒事沒事,孩子還小,你這么著急干什么?”周蓉這才作罷。馮化成這個時候也回到了家里,看到周志剛他先是一怔,還沒調(diào)整好表情他就看到馮玥向他跑來。
他最疼他的女兒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馮玥雖然開口比較晚,但是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一聲清脆的“爸爸”。這讓他一個戴罪之身感到非常感動。
將馮玥抱在了懷里,對著周志剛說。
“爸,你來了。”他顯然也猜出了周志剛的來意,對自己的身份有些尷尬。又對著懷里的馮玥說道“玥玥,叫姥爺?!?p> 馮玥被抱在懷里膽氣壯了,也聽話多了。
一聲脆生生的“姥爺”哄得周志剛開心起來,老臉皺成了一朵菊花。
他笑著對馮化成說“化成啊,你先把玥玥放下。我和你說一點事情?!敝苋睾苡醒凵慕舆^馮化成懷里的馮玥出了山洞。
“坐。”周志剛招呼著馮化成,馮化成雖然是在自己家,但是他特殊的身份和他與周蓉過大的年齡跨度致使他在周志剛面前有些畏畏縮縮,聽話地坐下,有些緊張的看向周志剛。
周志剛揮揮手,盡量柔和地說“不要緊張,就是一點小事?!?p> 馮化成點點頭,身體卻還是緊繃的。
周志剛見狀說道“化成啊,我聽周蓉說你要是想年前回家需要人擔(dān)保。我呢,很愿意帶你回去見見周蓉的母親、兄長、還有她的弟弟。畢竟你娶了我們家周蓉,但是沒有和我周家的人見過面。這是不行的。不過你是知識分子,應(yīng)該明白凡事要把話說在前頭的道理。”
見馮化成點頭,周志剛才往下說。
“我的意思也很簡單,我可以替你去擔(dān)保。但是你回的時候你要聽我這個老人的話,這頭一件事就是直到回家之前不能寫詩和讀詩。你能答應(yīng)嗎?”
馮化成豈有不應(yīng)之理,聽到周志剛愿意為自己擔(dān)保。他瞇著的眼睛里都放出了光亮來。
見馮化成點頭,周志剛說“那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動身吧。”
兩人這就去了登記處。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句話充分體現(xiàn)了先賢對生物多樣性的認(rèn)知。
而人之中偶爾也會體現(xiàn)物種多樣性。
譬如當(dāng)下,二人到了登記處之后。負(fù)責(zé)登記的人很是倨傲,言語中對馮化成處處貶低。
周志剛是個正直的人,見不慣有人欺負(fù)別人。路人他都會挺身而出,更何況眼下被欺負(fù)的人是他的女婿,他女兒周蓉的丈夫。
他當(dāng)下怒目圓睜“你這個小同志怎么回事?是,他是犯過錯,但是他已經(jīng)在為他的罪行悔改了。這既然是你的本職工作,那你就該把你的工作做好。而不是在這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指使這個貶低那個。你行使的是國家給你的權(quán)力,那你就應(yīng)該有個樣子,有個精氣神和端正的態(tài)度!”
周志剛的話說得很有氣勢,當(dāng)下也攝住了登記處的人員,他以為是哪個上級領(lǐng)導(dǎo)下來視察,有些遲疑的問“請問您是?”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我的話并不會因為我的身份就多添幾分道理。也不會因為我的話就變得不值一提。”
但登記人員上下一瞟,就看出周志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和大手上的老繭一看就不是領(lǐng)導(dǎo),當(dāng)下白眼一翻,有些倨傲。
“什么老貨也教訓(xùn)起大爺來了?!?p> 周志剛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番號。
“我必須提醒你,你是在和第一批建筑工人說話。而且是支援你們當(dāng)?shù)亟ㄔO(shè)的工人,我的獎狀可以鋪滿你們整個登記處。你對我這個態(tài)度我是可以舉報你的?!?p> 周志剛的話讓這個登記人員清醒了些許,他抬眼朝周志剛的胳膊看去,上面印著他們建設(shè)工地的番號。也確實是支援貴城的工人。
要知道當(dāng)?shù)厝藢@些從天南海北來支援自己的工人都很有敬意,若是周志剛真的舉報他,那對他也會有不小的影響。
如果作惡有成本的話,那么作惡的人數(shù)就會大大減少。
現(xiàn)在的登記人員立馬換了一張臉,恭恭敬敬的引導(dǎo)二人登記完手續(xù)。臉上公式化的假笑讓人有些厭惡。
出了登記處,在回家的路上馮化成還有些憤懣“態(tài)度前倨而后恭,這種人簡直是這個地方的恥辱?!敝苤緞傸c了點頭“他會得到他應(yīng)有的下場的,你也別太往心里去,我們先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吧?!?p> 月光下,兩人的身影快速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