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他有事通知她,他讓謝仲琳轉(zhuǎn)告了;給她訂好房間找人接送,也算盡了地主之誼;剩下的就是裝不認識了。外婆的死他已經(jīng)有了準備,但每次見到她時的不由自主讓他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想象她在看他,不由自主地揣測她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期待她的懺悔,不由自主地替她找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理由,也許她有苦衷。這一次,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眼角的皺紋。她似乎有話要說,每次她都像要說什么,他奇怪她的眼神為什么不是冷的。她應該知道他們之間無可修補,就算她后悔了他原諒了什么也不會改變。他難過的是她在既定軌道上慢慢變老,而他們母子之間脫軌的列車卻永遠躺在了懸崖下面,破碎的,銹蝕的,孤獨的。有什么話就說出來,但如果只想問好那就算了。
如果大家身體康健,下次見面也許是在謝仲琳結(jié)婚的時候,假設(shè)他收到了邀請。這小子現(xiàn)在對他很不滿,發(fā)揚風格向他道歉他卻蹬鼻子上眼,私自公開他們的關(guān)系還字里行間暗示自己是個受害者。也許這下他能擺脫這個弟弟了,別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有媽足夠了。他不需要什么弟弟,我做我的草你做你的寶,“仲”是老二,“琳”是寶貝,老二是個寶。他不喜歡謝二寶告訴他“事情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問他那是什么樣他卻又不說另一句臺詞——“她其實是愛你的”。
肖煜推門走進店里,兩個客人,不賴,開門不到十分鐘,七拐八彎才能找到的店本來就只想做小眾的后花園。吧臺后面的小姑娘他上次見過,“風哥不在,”她沖他說。他點點頭大步上了二樓。老板娘坐在辦公室里對著電腦,他摘下口罩的同時把他認了出來?!霸趺磥砹??”她淡嗖嗖地問,注意力仍在電腦上。
“你想說怎么又來了?!彼谏嘲l(fā)上坐了下來。暫時不想回去,難得地想隨便聊聊,誰在都一樣。“他人呢?”他問。
“在紹興路,有個新展。我在做海報?!?p> “我不煩你。上次來你不在?!?p> “我有事?!?p> “躲我?”
“我為什么要躲你?”
“孩子是我的?”
飛過來一塊橡皮,從他腿上彈到地上,他撿了起來放在沙發(fā)扶手上。
“怎么穿這么正經(jīng)?”她問。
“我外婆過了,剛辦完事。我一直跟著她過,所以我最親的人沒了。”
“不是你奶奶?”
“你看新聞了?”
“給你倒杯咖啡?!?p> “托她老人家的福。”
“托你的福?!彼缚Х葯C。店里不缺有儀式感的手沖咖啡壺,但沒人反對他添置一臺咖啡機,甚至不介意是最俗氣的全自動的,當生活情調(diào)遇上免費的午餐——方便萬歲。就像有風哥在,她有依靠他沒負擔,既然只是男朋友也就不必過于掛懷,當男朋友成了丈夫方便自動失效。但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沒那么需要她了,隨著他逐漸適應了外婆的病,隨著他逐漸看清自己是在利用她……他沒和她提過外婆,做著親密的事卻不說親密的話,她隆起的肚子像在指著他控訴,滿滿的全家人的冤屈?!斑€好吧?”她遞給他杯子又回到電腦前。
“兩年前我以為自己會很不好,但是現(xiàn)在——”他的世界還在。也許經(jīng)過兩年的習慣甚至是等待他已經(jīng)把外婆的離去內(nèi)化了吸收了,它已經(jīng)成了他的一部分,以至于當遺體被從靈堂推走時當那兩扇門仿佛永遠關(guān)上了他才感覺到疼,好像他的身體被剜去了一塊推走了,捧著骨灰盒他想這里面有我,但那不是全部的他,他的生活還在繼續(xù)?!爸灰蝗ゼ毾??!敝灰幌胍郧暗氖乱磺猩锌?,不回憶過去他就不會被孤獨包圍。
“也許因為你有了女朋友?!?p> “風哥怎么和你說她的?”
“她要了店里最便宜的杯子?!?p> “她其實不想要,給我面子。”
“老婆就要找會過日子的。”
“他家里人抵制我。”
她輕蔑地一笑。他的報應。他喝著咖啡思考駱佳是不是也被利用了?!澳莻€時候我們要是被挖出來了怎么辦?”他問。
“已經(jīng)討論過了?!?p> “我說我做不了男朋友,你說你有男朋友,我們只說了這個?!彼麄冏钣H密的對話。
“就是這個,不用你操心的意思?!?p> 他起身走到洗手間,唱歌洗手洗杯子,回到辦公室正好她講完電話?!翱腿丝斓搅耍乙蕚湟幌??!彼f著站了起來。
“要我走可以直說。”
“別想太多。”她寬慰地拍拍他的胸口,像是要他節(jié)哀順變。她朝上房走去,從后面看身材依舊。上房里茶是抹出來的咖啡是磨出來的,從家具到器物一切都是手作的,那是個慢享生活的陽光世界,不受時間和方便的污染。
為什么配合他?不是為了利,沒向他提過任何條件。圖新鮮?除了設(shè)計和下廚還好品味不同的男人?她說對做飯有天分,小時候在廚房看媽媽做飯長大了依葫蘆畫瓢自學成才,她說喜歡給家人做飯。她的男朋友看著一桌飯菜一臉得意,他想不起來自己母親做飯的樣子。他只知道她的形象不錯,像桌上的擺盤,有腔調(diào)。他的第一個圈外人,第一個“普通”的女人,沒想過被她黏上了怎么辦,也不關(guān)心他們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她會怎么樣。也許他自信錢能解決一切,總會有辦法脫身,只要他不想被困住。他尊重她,尊重每一個女人,前提是她們尊重他的自由。比命還要緊的自由,等他肯給人了人卻不肯接,廚房島臺上,又給還回來了。
?。ǚ指舴?p> 投影的光覆蓋了一切,墻上地上桌上身上,它們繽紛的意義迷失在他麻木的神經(jīng)里。他想讓他們把設(shè)備關(guān)了,沒意思。一個人占著十人位的桌子占著整個餐廳,他以為自己吃過最寂寞的晚餐。計劃是要坐兩個人的,五個月前的計劃,在第二次見面以前在博物館的獨奏會北江的獨奏會汕海的獨奏會以前已經(jīng)預留了今晚,十四號,不早不晚,提前吃頓年夜飯。只要他不松手,哪怕只是被他的誠意打動,一餐飯不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狈?wù)員端上不知道是第幾道菜。
“什么?”他透過滿屋的秋色問。
“Les?Feuilles?Mortes?!?p> “枯葉?!?p> “秋葉?!?p> 落葉。
到他葉落歸根的時候——他的根在哪?——到他枯萎的時候誰會在他身邊?唯一一個一心為他的人走了,所有說喜歡他的女人,有多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給他什么而不是他能給她什么?他永遠都會是一個人,以前他不在乎,以后也一樣,再過個十天半個月此刻的落寞就成了荒唐。